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決然
決然
“試煉不僅僅看修為,更注重心性……”
蕭決然看着懷中的女嬰,她已經飽飲鮮血,沉沉睡去。他不自覺地将手搭在腰間的佩劍之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不遠處的窮離。
窮離從懷中掏出一卷玉軸,向上一抛,玉軸在風中抖落,徐徐展開。
“東陸北冥周術,竭力庇護多人,不以越山為目的,志在救人,在此次試煉中,評級上上。”
卷軸完全鋪展,卷面中飛出“周術”兩個金字,金字快速變化為“上上”二字。
“孤館洪天正,擅火術,斬殺妖獸數量最多,評級上中。”
卷面中飛出“洪天正”三字,寒風一動,化為“上中”。
蕭決然靜聽此人分級,擡頭望月。
妖獸散去,紅日顯出,半輪被高崖遮擋,只餘下半輪殘損。也只有在靠近西天的地方,才能看到紅日、明月與大雪共存的奇景。
圓月高懸,一個執刀的男子伫立在月暈中。如非蕭決然這樣的高手,無法感知到那人的存在。
懸崖邊上,玉軸獵獵翻飛,一個個金字不斷随着窮離的言語飛出。如果他不是挽天書院的接引者,怎麽會知曉衆人的身份呢?
何奇悲冷眼看着對岸,朝眼前的另一個窮離道:“他比你更像接引人。”
“的确如此,”窮離也不反駁,而是應下,“他說得頭頭是道,很有接引人的氣派,比我像多了。”
何奇悲點頭,思索一下,伸手道:“多謝,腰牌我接下了。”
窮離心中贊賞,揮手将腰牌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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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崖上的評級接近尾聲。
窮離擡手召來玉軸,說道:“請點到名字的諸位才俊,趕快取出腰牌,老夫為諸位打上第一關試煉的評級。”
絕大多數被報到名字的人都取出腰牌,置于掌心。
窮離衣袖輕擺,一拂玉軸卷面,空中莊嚴的金字便朝着衆人的腰牌湧來。
蕭決然中指輕點佩劍,長劍火速出鞘,頃刻飛至衆人面前。只聽得金鐵争鳴的轟然巨響,一道無形的屏障樹立眼前,将衆人與窮離隔離開。排排金字擊在屏障之上,煙消雲散。
“道友這是何意?”
衆人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回過神來,紛紛扭頭怒視蕭決然。
有人想不通,便氣不過地诘問:“這位道友沒有腰牌,本就沒有資格參加烽火盛會,我們好不容易通過第一關試煉,你為何出手阻撓?”
蕭決然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沖天的妖氣瞬間而至。他心中好一陣溫暖,情不自禁地嘟囔道:“言缺,總算又見到你了……”
無聲無息,一人執刀立在窮離身後。
此人一身銀白。衣領很高,正好遮到他的下颔。朔風陣陣,寬廣的衣袂欣然飛舞,柔順的青絲在風中淩亂飄動,正好掩了他半張臉。他渾身充滿了凜冽的煞氣,分明是柔和秀美的人,竟然尖銳到令人不敢直視。
不像何奇悲、周術等人,聲響頗大,言缺靜極。
他殺人也靜極。
女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緊緊攥住蕭決然的衣襟,瑟瑟發抖。
蕭決然已無心照管女嬰,目光黏在言缺身上。
“大妖怪……”蕭決然喃喃自語,面帶笑意,那是見到久別重逢的友人才會露出的誠摯笑意。
這樣的妖氣,令人膽寒。
近千年來,人妖雖能共處,雙方卻彼此忌憚。言缺一身妖氣,無法掩飾,叫在場的人聞來不覺頭疼。人妖殊途,出身往往決定立場,妖族的身份就足以讓人提防,更別提言缺深不可測的實力。
周術再次從人群中走出,高聲問蕭決然:“佩劍的道友,懸崖邊執刀的妖修是你同伴嗎?”
