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牆內牆外

第45章 牆內牆外

文欣的體檢結果出來了,她沒有遭遇性侵犯。且據她自己陳述,文在州對她言行親密不假,但并沒有實施禽獸行為,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第二次提審文在州是在看守所,文在州由兩名警察帶進會見室,然後被按在長桌一側的一張椅子上,對面坐着韓飛鷺和顧海。文在州一坐下,韓飛鷺就聞到他身上難聞的氣味,類似于公廁裏的味道;文在州之所以沾染上污穢臭味,原因大抵是他的鋪位靠近廁坑。

他吃了不少苦,面色灰白兩頰消瘦,下巴冒出亂糟糟的胡茬。他還穿着被抓捕那天穿的西裝,西裝外套和皮帶已經除掉了,皮鞋已經換成了拖鞋,黑色襯衫看不出多髒污,但是扣子已經丢了好幾個,西裝褲用一截繩子系住,臉上的眼鏡也碎了一只鏡片。盡管如此狼狽,他仍然把襯衫上僅有的幾顆扣子系好,下擺掖進西裝褲中,被帶出號室之前特意用水把頭發仔仔細細往後捋,盡力把自己整理的幹淨整潔了一些。

韓飛鷺看了他一會兒,問:“你家裏人沒給你送衣服?”

文在州身子稍稍往後仰靠在椅背上,雖然擡着頭,但是目光卻往下飄落:“沒有。”

顧海适時地從腳邊提起一只服裝袋放在了桌上,裏面是韓飛鷺剛才在路上買的一套男士便裝。文在州眼睛微微一擡,看了眼桌上的服裝袋,道:“謝謝。”

韓飛鷺向民警道:“跟他家裏人溝通一下,該送的東西讓他們送來。”

民警道:“是,我一會兒再給他家裏人打電話。”

韓飛鷺又看向文在州:“聽說你一直沒有請律師?”

文在州:“沒有。”

韓飛鷺:“為什麽?”

文在州:“事實很清楚,我也已認罪。不需要律師。”

韓飛鷺:“你殺害李菲菲的事實已經清楚了,但是還有一件事不清楚。”

文在州:“什麽?”

顧海從随身攜帶的文件包裏取出一只透明物證袋,裏面裝着一枚戒指,把這只戒指推到文在州面前。文在州看到這枚戒指,靜如死水般的臉上像是被砸進一塊石頭,泛出一圈圈慌亂的震動。

看到他這幅表情,韓飛鷺只當他心虛:“眼熟嗎?”

文在州:“......不。”

韓飛鷺:“不眼熟?這是你丈夫娘從你女兒文欣房間裏發現的。文欣說是你送她的戒指,戒環內側還有她名字的縮寫。”

話剛說完,韓飛鷺忽然心生異樣,無由覺得自己适才犯了一個錯。因為他看到文在州的表情逐漸放松了下來,像是如釋重負。

文在州:“對,是我送給欣欣的戒指。”

他承認的太果斷,韓飛鷺反而心中生疑:“為什麽送給她這樣一枚戒指?”

此時文在州的神色又變得難堪:“她長得越來越像她媽媽,我思念亡妻過度,才會做出這種荒唐事。”

韓飛鷺:“你性騷擾她了嗎?”

文在州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堅定又憤怒地說:“怎麽會,她是我的孩子!”

韓飛鷺不說話,只看着他;文在州的模樣實在古怪,憤怒之餘,似乎又有些後怕。後怕?他在後怕什麽,後怕來源于過去經歷過的某件事,他以前做過什麽事,才會導致他現在想起來仍在後怕?

但是無論如何,文在州沒有侵犯文欣,這不是說謊,因為文欣與他說法一致,且文欣的體檢報告一切無恙。既然他沒有侵犯文欣的事實,這次對他的審問也只能到此為止。

韓飛鷺讓他換上幹淨衣服,然後将他帶出看守所,前去李菲菲的抛屍地指認現場。上次指認現場沒有成功,原因是文在州抛屍當晚驚慌忙碌,且爛尾樓中猶如迷宮,每一棟樓都極為相似,李菲菲抛屍其中的大樓缺少辨識度,加上沒有燈光,所以文在州無法順利精準地指認抛屍地點。

