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雪落無聲
雪落無聲
空了大師一言既出,安喜的靈臺中仿佛炸開了一個平地驚雷,讓她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白茫茫。
目眩良久,安喜才出聲:“可是,我是金烏,是神獸……”
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幹澀得不像話。
“正是因為安施主是神獸出生,貧僧才腆着老臉來懇求安施主啊。”空了大師一聲長嘆,目光暗含悲天憫人之意。
“仔細想來,神獸與妖族其實并無太大區別,安施主若原因開口,必然有無數妖族追随。屆時,安施主大可擇一福澤寶地,率衆妖定居,讓妖族散亂的力量聚集起來,得到在人族面前協商的餘地。”
安喜眸光閃爍,似乎有些被說動了。
空了大師垂下了眼睛,繼續說。
“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族是民,妖族也是民,既然同在普天之下為民,又何必相争相逐、相殺相害呢?”
“在天、地二位道主的眼中,塵世衆生皆平等,倘若安施主能在三界動蕩中庇護衆妖,那自然是大功一件。”
“只恨貧僧勢單力薄,無法諸事親力親為,只好行走世間、游說各方,但求那些能人志士能濟世救民。”
老和尚閉眼嘆息着。
若他法力雄厚,便去斬妖除魔;若他醫術精妙,便去懸壺濟世;若他滿腹經綸,便去明刑弼教。
可惜,他活到了這個年紀,也只是個一事無成的老和尚。
說是佛法高深,在空了大師自己看來,也不過逞些口舌之利罷了。
身逢亂世,自保都成問題,又該如何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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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喜張了張嘴,感覺到一股熱氣在胸口翻湧,她不由地脫口而出:“我願庇護天下良善妖類,請長老教我!”
“貧僧尚且不能獨善其身,又該如何教你?”空了大師搖搖頭,“不過是為安施主指了個方向而已,該不該做,成與不成,全在安施主自己。”
安喜定定地看着臨近成妖的燕子,熾熱的眼神把它吓得一縮脖子,躲進巢穴裏不肯再出來了。
“夜深露重,長老早些休息,容我想想吧。”安喜突然出聲。
空了大師告辭離去,走到一半又轉過身說:“不要着急,如果感到為難,可以和你的師尊商量。”
“不必,這件事由我自己決定。”安喜捏了捏拳頭,陷入了深思。
兩人都不知道,他們的對話已經被房裏的吳岚跡無意間聽了個真切。
“朝青也是,喜兒也是,長大了,都不要師尊了。”吳岚跡略感惆悵,起身給自己沏了一盞清茶。
慢慢啜飲着茶水,吳岚跡開始思忖妖族之事。
妖族比人族修行者存在的時間更長久,但一直群龍無首,形不成氣候。天下大亂,人族暫時騰不出手來收拾那群作亂的惡妖,但人族氣運綿延,日後免不了向妖族進行無差別的報複。
可當世的人族修行者比妖族要強大得多,也團結得多。
如果安喜能站出來,率領一批修為、心性都過得去的妖們行善事、修正果,奪得妖族的話語權,讓人族認識到人有好壞之分,妖也有善惡之別,以免讓兩族勢同水火,便可為天下衆妖謀一條生路出來。
只不過,安喜必須要承認自己是妖族的一員了。
不再是神獸金烏,而是妖族金烏,無法與神仙同列,甚至有可能讓“神獸”的概念都難以流傳後世。
罷了,讓那孩子自己定奪吧。
翌日,天才剛蒙蒙亮,安喜就踏着清晨的露水來敲吳岚跡的房門。
吳岚跡一夜未眠,只是坐在桌邊,用手掌支着臉閉目養神。
“師尊。”安喜恭敬地行禮,平日私下裏她可從來沒有那麽守規矩過。
她被師尊伸手托了起來,吳岚跡不說話,她也一言不發,直勾勾地盯着吳岚跡的衣襟,好像看到在衆弟子面前向來沉穩持重的師尊,突然在領口別了一朵嬌豔欲滴的鮮花。
“……我想和空了長老去平蕪鄉。”
良久,安喜輕聲開口,她的心髒咚咚直響,在胸膛中跳得厲害。她也終于擡起了頭,忐忑地看着師尊的表情。
“那便去吧。”吳岚跡點點頭,毫無猶豫地回答,神态沒有絲毫地改變。
“師尊!”安喜微微瞪大了暖棕色的眼睛,因為情緒劇烈起伏,瞳孔中還有控制不住的金色火苗一閃而過,“我沒有同你開玩笑!”
