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且共婵娟
且共婵娟
自從那天和吳岚跡、宛浮生去了一趟永寧街之後，花寅連着幾天看不到人影，不，妖影。
不過這對蓮月寺的衆僧而言也是常事，他們哪裏會知道這個貪玩好動的貓祖宗會跑到哪裏去耍。
幾日後的一天夜裏，圓法主持的房門突然被人敲響。
此時的圓法主持正在靜修，被人打擾也不覺得氣惱，起身便打開了門。
門剛一打開，就有一只花貓往圓法主持的臉上撲了過來，圓法主持熟練地接在手裏，還順便摸了兩下。
是花寅。
圓法主持托着貓咪的腋下把他舉起，和自己的頭平齊，一人一貓默契地貼了貼鼻子，又雙雙扭過頭打了個打噴嚏，同時笑了起來。
貓咪打完噴嚏後就跳到地上，化身成一個少年。
花寅還是那一身常年不變的灰白兩色勁裝，站在昏暗的月光下直勾勾地盯着圓法主持，一雙黃澄澄的貓眼閃着幽幽的微光。
“咪咪？”圓法主持敏銳地察覺到了氣氛不同尋常。
結果這一聲呼喚一下子就把花寅給惹毛了：“你才是咪咪！不要對小爺用那麽蠢的稱呼！”
圓法主持也不反駁，道：“這麽晚了，有什麽急事嗎？”
夜風拂過，摘去了花寅頭上沾着的草屑。
花寅沉默良久，才說：“……小爺要走了。”
“你要走？”圓法主持一時竟然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完全失去了平時的慈和淡然，“你、你當真要走……不是，貧僧是說，你要去哪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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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去哪裏啊？
你都已經在蓮月寺生活好幾百年了，還沒有把這裏當成家嗎？
看着方寸大亂的圓法主持，花寅勉強笑了笑，道：“最近小爺運氣好，得到了成為妖仙的機緣，想換個地方安心修煉去。”
“修煉？蓮月寺不能修煉嗎？”圓法主持急忙接話，他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眼神注視着花寅，希望他能回心轉意。
花寅搖搖頭：“不能。”
猶豫了一下，他又補充說：“小爺畢竟是妖。”
花寅無法壓制妖族天性中對力量的渴望，他為了那三件寶物，答應了吳岚跡晉升妖仙後會成為族長，會扶持金烏安喜。
可這些都是妖族的內部事務，花寅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蓮月寺摻和進去。
遠離才是最好的保護。
“那……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圓法主持失望了一下，又打起精神問道。
花寅原本想說“小爺也不知道”，但看着圓法主持失落又期盼的神情，他無法将這句話說出口了。
于是他改口說：“……你努把力多活幾年，小爺就回來了。”
圓法主持像個孩子一樣地笑了，說了一聲“好”。
然後，一人一妖就陷入了沉默中。
“那個……”
“對了……”
他們同時開口，還不約而同地扭過頭看向對方，一個對視後，又燙到了似的迅速挪開了目光。
“你先說！”
他們先是齊齊一愣，又異口同聲。
“那貧僧先說。”
“那小爺先說。”
一來二去，花寅和圓法主持都被自己逗笑了，離別的傷感倒是淡了不少。
“好了好了，小爺前幾天去永寧街的時候給你們帶了點禮物，小圓法，你幫小爺送給其他小和尚們吧。”
“咦，你怎麽不自己去？”
花寅撇撇嘴：“嘁，還不是那些人族幼崽？一個個的，知道小爺要走了，還不得哭得震天響，小爺才不想安慰他們呢，費心費力又不讨好。”