再次來到這片爛尾樓,這裏的荒涼和死寂一如從前。文在州由兩名穿便衣的民警鉗制左右,一件外套蓋住了他手上的手铐。韓飛鷺和顧海走在旁邊,七八人的隊伍跟随文在州的腳步徐徐前行。往裏走了一陣子,文在州的臉色逐漸變得焦急,不停左顧右盼,尋找那棟于黑夜中将屍體埋藏其中的高樓。

韓飛鷺卻記得很清楚,李菲菲的屍體就埋藏在前面十幾米外那棟高樓,那棟樓和其他的樓相比沒有特別之處,只是一樓的窗口上放着以前工人留下的半袋水泥。隊伍慢慢靠近那棟樓,韓飛鷺的心稍稍懸起,他希望文在州能在那棟樓前停下,順利指認現場,又希望文在州繼續往前走,去到一個他們還未涉足的地方。那是什麽地方韓飛鷺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文在州不會在那棟樓前停下,他會繼續往前走,直到到達準确的目的地......

隊伍果真從那棟樓前走了過去,顧海有些喪氣,悄悄走到韓飛鷺身邊,道:“韓隊,這樣下去不行,咱們交不了差。”

韓飛鷺盯着文在州略顯焦躁的側影,道:“不着急,再跟着他走一會兒。”

不知不覺,隊伍到達爛尾樓中心,文在州停下腳步,像是迷路了般左右環顧。當他看向西南方向時,飄茫的目光突然短暫的定格了幾秒鐘,然後轉向正南方向,再度啓程。

十幾個人的隊伍跟随着他往南走,才移動了不到一米,韓飛鷺揚聲道:“停。”

隊伍被叫停,顧海回頭看着韓飛鷺:“韓隊,怎麽了?”

韓飛鷺朝向西南方向,看着文在州剛才看的地方,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一棟高樓,這棟樓和別處有些許不一樣,它樓層教矮,樓距更遠,且樓體更大。像是大多小區中都會建的‘樓王’,這種單元樓位于小區中心位置,采光更好面積也更大,價錢也會更高,所以俗稱為‘樓王’。

韓飛鷺突然想起來,上次帶文在州來指認現場,文在州也是走到此處就轉變方向,避開了前面那棟樓。今天也是如此,仿佛那棟樓外面有一圈結界,教人精準的繞道而行。

韓飛鷺往前指了指:“過去看看。”

文在州突然指着西邊:“我想起來了,在那邊!”

韓飛鷺回頭看着文在州,文在州的表情很鎮定,但是韓飛鷺卻能看到他眼睛深處顫抖着的慌亂。就在這時,韓飛鷺有種直覺,文在州真正的目的地就在前面。

隊伍還是被韓飛鷺領到了那棟樓王前,韓飛鷺擡了擡手,顧海便帶着七八名便衣鑽進樓中。文在州看着他們,雙腳不受控制般往前挪動,似乎是想跟着他們一起進去,但是被身旁的警察用力抓住手臂:“別動!”

突然起風了,風卷起地面一層沙塵悠悠飄遠。韓飛鷺仰頭看着天空,今早從單位出發時天色就灰蒙蒙的,不知何時聚齊大片的烏雲,看樣子是要下雨了。

“韓隊!”顧海突然喊了一聲。

韓飛鷺站着沒動:“說。”

顧海:“裏面有具女屍!”

韓飛鷺聞言,猛地扭過頭看向文在州,文在州閉着眼,身體微微搖晃,像是一株即将被風吹倒的枯樹。

韓飛鷺走到文在州面前,問:“怎麽回事?”

文在州緩慢地睜開眼睛,卻沒有看他,而是擡起頭,望着韓飛鷺剛才看過的那片天空。

顧海跑了出來,雙手戴着手套,手裏拿着一只小巧褐色女士皮夾,皮夾敞開着,露出裏面夾層裏的身份證,“死者是翁柏陽的女兒翁熙。”

韓飛鷺看了眼身份證,那的确是翁熙的身份證,失蹤多天的翁熙。

看到翁熙的身份證,韓飛鷺心中的疑雲如同狂風過境般被吹散,他不由得冷笑:“文欣、翁熙、W和X,那枚戒指的主人不是文欣,而是翁熙。6月28號晚上,去你家和你見面的人不是李菲菲,是翁熙。”