吳岚跡眨了眨眼,看上去對安喜的話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我知道。”
“但是啊,喜兒已經長大了,不是需要多加管束的小孩子了,師尊也不應該再随意幹涉你的決定。”
“喜兒這麽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對嗎?”
聽着師尊半是安撫半是鼓勵的話語,安喜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安喜慌忙擦了擦眼睛,對吳岚跡擠出一個微笑:“師尊,喜兒不做神獸了,喜兒要去當妖了。”
“亂世,亦是大争之世,有英雄、有枭雄,自然也造就邪魔外道。”
“喜兒不願見那邪祟妖孽仗勢橫行霸道,蒙昧難馴,害人害己,敗壞妖族的聲名;更不願見那本性良善的山野小妖一生渾渾噩噩,不知來路,不知歸途,最後無故死于種種劫難。”
“對于妖族,喜兒拙見,應以庇護為下,統領為中,教化為上。”
“喜兒無意稱王稱霸,只想為這天下衆妖擇一條正道、謀一條出路。”
“平蕪鄉,将是喜兒邁出第一步的地方。”
雖然吳岚跡早已知曉安喜的來意,但聽她親口說出,心中頓生萬丈豪情,不由地感到一陣寬慰與自豪。
吳岚跡垂下眼,認真地看着自己的弟子,用柔和的目光細細地、慢慢地描摹着她秀麗又不乏英氣的五官。
他的眼裏有不舍,有惆悵,有希冀,有贊許。
獨獨沒有哀傷。
“喜兒怎麽想,就怎麽做吧。”吳岚跡揚起了一個微笑,“不要害怕,師尊一直都在,如果想家了,就回壺山來。”
“也不要迷茫,問一問自己的心,就會知道方向了。”
安喜眼眶漸漸泛紅,低低地“嗯”了一聲。
她又後退幾步,撩起衣擺向吳岚跡跪了下去,雙手放在地面上,對着師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師尊保重,弟子告退。”
等太陽又升起來一些,朝霞還未完全散去,空了大師和安喜就要啓程了。
吳岚跡與玄清道長談得投機,決定再留幾日,此刻便與雪聲觀幾個主事的在門口與兩人道別。
惜別之際,空了大師突然從袖中摸出了一把帶着黑色劍鞘的長劍來,二話不說就交到了吳岚跡手上。
寶劍一瞬間就臣服于吳岚跡的氣息,發出興奮的嗡鳴。
見狀,空了大師高興地笑了起來。
“此劍名喚八苦,是鑄劍大師追不器早年鍛造,頗具靈性,只有被認可之人才能拔出它,幾經輾轉竟到了貧僧手中。”
“可惜貧僧不通武藝,拿着這把寶劍也是無用,還不如将其作為臨別禮物贈于吳施主,免得讓寶劍鏽鋒、明珠蒙塵。”
“八苦劍已認吳施主為主,還請吳施主好生愛護此劍。”
看着手中顫動不已的八苦劍,吳岚跡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微微一愣。
安喜連忙笑道:“長老有所不知……”
“無妨。”吳岚跡長舒一口氣,打斷了安喜的話,“吳某久不練劍,只怕已經生疏了。不過長老不必憂心,吳某定當為此劍另擇一個好主人。”
又述一番惜別,兩人便告辭,離開了無量峰。
吳岚跡帶着兩個弟子下山來,如今卻都不在身邊了,一時間心裏空落落的,茶飯不思。
玄清道長看出了這一點,為了排解吳岚跡的苦悶,常來與他談天說地,聊一聊雪聲觀的往昔,聊一聊崇阿關的戰事,聊一聊不遠處的羅袖城,聊一聊如今天下的亂象,雪聲觀裏的幾個年輕機靈的道士也想着法兒逗他開心。
就這樣過了數日,吳岚跡漸漸振作起來,又收到了安喜的來信,說兩人日夜兼程,已經趕到平蕪鄉了,一顆心才終于放了下來。
但吳岚跡還沒有高興多久,玄清道長反倒帶着一臉的憂郁來尋他了。
剛一見面,話都還沒說出口,玄清道長就向吳岚跡一拜到底,驚得吳岚跡急忙去攙扶他。
玄清道長顫抖着雙手,看表情幾乎快要落下淚來,吳岚跡請他先坐下喝了兩口茶,這位道長才逐漸平複了情緒。
玄清道長做個了深呼吸,站起身來再向吳岚跡施了一禮,肅容道:“吳兄,貧道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道兄何必如此,用得到吳某處盡管說,吳某定當盡力為道兄排憂解難。”吳岚跡見這架勢面色也嚴肅起來,也從座位上起身向玄清道長點點頭。
玄清道長一聲長籲氣,道:“貧道,想把雪聲觀的道統交給吳兄。”
“什麽?”吳岚跡也大吃一驚,“道兄為何……”
道統包含了一個門派全部傳承,向來由掌門或宗主持有,如今玄清道長卻說要将道統交給吳岚跡保管,這如何能讓他不驚訝?