明明你自己也舍不得。圓法主持心裏了然，但沒有拆穿花寅。
“哎，小圓法，你剛剛想說什麽？”
圓法主持定定地看了花寅一陣子，看得花寅都有些不自在了，才問道：“是那位吳岚跡，吳施主嗎？”
“唔？”花寅一下子沒轉過彎來。
圓法主持道：“你以前都沒有離開的想法，在你去永寧街之前，似乎只有那位吳施主特殊一些……你的機緣，是吳施主贈予的嗎？”
花寅點頭，這又沒什麽不可說的。
“吳施主……可有逼迫你做違背本心的事？”圓法主持的表情逐漸嚴肅。
花寅詫異地擡頭：“小圓法，你怎麽會這麽想？你這是對魔修的偏見啊，吳前輩還是很好的。”
他完全忘記了自己之前也這麽想過。
這就改口叫前輩了？圓法主持滿腹的叮囑突然不知從何說起。
不過花寅怎麽說也是幾百年的老妖了，沒那麽容易吃虧。圓法主持想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甚好”。
“咪咪你什麽時候走？”
“都說了小爺不叫……算了。”花寅懶得跟圓法主持再争辯名稱的問題了，“最遲明天早上，小爺必須就要走了。”
“那就明早再走吧，我讓師弟給你做些你喜歡吃的。”圓法主持道。
花寅昂起頭，教訓他說：“小圓法呀小圓法，小爺以前就跟你說過了，我們這些修行者要輕口腹之欲，你都是主持了，不要整天想着吃吃吃。”
圓法主持沒有搭話，就這樣笑眯眯地看着花寅。
“……好吧，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小爺也不能浪費你的一番心意。”花寅別過了頭，語氣生硬，但嘴角已經微微翹了起來。
那一夜，花寅和圓法主持坐在院子裏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想想你小的時候，只有這——麽點大呢。”花寅雙手在半空中比比劃劃，“一眨眼啊，就那——麽大一只了，皺紋都長出來了……”
“老了，老了……”圓法主持拍着大腿笑着感嘆，“我是人，總是會老去的啊。”
“如果小圓法能成佛的話，就不會老了吧？”花寅似乎在跟誰賭氣，擡腳踹了踹石桌的桌角。
圓法主持搖搖頭：“你也只能嘴上說說，成佛哪有那麽容易？”
“哎呀，小圓法你這話說的，總不能連想想都不讓了。”花寅有一下沒一下晃蕩着雙腿，搖頭晃腦地說道。
圓法主持又笑罵了他一句“異想天開”。
明月皎皎，月娘娘以無邊法力駕馭着月輪，朝深黑的天際緩緩而去，溫柔地向人間播撒着銀輝白霜。
吳岚跡早就與宛浮生說好了，這段時間想暫時住在宛家。
宛浮生也正愁父親出家後沒人跟自己作伴，當即歡天喜地地同意了。
此時，吳岚跡也還沒有解衣歇息，而是坐在桌前反複地讀着弟子傅朝青用法術給他送來的家書。
那小子，偏等到前幾日吳岚跡先耐不住去看望了他一趟，他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師尊，才想起來要給師尊寫信報平安。
想到這裏，吳岚跡臉上露出些許郁悶之色，心裏面卻樂滋滋的，拿着弟子的家書欣賞了好一陣子才舍得拆開閱讀。
信上寫到他從軍後很快就得到了重用，再多立幾個戰功、熬一熬資歷，便是前途一片光明。
除此之外，傅朝青還同師尊抱怨軍中夥食粗粝，讓他時常想念家裏的飯菜。
吳岚跡看到這裏忍不住微笑，他是餐風飲露習慣了，但傅朝青和劉白剛到壺山時還是稚子，別說不曾修行辟谷之術，就算他們已經辟谷了，在吳岚跡看來，小孩子也不能不吃飯。
于是他就向人道主姬識冕借了幾個擅長廚藝的侍從，專門負責傅朝青和劉白兩個孩子的飲食起居。
平日吃食雖然稱不上山珍海味、大魚大肉，也是食不厭精、脍不厭細。
在外面吃點苦也好，省得天道主明裏暗裏說自己太過溺愛孩子。
吳岚跡噙着一抹溫柔至極的微笑，繼續往下閱讀。
傅朝青還說有将士不服他，看他年紀小，總覺得他雖然在軍中日漸順遂，但只是浪得虛名，不堪大用，最後都被他傑出的能力所折服。
