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織霞仙子
織霞仙子
洪莊的書房裏，樓風安靜地俯在吳岚跡的膝頭，這一刻，他們仿佛只是一對尋常的父子，享受着難得的溫馨。
他作為樓風的時間遠超作為姬成璟的，不說月湧都又高又厚的宮牆，他連父皇母妃長得什麽模樣都已經記不清了。
“多大的人了，還這麽喜歡撒嬌。”吳岚跡把手放在他的腦袋上。
吳岚跡對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孩子的感情很複雜，當初若不是為了保護樓風，他完全可以救下傅朝青。
但是，這能怪樓風嗎？
樓風甚至沒能像一個正常的孩子一樣長大。
聽到吳岚跡的話，樓風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又往前湊了一點。
“好了，好了。”吳岚跡嘆氣道，終于把樓風推開了，“趕快起來吧，你現在是洪家門客，別讓旁人看了笑話。”
樓風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了。
吳岚跡揮揮手示意他坐下，問他說：“洪宇一案，你怎麽看？”
“我不敢肯定。”樓風露出了思考的神情，“但是這世上，總不可能有兩個凝香樓的明月妨。”
“我想也是。”
樓風趁熱打鐵道：“我覺得，我遇見的這個明月妨才是真的。”
吳岚跡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反駁：“說說看。”
“因為我正好看到她被人趕出了官府，她在羅袖城生活了十幾年，如果她是假冒的，那肯定一下子就會被拆穿。”樓風認真分析道，“所以，明月妨确實是我看到的那副長相。”
這話不無道理，而且正如韋焰色先前所說的，假冒明月妨沒有意義。
可是八苦劍卻認了吳岚跡見到的那個明月妨為主，即使是面對堕落成魔的宛浮生，八苦劍也不再接受他，起碼現在八苦劍還是認可那個明月妨的。
但如果樓風認識的明月妨是假，她為凝香樓擊鼓鳴冤的行為似乎又說不通。
吳岚跡的手指一下一下輕叩着桌面，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冥冥之中有一種感覺，這個案子好像缺少了最關鍵的一條信息，只要找到這條信息就能把一切串聯到一起。
“洪宇的屍身……”
吳岚跡突然擡起頭，緊緊盯着樓風的雙眼，樓風一頭霧水地與他對視。
“洪宇身上的傷口有什麽特殊的嗎？”
樓風歪着頭回想了一會兒：“切割傷不深，但是皮肉外翻明顯，貫穿傷大約有半寸長，看起來呈三角狀。”
吳岚跡的睫羽劇烈顫抖了一下，動作忽然靜止。
他曾在空了大師和傅朝青身上看到過這樣的傷口，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些傷口的樣子。
這是八苦劍造成的。
吳岚跡觀察過八苦劍的劍身，驚奇地發現它與普通的長劍有些許不同，它的劍尖偏細，而劍脊卻較為突出。
劍尖偏細，所以入肉受到的阻礙較小，貫穿傷也不長。
劍脊突出，所以劈砍時皮肉外翻，刺穿時會呈現極扁的三角形狀。
洪宇在樓風的眼皮子底下，被眉心有紅痣的明月妨殺掉了，身上的傷口是八苦劍留下的。
可八苦劍現在的主人，是吳岚跡認識的那個明月妨！
洪宇這樁案子的複雜程度讓吳岚跡都不禁感到了有些頭疼。
除非有人特意仿造八苦劍鍛造了一把新的武器，才能解釋如今這種局面。
但話又說回來，八苦劍在鏡河之底沉了快四百年，誰都不知道它會何時被何人撈起來。而即使在這之前，世上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這把神劍的存在。
“仙祖大人，不如用了午膳再走吧。”
樓風的話打斷了吳岚跡的思緒。
吳岚跡向他溫和地笑了笑，推辭道：“不必了，還有人在等我。”
