第14章 天降甘霖
天降甘霖
大旱赤城金将流,火炎昆岡玉石休。
彼時烈朝已覆,滄朝初立,都城遷至日來。然天有不測風雲,榮安十七年,天下大旱。
一輪熊熊燃燒的太陽高懸于天,土地四分五裂,仿佛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臉上的皺紋,更有甚者寸草難生,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與生機。
不計其數的百姓受盡了烈日與饑渴的折磨,最後只能在絕望與痛苦之中化作了塵埃。
井底的水漸漸少了,一些小河也早已枯竭。草根樹皮都被饑餓的人們吃了個精光,平日裏避之唯恐不及的蛇鼠蟲蟻也沒能被放過,但還是有人吃不上東西,于是以白泥裹腹,最後竟活活脹死了。
各地都在上演着易子而食的慘狀,死去的人不再是人了,而是變成了其他人搶奪的食物,甚至有新墳被饑不擇食的人們掘開。
為了能夠活下去,不擇手段的災民們已經形同野獸。
而作為滄朝境內的第一大河,涵清江的水量雖然遠遠少于往年,好在還沒有徹底幹涸。
涵清江的源頭在西北部的囚月山中,從囚月山經過崇阿關,再到都城日來的一段叫做浮天河,過了日來才叫涵清江。
涵清江自西向東流入汪洋,支流衆多,流域廣闊,所以北邊的災情尚且能夠控制,而南方就是真的民不聊生了。
吳岚跡就是在這時來到了柳家村。
餓殍遍野,凄涼滿目。
他路過村民們用來祈雨的雩臺。
壇邊的樹都已經枯死了,幹枯的枝葉落在地上,仿佛只要一陣夾雜着滾滾熱浪的風吹來就會瞬間燃燒起來,輕輕踩上一腳就能碎成粉末。
未免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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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岚跡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焦慮。身為天道主親自敕封的無相星君,他知道這是天道主給予這個王朝的一次考驗,但雨婆做的似乎有些過頭了。
好在滄朝皇帝是位聖明天子,當機立斷停下了東部堤壩、南部港口和北部直道的工程,用最快的速度開放了糧倉,派朝中官員到各地赈災濟民,緝捕趁亂打家劫舍的匪賊,并嚴打某些商行囤積居奇、哄擡糧價的行為。
又命人勘探重災區的水脈,打通深井,進一步緩解了百姓喝水的問題,災情基本穩定下來。
但柳家村在翠微嶺深處,與世隔絕,周邊只有幾個小村莊,同樣受災嚴重。山上能種莊稼的土地本就稀少,通常一戶人家勤勤懇懇耕種一年才能勉強解決溫飽。
這個小村莊的慘狀令吳岚跡幾乎目不忍視。
特殊時期最易使妖孽橫行,吳岚跡沒法改變天道主的決定,也找不到躲起來不肯降雨的雨婆,他能做的只有行走世間、斬妖除魔。
畫仙呂言若聽聞此事後唏噓良久,不遠萬裏給他送來了一把親手制作的二十四骨傘,取名“凝碧”,有施雲布雨之效,可惜這畢竟只是一件靈寶,能力不似雨婆或龍族那般強大。
吳岚跡原名飄歲,是天生神靈,雖然他曾放棄神身,但又很快渡劫成仙。
簡而言之,他沒怎麽當過人。
對于脆弱的、善變的人,他很難有太多的共情,但吳岚跡懷着一點悲天憫人的情懷,覺得這芸芸衆生确實太苦。
既然來了,那就順便為柳家村的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吳岚跡召出凝碧傘,将它緩緩撐開。
這把傘是畫仙所制,畫仙呂言若也是儒家出身,修行以浩氣為主,靈力為輔,所以操控凝碧傘需要的不是法力,而是胸口的一股浩然正氣。
浩然正氣也叫浩然之氣,是儒家所追求的能力。它與靈力和魔氣這些法力不同,不是誕生在天地之間,而是誕生于人的體內,修習浩然正氣靠的是道行心境,而非修為。
舉個例子,葉甘草就擁有堪稱磅礴的浩然正氣,但他體內一點法力都沒有,只能算半個修行者。
吳岚跡早就将儒釋道三家的法門融會貫通,體內自然也存在浩然正氣。
他松開了握着傘柄的手,凝碧傘便懸浮在了半空中。
随着紙傘的緩慢旋轉,傘面上畫着的山川仿佛一下子生動起來,濃淡各異的墨跡在傘面上流淌着,墨色山水瞬息間變化萬千,但靜下心仔細看去,卻又好像完全沒有改變。
“借風!”
