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怪物
第38章 怪物
街心廣場外圍停着幾輛警車,所有入口都拉起警戒線,派出所民警在入口處把守。過路的行人被這一不小的陣仗所吸引,停下來往裏張望,或直接向民警詢問廣場內部發生了什麽事。但民警們也不知內情,只接到任務負責将廣場內外團團把守,不允許一個民衆進入。因此面對群衆的詢問,他們只是草草敷衍,就将人群疏散。
廣場裏豎着一塊三四米高的電子屏,往常到了晚上,電子屏會播放本地新聞和廣告,但是今晚屏幕漆黑一片,只有廣場邊緣矗立的路燈亮着渾濁慘白的燈光,夏日的飛蟲繞着燈管旋轉飛舞,不斷有蟲子撞擊燈管,發出噼啪的聲響,像是從篝火中漸出的火星子。
電子屏背面是一座花壇,十幾名便衣警察手持鐵錘和斧鑿,猛烈敲砸花壇水泥臺,一時間哐啷亂響,石塊飛濺。砸了足足有半個多鐘頭,花壇終于被砸毀,露出花壇底座下的地面。
韓飛鷺喊了聲停,扔掉手中的工具,蹲下身摸了摸地面,只摸到潮濕的泥土,地下沒有再澆築水泥,便道:“把挖掘機開過來。”
一輛從工地借來的輕型挖掘機開到花壇邊,司機控制碩大的抓鬥掘進地面,一寸寸往下深挖。警察們站成一圈,默默看着正在進行的掘屍作業。
韓飛鷺從發現蘭岚屍體的出租屋抽屜深處找到了一只半舊的筆記本,本子上只寫着一句話:我媽媽躺在惠民路廣場,電子屏後的的花壇下面。
他拿着本子去找粱白岩,讓粱白岩批準他去廣場挖屍體。粱白岩起初不同意,他據理力争,粱白岩差點抄起文件摔他的腦門,都已經把胳膊揚起來了,又慢慢放下,語重心長道:“就算你能找到宋彩雲的屍體,你能抓到兇手嗎?十年了,你知不知道十年是什麽概念?你知不知道在一個公共場所挖出一具十年前的屍體會引起多大的輿情?你知不知道這案子如果破不了,就成了積在你手裏的一件死案?”
他知道十年是什麽概念,也知道一具沉睡十年的腐屍只能帶來偵破難度,提供不了任何線索。但他還是堅持己見:“梁局,讓我先把人挖出來吧。這案子能不能破另說,總不能讓人一直躺在地底下,您覺得呢?”
粱白岩并沒有被他說服,但也無法阻攔,只給他一句警示:“你得負責到底。”
韓飛鷺沒說什麽,只敬了個禮,就帶上一隊人馬趕到廣場,等天黑了把廣場圍住,不許進也不許出,秘密地進行掘屍工作。
挖掘機向下刨了近兩米深,韓飛鷺擔心抓鬥會破壞屍骨,所以叫了停。顧海等人呼呼通通跳進坑裏,拿着鐵鍬繼續往下挖,又掘了近半米深,齊天磊突然大喊:“挖到了!”
韓飛鷺蹲在坑邊給他們打手電筒照明,看到薄薄的土層下露出兩根人體手指骨骼,喊道:“大海和磊子在下面繼續挖,其他人全都上來。小宋!拿着記錄儀到這兒拍!你站那麽遠能拍到什麽鬼東西!”
淩晨一點多,公安局大樓燈光滅了一半,警察辦公區也只亮着工位上的臺燈。同事們大都下班了,只有穆雪橙和幾個值班的女警還在繼續工作,穆雪橙接了杯熱水回來,看到蘭兆林還坐在角落裏靠窗的一張長椅上,便問他:“蘭先生,你喝不喝水?”
蘭兆林入定般一動不動,像是睜着眼睛睡着了,穆雪橙問他話,他也沒有及時反應過來,“......不了,謝謝,我不渴。”
穆雪橙點點頭,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悄悄對小趙說:“他是不是受刺激太大,有點臆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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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傍晚蘭兆林來警局認屍,确認警方帶回的屍體是蘭岚無疑後在幾份文件上簽了字。走完流程,穆雪橙告訴他可以離開了,他卻說‘再等等’。她不知道蘭兆林再等什麽,但同情他剛失去女兒,不好把人趕走,于是任他留下了。
蘭兆林坐在椅子上,一等就等了五六個小時。期間穆雪橙又委婉地提醒他可以回家等消息,他還是說:再等等。
淩晨一點四十五分,他等的人似乎到了。樓下寂靜的大院有了動靜,幾輛警車接連開進來,他站在窗前往下看,看到韓飛鷺從車裏下來,指揮幾個警察從車裏搬什麽東西,他盯着那輛印着“勘察”字樣的警車,看到警察從車裏提出兩只箱子,随後一行人陸陸續續進入大樓。
穆雪橙也看到韓飛鷺等人回來了,她正要下樓去看看情況,韓飛鷺的電話先一步到了,她接通電話“喂?老大。蘭兆林還沒走,他在我們辦公室坐着。好的,我現在帶他下去。”
她挂斷電話,帶蘭兆林下樓,來到一樓法醫室,在法醫室門外的樓道裏看見了韓飛鷺。韓飛鷺像是剛從工地扛了水泥搬了轉回來,頭發汗濕了一半,脫掉外套搭在肩上,身上的灰色短袖衣領和前襟也全濕了,褲管和鞋子上沾滿泥土。
“韓隊,蘭兆林來了。”穆雪橙一邊說一邊在兜裏找紙巾,找出紙巾遞給韓飛鷺,韓飛鷺卻沒接,只對蘭兆林招了下手,然後走進法醫室。
法醫室裏,法醫正在把從廣場帶回來的骨骼一截截擺在冰冷的停放臺上,逐漸擺出了人體骨架的形狀。
聽到蘭兆林走進來,腳步聲在自己身後停下,韓飛鷺便問:“還認得她嗎?”