“大人遠道而來，洪家主不懂事冒犯了仙祖大人，不如由我來替他盡一盡地主之誼吧。”樓風再三挽留，“我與仙祖大人也有多年未見了，我知大人是定有要事在身，無暇在此小住，但一餐飯的時間總還是有的吧？”
樓風軟磨硬泡了好一會兒，吳岚跡才最終同意在洪莊用完飯再走。
因此，吳岚跡從洪莊出來的時候已經将近未時了。
等到吳岚跡的氣息消失在了自己的感應中，樓風終于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身體放松了下來。
“我必須離開這裏了。”他自言自語般說道，“捕影門在羅袖城有據點，仙祖遲早會從捕影門處得到更多的消息，他最後肯定會懷疑到我身上來。”
一縷彩色的雲氣從屋外飛快地溜了進來，在屋裏飛了一圈後才落在樓風面前，化作一個身姿娉婷的女子。
那女子身穿一件白雲蘭散花紗裙，廣袖披帛，雲鬓上斜插着一支梅花簪。剪水瞳，遠山眉，芙蓉面，楊柳腰，堪稱姿容傾世。
可是樓風目不斜視，沒有絲毫想要欣賞美人的意思。
他不卑不亢地向女子行了一禮：“見過織霞仙子。”
這織霞仙子正是在翠微嶺與魔尊舒轶合作，抓住了輕瓊雪藤的那位女子。
“越快越好，和飄歲一起來的人中，已經有人拿了他的手令去找捕影門人了。”織霞仙子的眼神有些陰鸷，“而且是陳淼之親自見的他們，一旦飄歲和他們交換了信息，就會立刻對你起疑心。”
“洪家有人不再洪莊內嗎？”
“有，赫連笑已經派人去解決了。”
樓風輕哼一聲：“那就好。”
“別怪我們心狠手辣。”織霞仙子的笑容天真純美，說出的話卻令人毛骨悚然，“要怪，就怪他們的運氣不夠好吧。”
“陣法已經啓動了？”樓風背過身去，側臉對着織霞仙子。
織霞仙子擡起袖子，掩唇而笑：“自然，等把洪家人的記憶清除幹淨了，我們就離開這裏。”
樓風微微點頭：“那赫連笑呢？”
“她已經被飄歲盯上了，我們只能放棄她。”
樓風訝然：“赫連笑是魔尊大哥的手下，你跟他商量過嗎？”
“有這個必要嗎？”織霞仙子巧笑嫣然，漫不經心，“舒轶知道了又能怎樣？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我們誰都救不下赫連笑，若在此時出手，只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怎麽會！”樓風急聲道，“仙祖不是被封印了法力嗎？”
“那有什麽用？”織霞仙子不耐煩地一揮袖，“都過去這麽久了，他應該已經恢複差不多五成了。”
樓風看上去并不甘心，他三步并作兩步跨到織霞仙子身邊，努力想要說服她：“只有五成而已，我們可以試一試……”
“什麽叫五成而已？”織霞仙子斜了他一眼，發出一聲冷笑。
她蓮步輕移，衣擺微微蕩漾出一片清華雪色：“太子殿下未免太過天真了，早在一千多年，飄歲殺死一位天生神靈也只用了一劍而已。”
見樓風的神情不停變換，織霞仙子勾起朱唇，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所以，太子殿下為什麽會覺得，五成功力的飄歲就是我們能夠對付的了呢？”
“離我遠點！”樓風像是被蜜蜂蟄了似的，腳步雖然沒動，卻猛地向旁邊一仰身子，避開了織霞仙子。
織霞仙子撇了撇嘴：“你是在勝寒之巅待久了，沒見過美人嗎，怎麽和舒轶一樣無趣？”
“哪有像你這樣的！”樓風對她怒目而視，“別把你這套用到我身上來！”
“你想得倒美。”織霞仙子也一聲冷笑，眼中流露出幾分輕蔑，“你這種男人，我還看不上眼呢！罷了，我身邊不缺人，自有知冷知熱的人同我說些可心話，你要是看不過去，那我也沒有辦法。”
她就喜歡別人看不慣她又幹不掉她的樣子。
當然，織霞仙子這話也只敢對樓風等人說說了，她是萬萬不敢舞到天地道主、人皇仙祖面前去的。
其實織霞仙子也是天生神靈，執掌千變萬化的雲霞，她和執掌冰雪的玉塵道子都是雨婆模仿天地道主造神之法孕育而生的，他倆姐弟情深，一同修行，也一同接受人族供奉。