吳岚跡一聲令下,頓時狂風大作,呼嘯的氣流以吳岚跡為中心向外擴散,黃塵蒙蒙,混沌一片,狂舞的風似乎是要将所有的腐朽清掃幹淨,飛沙走石間卻又帶着一股可控的溫馴感。
“招雲!”
不多時,天色就已漆黑如墨,烏雲翻滾着,仿佛在舒展着蜷縮太久的身軀。一道道猙獰的閃電在天際張牙舞爪,和着滾滾的雷鳴,将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
“布霧!”
霎時間白霧彌漫,巨浪般沉重的迷霧翻湧着、流動着,沉沉地壓了下來,讓身處其中的人分不清東南西北,辯不明四面八方,連呼吸帶來的污濁都仿佛融化在了這片流淌的白色中。
“禱雨!”
凝碧傘光芒大放。
風潇雨晦,銀河倒瀉,天地間恍若懸了一件珍貴的紗衣。
噼啪,噼裏啪啦……
雨很快就下大了,像潑,像倒,從空中傾瀉而下,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盡情渲洩着,地面上,無數雨花嫣然怒放。
“雨!雨!”
“下雨了!”
彼時的柳四娘也不過是個小孩子,父母将最後一口食物留給了她,她的兄弟姐妹都已餓死渴死,只剩她一個人絕望地躲在家裏,等待着死亡的降臨。
我很快就可以見到爹娘還有哥哥姐姐了吧……
柳四娘想。
突然,她仿佛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屋外人聲嘈雜,不時夾雜着驚喜的歡呼。
發生什麽事了?
柳四娘竭盡全身的力氣,顫顫巍巍地挪動着虛弱的身軀,努力了好幾次才終于打開了房門。
天公啊……
柳四娘也沒能抑制住驚呼,像被下了定身術一般呆滞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千萬星河從天際奔流而來,看到萬物在雨水的滋潤下緩慢生發,看到漫山遍野的土灰色被濃厚的綠色取代。
是神仙垂憐我們了嗎……
柳四娘喉嚨裏幹得如同火燒,她迫不及待地仰起臉來,張開了幹裂的嘴。
雨水灌進嗓子裏,比想象的還要甘甜。
有涼風撲面而來,頓時讓人覺得清爽無比。雨水争先恐後地滴落在她臉上、發上,涼絲絲的,還帶着一股清新的泥土氣息,舒服極了。
潮濕的氣味萦繞在柳四娘鼻尖,喝夠了水,她恍惚地模仿着其他人,從家裏拿出桶、盆、碗各種容器,放在院子裏、屋檐下,接受着上天的恩賜。
天公開眼了嗎?
柳四娘想起了她娘。
娘死前虛虛地握着她的手,告訴她:“四娘啊,老天不要咱了,但咱要自己想辦法活下去……”
“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娘說的對,柳四娘想,天公已經不要我們了,這場雨不是天公賜給我們的。
如果天公真的垂憐我們,為什麽要等到現在呢。
快到晚上了,柳四娘又飽飽地喝了一碗雨水,把碗繼續放在外面接水。在她記憶中,柳家村從來沒有下過這麽大、這麽久的雨。
更何況……
柳四娘看着窗外,朦胧間可以看到花草樹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複蘇着,有快餓死的人正在抓取它們大嚼特嚼。
柳四娘跑到院子裏挖着新生的草,來不及除去粘着的泥土就塞到嘴裏咀嚼着,舌根泛起了一絲奇特的甜味。
如果這場雨不是天公給的,那會是誰在幫我們呢?