蕭決然一霎晃神,清醒過來後,垂眸否認道:“素不相識。”說完,他右手一揮,長劍飛來,唰地入鞘。他也不貪心急躁,并未多看言缺,面上神色也恢複尋常。
周術緊握玲珑幡,心知他們一行人,加起來也不是言缺的敵手,好在蕭決然不是言缺同伴。
他估量形勢,故客氣地對言缺道:“閣下捉拿窮離,不知所為何事?”
“捉拿?”言缺語氣不屑,“我刀架在他脖子上,你瞧仔細了,我是捉拿他,還是要殺了他。”
周術眉頭緊鎖,瞧着言缺把刀從窮離脖子上取下,并未傷及窮離分毫。剛想松一口氣,下一瞬,窮離就僵直着身子,緩緩倒地。
身子傾倒至半空時,頭先從脖子上滾落。
這才知道,言缺的刀滴血不沾,卻早在衆人看清他身形前,已經劃過了窮離的脖頸。
誠如言缺所言,他是來殺人的。
周術将杵在地上的玲珑幡拔起,怒而質問:“閣下與他何冤何仇,竟痛下殺手。窮離乃挽天書院接引使者,你殺害他,不怕挽天書院降罪嗎?閣下修為高深,想來我們不是對手,難以為他複仇,自然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但挽天書院藏龍卧虎,高手如雲,閣下縱是絕頂高手,就以為逃得過他們的問責嗎?”
言缺挎着七煞刀,左手指尖一動,玉軸卷起,飛入其掌心。
他渾不在意地說:“不怕。”
蕭決然忍不住偷笑出聲。
言缺在雪地中走了兩步,就兩步,不知如何跨過了百丈,來到蕭決然面前。
“你笑什麽?”他問。
蕭決然再次聽到言缺的問話,恍如隔世,好一會兒才回神,柔聲道:“不笑什麽。”
“我很可笑嗎?”
言缺色如千年不化的寒冰,語氣輕輕,卻積威甚重,他右手指尖已觸及刀柄,似乎蕭決然下一句話說完,他就會拔刀。
蕭決然驚詫,言缺變得太過陌生,這樣冰冷,隐隐含着絕望與瘋狂的大妖,和他印象中的那人截然相反。
“你不可笑,”蕭決然當即道,“我與你一見如故,因此而笑。絕無冒犯之意,閣下還請息怒。”
“锵——”
星火四濺,磅礴的靈力與洶湧的妖氣撞擊在一起,整座西崖微微晃動。如果不是陣法護山,這裏的積雪都将崩散。
蕭決然不敢硬拼,以長劍接下七煞刀的一擊後,立即後躍,怒道:“閣下何意?不分青紅皂白就出手傷人,真叫我寒心!”
“呵。”
言缺冷笑一聲,斜睨蕭決然,懶懶道:“你懷中的女嬰何來?”
蕭決然頓住,據實以告:“從山谷抱來的。”
“以你天靈之體,修煉得當,遲早飛升,從妖魔聚集的西山谷底抱來妖嬰,我才要問你何意。”
言缺握着七煞刀,白袍在風中飛卷。眼微泛紅,神色恨恨,這恨意不像針對蕭決然,倒像是沖着別的什麽人而來。
蕭決然不忍細看言缺的神色,就盯着對方的刀,答道:“踐行昔日諾言,将神嬰送入挽天書院,撫育成才。”
“昔日諾言?”言缺一怔,若有所思,“昔日是何日?又是誰要你許下的諾言?”
蕭決然感到殺意漸消,終于放下心來,答道:“與閣下無關。”
言缺直截了當:“是葉玉清嗎?”
蕭決然面色微變,語氣加重,再次警醒道:“與閣下無關。”
“我知道了,”言缺抿唇,收刀,輕聲道,“我便當你受葉玉清的囑托,才會擅自奪取妖嬰。如此,我放你一馬,但你要記好——如果你承諾了葉玉清,就等同于向我做出了承諾,不能踐行諾言,我唯你是問;倘若向葉玉清之外的人擔保,我一旦查明,你好自為之。”
蕭決然本有些氣惱,這下直接被言缺氣笑,心中五味雜陳,不自主地問:“葉玉清算你什麽人,我要向你擔保?”