她原本的名號叫作“織霞玄女”，但在玉塵道子被飄歲殺死後，她不但失去了最親的弟弟，也因權柄不被人族需要而逐漸失去供奉。
人族有時候會祈求大雪不要影響農桑，有時候又會期望今年的雪能下得時間巧一些，這時候他們就會祭拜玉塵道子，連同和玉塵道子形影不離的織霞玄女也能沾些香火味。
但是玉塵道子死了，他的權柄也被雨婆收回。
玉塵道子是自混沌初開以來，唯一一位死去的天生神靈，可是漫天仙神，誰都沒敢多議論一句。
憑什麽！
那時的織霞玄女憤憤不平。
她去質問了雨婆，為什麽不能為玉塵道子報仇。
雨婆用一種悲哀卻無奈的眼神望着她，讓她的心都顫抖了起來。
“對不起。”雨婆如是說，“這是我的錯。”
然後呢？
沒有了。
織霞玄女想去質問飄歲，質問人皇，質問天地道主。
可是她不敢。
一開始織霞玄女還能勉強回應人們的祈求，但她太弱小了，織雲造霧的權柄除了身化萬千之外，簡直一無是處，并不能給人族帶來什麽。
身為天生神靈卻不能滿足信衆的祈禱，這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情。久而久之，即使人們不知玉塵道子已死，供奉這對雙生神靈的廟宇也越來越少，織霞玄女顯得越來越無足輕重。
直到有一日，數位香火神聯名上表天道主，懇請将織霞玄女降級。
天道主思考了一段時間，就同意了。
沒用的天生神靈就該給能幹事的香火神和仙人讓位。天道主說這句話時，神情冷漠得像是一座亘古不化的冰雕。
自此，“織霞玄女”就變成了“織霞仙子”。
不過這段往事，樓風是不知道的。
“差不多了。”織霞仙子悠然理了理發鬓垂下的一縷青絲，“陣法已經清理了洪家人關于你的記憶，我們可以走了。”
她擡眉瞥了樓風一眼：“你沒有什麽東西要收拾？”
“我盡量不在這裏留下我呆過的痕跡。”樓風道，随即嘆了口氣，“可惜，‘洪家門客易樞’這麽好用的一個身份，就這樣廢了。”
他和織霞仙子走出書房時，突然問道：“既然仙祖如此強大，我們為何一定要把他算計進來？”
織霞仙子扭頭瞪他，樓風又說：“他現在記憶有失，法力又被暫時封印了，只要我們不牽扯到他，他對我們就構不成威脅。不如我們……”
“哈，這話聽着真有意思！”織霞仙子笑了，“太子殿下要知道，從舒轶冒險偷襲他師尊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和飄歲站在對立面了，你突然說要放過飄歲，讓舒轶怎麽想？”
“我這就去同他說，我是烈朝太子，魔尊大哥最後肯定會聽我的！”樓風急聲說道。
織霞仙子不耐地皺了皺眉頭：“姬成璟，你清醒一點！”
“可是……”
“有什麽好可是的。”織霞仙子打斷了他的話，“我們又沒有想要飄歲的命，只不過是要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罷了，你到底在怕什麽！”
話音未落，織霞仙子就一把揮開樓風企圖抓住她的手，化為一縷雲煙散去了。
“可惡！”
樓風糾結地咬着牙，攥緊了拳頭狠狠砸在石柱上。
難道他們非要走到這種地步嗎？
仙祖大人……樓風痛苦地合上了雙眼。
對于書房內發生的這場對話，吳岚跡并不知情。他離開洪莊後，沒有在門口找到人，就徑直往集市走去了。
沒過一會兒，吳岚跡就看到一黑一紅兩個身影急急忙忙地向他沖過來。
“韋姑娘，簡公子。”吳岚跡停下了腳步。
兩人看上去急得快要火燒眉毛了，差點直接一頭撞進吳岚跡懷裏。
“吳先生，三點水前輩讓我們轉告你，易樞之事你千萬不能先入為主啊！”韋焰色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口。
吳岚跡臉色一變：“三點水？他還說了什麽？”
簡墨接上了韋焰色的話：“他還說，洪宇不是死在洪家後院的！”
“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