她沐浴在雨中,搓了搓自己髒兮兮的小臉。
我要去找他。
我要感謝他。
這樣想着,柳四娘便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衣衫,跑出了家門。
她運氣很好,很快就看到了一個陌生人靜靜地站在雩壇邊,衣袂飄飄,手中撐着一把精美的二十四骨傘。
從此以後的數百年間,柳四娘無數次摩挲着凝碧傘時,都在真心地感激着自己的好運。
柳四娘連忙跑了過去,但看着那人幹淨的白衣,心生膽怯,不敢接近。
紙傘的邊沿有雨簾垂落,柳四娘看着晶瑩剔透的雨珠,無端地想到,書上所謂的璀璨明珠也不過如此吧。
正在柳四娘糾結如何開口詢問時,那白衣人轉過身來,悠遠的目光透過蒙蒙雨霧落在她身上。
“這場雨是你下的嗎?”柳四娘鼓起勇氣,擡起頭看着他問道。
吳岚跡沒有想到會有人這樣跑出來問他,還是個看起來極瘦弱的小女孩。
他走了幾步,把傘向前微微一傾,将柳四娘籠罩在了傘下。
“可以這麽說。”
白衣人沒有束冠,漆黑的頭發随意地披散在肩上,面色瓷白,唇邊帶笑,細長的雙眉如輕煙般淺淡,清澈的眼眸裏似乎沉澱着時光長河的隐秘。
柔軟中暗含鋒芒。
他長得可真好看啊,不會是下凡的仙人吧。
柳四娘這才看清了這個陌生人的長相,不由地有些自慚形穢。
柳四娘想了想,又說:“你什麽時候離開?”
“不出意外的話,明日就走。”吳岚跡極其認真地回答,沒有因為柳四娘是個小孩就随意敷衍。
“你走之後,柳家村還能下雨嗎?”
“大旱未絕,柳家村本就少雨,想要下雨……難。”
“你可以留下來嗎?”
“抱歉,還有其他和柳家村一樣的地方等着降雨呢。”
柳四娘認真地想了想:“唔……那你可以教我嗎?”
“什麽?”吳岚跡一時沒聽明白。
柳四娘緊張地摳了摳掌心:“我們村很少下雨的,就算沒有旱災,我們村也經常缺水……”
“有……有很多很多人都死了……”
“我想,如果有人能像你一樣能讓我們村下雨,是不是就不用死人了……”
真是個好孩子啊。
吳岚跡眸光微動,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觸動了。
“并非不可。”他說。
柳四娘聲音越來越低:“我也知道你不會教我的啦,我、我就随便問一問,不能就……唉?”
她猛地擡起頭,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像一只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卻突然被人撸了一把的小貓。
“你、你同意了?!”
這孩子可真是……
吳岚跡忍俊不禁:“對,我同意了。”
柳四娘咬了咬牙:“那……那你可不能反悔哦,我爹說,答應了別人的事沒有做到,是要爛嘴巴的。”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吳岚跡露出了對待孩子才會有的溫柔笑容,俯身給柳四娘擦了擦臉,“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柳,排行第四,大家都叫我四娘。”柳四娘被吳岚跡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縮了縮脖子,但沒有躲開,“那你呢?我應該叫你什麽?”
吳岚跡心情頗好地摸了摸她的發頂:“我叫……罷了,你喚我先生便好。”
柳四娘點點頭,認認真真地叫他道:“先生。”
吳岚跡直起身:“醜話說在前頭,我教你,但你不一定能學會。”
“我會努力的!”柳四娘大聲說,為了體現自己的決心還攥緊了拳頭。
“既然你這麽有決心……”吳岚跡又笑了,“那就在明日太陽升起之前,來三省崖找我吧。”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化作一縷清風飄散,消失在茫茫水霧中。
一眨眼就不見了呢……
柳四娘呆呆地看着吳岚跡身形隐去的地方,頭頂還殘留着那位白衣先生掌心溫暖的觸感。
三省崖。
柳四娘在心中默念道,目光逐漸變得堅毅而篤定。
她擡頭看了看天。
我一定能學會的,到時候,柳家村再也不會有人在饑渴中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