遣詞造句間的驕傲都快要從紙上溢出來了。
吳岚跡微微一哂，想着寫回信時一定要叮囑傅朝青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然後傅朝青又傾訴了一番對師尊對衆師兄師姐的思念，說他本來不怎麽會想念壺山，可忽然與吳岚跡相見，竟勾起了莼鲈之思。
吳岚跡可以想象到，傅朝青親口說這段話時會帶上的撒嬌的口氣。
他摩挲着信紙，就着昏黃的燭火又看了很久，才把這封家書仔細地疊好，收進懷裏貼身存放。
吳岚跡沒有睡意，幹脆起身走出房門，立在屋檐下獨自賞月。
說是獨自賞月，也不盡然。
駕馭着月輪的月娘娘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氣息，遙遙向他傳來一道神念。
“都這麽晚了，我們的衆仙之祖還不休息嗎？”
聲音婉轉，笑語盈盈。
吳岚跡也傳念回複，裝模作樣地嘆氣道：“月姐姐你是知道我的，我深更半夜不睡覺、不修煉也不是什麽常事了。”
“既然仙祖大人那麽悠閑，何不上九重天來看看自家兄姊？”月娘娘輕哼一聲，“這月輪有何好看的，仙祖大人那麽多年還沒看夠嗎？”
吳岚跡立即向月亮一拜：“月姐姐可折煞小弟了，小弟心裏無時無刻不記挂着幾位兄姊，只是兄姊們受萬民供奉，事務纏身，小弟不好随意打擾罷了。”
“得了吧，你這張嘴兒倒是向來會讨巧。”月娘娘嗓音慵懶随性，“你不就是怕被天道主大哥責罰嗎，放一百個心吧，他可沒有拿你問罪的意思。”
吳岚跡愣了一下，連忙再拜：“有勞月姐姐費心，只是……月姐姐誤會了，小弟倒是不怕天道主大人問罪，大人有意寬恕小弟，但小弟是怕其他神仙拿我入魔之事來為難大人啊。”
“他們敢！”
月娘娘先冷哼一聲，才道：“小弟莫慌，魔修又如何，魔族又如何？大哥心中自有考量，我們兄弟姐妹哪裏用得着怕那些庸碌之輩。”
“但願如此。”吳岚跡輕嘆一口氣。
“都怪大哥大姐敕封了太多神仙，九重天和地府都快站不下了！以往只有我們幾個的時候，三界不也沒出什麽亂子嗎？依我看，這三界啊，根本就不需要那麽多神仙。”月娘娘操縱月輪又向天邊挪了一步。
“今時不同于往日，凡人漸多，香火漸繁，香火神的誕生是難以阻擋的。”吳岚跡寬慰道，“再說，小弟是三界第一個仙，姐姐這話莫不是在怪罪小弟？”
“又來說胡話了，姐姐怎麽會怪罪于你？”月娘娘急忙争辯。
“那就是在怪罪天道主、地道主兩位大人喽？”
“怎麽會！”月娘娘差點被吳岚跡繞進去，急忙話鋒一轉，“先不說我如何，要是大哥知道你還在叫他‘大人’，又該難過了。”
吳岚跡望着月輪抖抖袖子，笑而不語。
“姐姐知道，你這是在為人皇争那一口氣，但是聽姐姐一句勸，人道主到底是外人，不要為了他破壞了我們兄弟姐妹的感情啊。”月娘娘放軟了語氣，苦口婆心地勸說着自家固執的幼弟。
吳岚跡側過頭不看月亮，輕飄飄地避開了這個話題：“月姐姐不必憂心，此事小弟心裏有數。”
“你呀……”月娘娘也不是第一次勸了，知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想要天道主和吳岚跡不再鬧別扭，只能看他倆自己。
說起來，地道主還是被殃及的池魚，自從吳岚跡改口叫天道主“大人”，對地道主的稱呼也變成了“大人”。
“月姐姐還有公務在身，小弟就不多打擾了。”吳岚跡向天一拱手。
月娘娘深深地望了吳岚跡一眼，壓下心中的擔憂，全身法力一振，帶着月輪向更遠處的地平線飛去了。
“孤身在外，謹慎行事，萬自珍重。”月娘娘輕柔的聲音在吳岚跡耳邊響起。
“小弟謹記。”
此時，起夜的宛浮生剛好推門而出。
“咦？吳先生也沒睡呀？”
吳岚跡露出微笑：“因為，我有些想念家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