那些骸骨上沾滿了髒污的泥土,連白骨本來的顏色都看不出。蘭兆林看着那些骨頭,發現自己內心毫無反應,于是又看着擺在臺子邊緣的一只皮夾。那是宋彩雲生前用的皮夾,裏面裝着她的身份證和銀行卡等物,身份證上的照片還很清楚。他看着宋彩雲微笑的臉,也不禁莞爾:“是彩雲。”
韓飛鷺回過身正視他,卻捕捉到了他眼睛裏的笑意,這讓他陡然間感到無比心涼:“那你知道我們是怎麽找到她的嗎?”
蘭兆林已經猜到了,但搖了搖頭。
法醫室溫度偏低,再加上面前站着蘭兆林這一冷血動物,韓飛鷺覺得房間裏的溫度直逼零下,道:“出去說。”
他走出法醫室,坐在樓道邊的長椅上。蘭兆林也跟出來,坐在他旁邊,一幅安之若素地模樣。
韓飛鷺從褲兜裏拿出那只巴掌大的筆記本,翻到蘭岚寫着字的那一頁,然後把本子遞給他:“看看吧,這是你女兒的遺書。”
蘭兆林接過去,看罷蘭岚寫的那行字,又往後翻了一頁。
韓飛鷺盯着他的一舉一動:“在找什麽?”
蘭兆林不語,一頁頁翻到底,發現只有那一頁寫着字,其餘地方全都是一片空白。他把本子合上,道:“沒什麽。”
韓飛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你擔心你女兒揭發你?”
蘭兆林淡淡笑了笑,很是溫文儒雅:“你想多了,警官。”
韓飛鷺卻道:“再仔細看看。”
蘭兆林依言翻開筆記本,這次往前翻看,才發現被這只筆記本不完整,被撕掉了幾頁。而那被撕掉的幾頁,或許就是他剛才尋找的東西。
韓飛鷺道:“蘭岚的确想揭發你,她把你的罪行寫在了自己的遺書裏。但是她又改了主意,所以才把那幾頁撕掉。你知道她為什麽改變主意嗎?”
蘭兆林稍稍昂起頭,表情平靜又冷漠,但眼神卻有些困惑。
韓飛鷺看着他,暫時抛去他殺人兇手的身份,發現他就像舊時的皮影戲裏的人物,看起來美麗精致,其實被人所看到的只是一道黑影。他看起來永遠是那麽的冷靜又沉穩,甚至連殺死妻子都是理智分析後付諸的行動,他的本意不是掠殺一條人命,只是為自己和女兒争取更多的生存資源和生存空間,所以他一直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他自以為有情,實則無情,更可怕的是他自己都未察覺到自己的無情,因為他天生就是無情的人。
在這一刻,蘭兆林在韓飛鷺眼中變成了一張人皮,人皮下空無一物。韓飛鷺道:“她和你朝夕相處,被你言傳身教,也分不清什麽是對什麽是錯。當年她親眼看到你殺死了宋彩雲,後來她又被你說服,所以她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你殺人的行為意味着什麽。對她而言,宋彩雲死了,或許只是躺在地下睡十年。她對生死已經沒有了概念。”他突然感到胸腔裏無比憋悶,于是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你是怪物,蘭岚是你的孩子,她也是怪物。”
蘭兆林微微笑了笑,道:“那麽,你的朋友呢?”
韓飛鷺看着他,目光幽暗:“你說什麽?”
蘭兆林:“來警局之前,我和你的朋友見過面,他叫周頌是嗎?在酒店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他了,他是遲辰光的兒子。他也問了我彩雲的事,但是我看得出來,他的目的不是幫你破案,而是為了戰勝我。如果我是怪物,那麽一心想要戰勝怪物的人,又是什麽?”
說完,他看了看手表,然後把那只筆記本随手放在椅子上,站起身整了整襯衫衣領,從容閑适的就像站在鏡子前檢查自己的儀容,準備去上班:“蘭岚是我的孩子,周頌是遲辰光的孩子。依你所言,既然我的孩子是怪物,那麽遲辰光的孩子一定也是怪物。”
他走了,瘦削的背影走在空蕩無人的樓道裏,腳步從容又篤定,像一道游走人間的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