風勢驟急,将遮蓋文在州手铐的外套吹落。韓飛鷺看着他的手,他的左手無名指上留有一圈窄窄的淡淡的痕跡,那是長期佩戴戒指留下的戒痕,而此時那枚戒指已經不在他手上。不難想象,那或許是一枚和從文欣房間裏發現的戒指同款相似的戒指,戒環內側刻着文在州和翁熙名字的首字母縮寫。

文在州望着天空,渾身散發出悲憫又傷懷的氣息。他什麽都沒說,但是韓飛鷺看得出來,他在悼念亡妻,也是在向亡妻忏悔。

韓飛鷺:“你一直在說謊,你和李菲菲早已分手,翁熙才是你的女友。那晚死在你家的人是翁熙,不是李菲菲。但是我想不通,既然你願意伏法,為什麽還要欺騙警方?謊稱你殺死的人是李菲菲?”

文在州還是不說話,神情悲傷,眼中愧悔更深。

顧海伏在韓飛鷺耳邊,低聲道:“翁熙的指甲裏有大量皮膚組織和血液,手指上纏有頭發,胳膊上還有兩處咬痕。那頭發不是她的,她是淺棕色短發,手指纏的頭發是黑色長發。她在死前和人發生過肢體沖突。”

韓飛鷺恍然大悟,不由得冷冷一笑:“我誤會你了,你不是殺死翁熙的兇手,你在為真兇頂罪。”

翁熙死前與人有過肢體沖突,說通俗點就是和人打架。和她打架的人不會是文在州,而是一個力量和她相差無幾的女性,只有旗鼓相當的女性打架時才會抓撓、撕扯、啃咬對方。也只有這樣,翁熙身上才會留下數不清的對方的痕跡。正是因為翁熙的屍體上留有指向和她發生沖突之人的證據,文在州才不敢讓警方發現翁熙的屍體。他知道一旦警方發現了翁熙的屍體,一定會追查出那些皮膚組織、血液、頭發、乃至唾液的主人,然後揪出真正的兇手。此時此刻,答應已經呼之欲出——文在州家中與翁熙力量相當的女性,只有一個人選。

韓飛鷺問:“是文欣嗎?”

文在州無力地低下頭,看着韓飛鷺,眼中湧出無盡哀痛和祈求:“她才十七歲。”

韓飛鷺面無表情,毫不動容,只是還有一事不解:“文博的日記本是怎麽回事?他寫的日記揭露了你殺死李菲菲的罪行,如果沒有他的日記,我們不會調查你。現在我知道了,他和姚木蘭串通起來害你,可你為什麽明知他在害你,卻還在配合他。”

文在州吃力地牽動唇角,露出一絲柔軟又苦澀的笑意:“我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我愛我的孩子,但是我的愛卻害了他。他不是想害我,而是想離開我,永遠的離開我。”

這是韓飛鷺已經預見的真相,只是這真相太駭人聽聞也太過殘忍,他一直在回避,直到此時才不得不面對。他感覺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輕輕的戰栗:“拿走翁熙戒指的人不是文欣,是文博。”

他耳邊又響起那日在警局樓梯間,文博壓抑又痛苦的哭聲,那哭聲裏不僅只有悲傷,也有恨意,那是他對文在州的恨。他恨文在州,但是他的愛和他的恨同樣深刻,即使他知道文在州只是在給予他父愛,他也有立場痛恨文在州,因為他沒有母親,母親無法幫助他正确理解和疏導這份父愛,導致他漸漸模糊了父愛的邊界。當他幡然醒悟時,他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文博很清楚自己永遠無法和文在州剝離骨肉血親關系,所以他在尋找一種從情感鏈系上與文在州徹底剝離的方式,而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分離。遙遠的、長久的、徹底的分離。

韓飛鷺可以想象文博有多麽的恐懼,多麽的惶恐;他知道自己的愛是不健康的、不道德的、一旦見了天日就會被打上惡毒又殘忍的标簽,他的人生會在社會的審判中毀于一旦。一座名叫倫理道德的高牆将他層層圍困,他憎恨牆外的世界,又不敢耽溺牆內。他更加憎恨為他築牆的人,如果給他一把刀,他會一刀刀把牆砍倒,給他一把斧子,他會一下下把牆劈開,就算他什麽都沒有,赤手空拳也要把牆挖穿,挖得血肉模糊鮮血淋漓也在所不惜——文在州就是站在牆外為他遞刀、遞斧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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