“吳兄,從空了長老離開後,貧道就在思考這件事了。”玄清道長深深地看了吳岚跡一眼,“常言道:日久見人心,但這幾天下來,貧僧就已經能知曉,吳兄不僅有一等一的學識,更有一等一的品格。”
“道統交于吳兄,是我雪聲觀上下一致的決定。”
這下,吳岚跡更加迷惑了。
“可是道兄為什麽要把道統交出來?”
玄清道長眼神清明又蒼茫:“我們雪聲觀的道士打算下山了。”
雪聲觀一脈的道士向來遺世獨立,遠離紅塵糾葛,若不是為了一點生計,他們也不會選在無量峰建立山門。
下山入世,可萬萬随便不得。
“……去做什麽?”
吳岚跡一愣,問了一個已經猜到答案的問題。
“懲惡,衛道。”
玄清道長的回答擲地有聲。
吳岚跡咬了咬牙,壓抑已久的情緒突然爆發,他表情未變,也沒有做出什麽不理智的舉動,卻一反常态地在室內一圈一圈踱起步來。
玄清道長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步伐,安靜而胸有成竹地等待着。
不知過了多久,吳岚跡的腳步驀然一頓,猛地回過頭來盯着玄清道長。
“……明陽也去嗎?”
明陽是玄清道長最小的弟子,今年還不曾加冠,很是親近吳岚跡。
“都去,我們一起去。”玄清道長風輕雲淡地微微颔首說道,眼中卻分明流露着幾分憐惜不忍。
“他才十七歲,他還這麽小!”吳岚跡一揮袖,有些氣急。
兩鬓開始泛白、但面容依然年輕的玄清道長氣定神閑地看着吳岚跡發脾氣,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
“我們都知道。”
“……雪聲觀百年的基業,你們就這麽抛下了?”
“所以要把道統交給吳兄保管啊。”玄清道長笑了笑,“這次下山,也不知道能回來幾個人,還要拜托吳兄挑選幾個好苗子,把雪聲觀的道統傳承下去。”
“雪聲觀歷代的絕學、心法、修行感悟,在道統中都有記載,作為報酬,吳兄可随意查看,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不可輕易外傳。”
吳岚跡看着面色平淡的玄清道長,心裏倏然湧起了一陣莫大的悲哀,讓他的胸口隐隐作痛,連心髒的跳動都仿若魂魄的悲鳴。
這就是亂世。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免得在外頭犯病。
吳岚跡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眼時已經恢複成了那個天塌下來都能替別人頂着的衆仙之祖。
“我答應你。”吳岚跡道,“只要我還在,雪聲觀的道統就不會失傳。”
玄清道長笑了起來:“這個承諾可太重了些。”
“這段時間,我會應該會在羅袖城,你們下山後有什麽難處都可告知我。”吳岚跡叮囑道,又略一猶豫,繼續說。
“……你們要活着回來。”
玄清道長輕微一怔,收斂了笑容,向吳岚跡鄭重地保證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