言缺默然,半晌,神色哀戚,反問道:“你可知他死了?”
蕭決然看到他的神情,心中一痛,點頭:“知道。”
“葉玉清不算我什麽人,”言缺收起傷感,重新換回厭世的神态,理直氣壯道,“可他死了,我生前和他有些交情,就不能放任不管。你有意見,先問過我的刀再說。”
蕭決然又氣又喜,心想:真當我打不過你嗎?雖這樣想,卻不反駁,算是默認了言缺的話。
他多少有些肆意妄為,不顧及言缺的感受。言缺的這一番話太過霸道,以他本來的性子,絕不會容忍,但他思及言缺感傷的樣子,內疚之下,就不好多說什麽。
空中響起“歸去”的叫聲,窮離與何奇悲乘着紫鵑飛來。
一陣狂風過後,窮離跳下鳥背,走到言缺身邊,恭敬道:“書生窮離,拜見言長老。”
言缺點頭,算是與窮離打過招呼了。
他抽出玉軸,扔給窮離,冷淡道:“這麽重要的東西不可弄丢,沒有下次了。”
窮離接過,稱是。
“這是怎麽一回事?”
“長得一模一樣,又一個窮離。”
衆人還沒有從言缺殺“窮離”的變故中回神,就看到另一個窮離對言缺畢恭畢敬,心中疑惑不解。
窮離将玉軸放入袖中,走到衆人面前,解釋道:“剛才被言長老殺死的,不是人,而是善于變化僞裝的禿鹫。老夫才是挽天書院的書生,諸位試煉路上的接引者。”
衆人再看,懸崖邊上躺着的“窮離”,可不就是一只巨型禿鹫。
窮離宣布結果:“此次試煉,共計八十一人通過。”
現場剩下的人較開始少了兩百多,卻仍有六百多,大起大落之下,沒有了一開始必勝的信念,大多也能坦然接受自己落敗的結果。
和周術、何奇悲、洪天正等人相比,他們确實還有很大的差距。
窮離在揭曉誰通過之前,提了一個問題:“此刻試煉有禿鹫搗亂,不知諸位猜到沒,我一共說了幾次話?”
有人問道:“說死生不論的是你嗎?”
窮離道:“正是老夫。”
那人再問:“試煉可能取人性命,不覺得太過殘忍了嗎?”
窮離贊同:“的确。”
何奇悲插話道:“但窮離後來又說,可以用傳送符回去,如果能夠看清自己的實力,及時放棄,那也沒有性命之憂。”
“這一句也是我說的,”窮離微笑道,“為的是考驗諸位的心性是否堅定,有沒有死而後已的信念。”
“何解?”
窮離雙手結印,滿地的妖獸屍體頓時消失,原來所謂的妖獸暴動都是一場幻術。
窮離的聲音老邁而沙啞:“諸位再看自己,剛剛受的傷是否痊愈?”
正如他所言,沾滿妖獸鮮血的衣服幹淨如初,流血的傷口光潔依舊,哪裏有什麽傷。
“這就是我所說的心性。有多少人窮極一生,未能窺探大道,難免一死。因何而死,尤為重要。為了幾只妖獸而死,有人可能覺得不值。但連妖獸都對付不了,那也無緣大道了。有緣大道者,自然要抱着死而後已的信念。這就是第一關試煉。”
窮離收起笑顏,正色道:“我早已言明,求道路上,一共五點,死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何為信念,為何而生。”
他不再廢話,點到即止,随後公布通過的人:“試煉第一關通過的八十一人——靈音寺悟心、悟性,深淵雪嬰,樂天宗何奇悲,東陸北冥周術,孤館……”
蕭決然抱着女嬰,心中感慨萬千。
他又是為何而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