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裏是,現實

這裏是,現實

鐘易看着眼前瘋狂追趕鋼琴伴奏的費寧,失去一根琴弦,他卻依舊沒有停下演奏,而是咬緊牙關,眼中隐隐帶有好勝的自尊。

突然,鋼琴聲率先停下。

“你在幹什麽!”費寧将琴放下肩頭,憤怒轉身。

“果然我……”彈奏鋼琴的孩子垂着頭,悶聲說,“還是很讨厭這個。”

砰!

孩子重重捶在黑白琴鍵上,巨大的噪音響起,他用力合上蓋板,似發洩一般。

“不想彈就滾。”

費寧咬緊牙,低聲擠出這句話。

觀衆們你看我我看你,皆在彼此眼神中看見驚訝。

這是費寧第一次在公開場合發怒。

“如果在這裏的是你哥,他絕不會這樣對待琴。”

“別假惺惺了,我哥就是因為這個走的。”

黑發黑眸的孩子擡起頭,露出一雙猩紅的眼。

他咬牙切齒地對費寧說:“我絕不會原諒你。”

丢下這句話,立刻轉身,同時,他低聲地飛速說出後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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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鐘易看見,在慘白的燈光下,費寧那雙極為漂亮的眼睛有一瞬間失神,但他很快就調整好狀态,笑着招呼看呆了的觀衆們。

演奏過後,如所有尋常的慶功宴一樣,衆人開始喝酒,進餐,抱怨平日裏過于嚴厲的訓練,以及讨論着在太空出任務的心得。

鐘易坐在最邊緣的位置,平靜地看着被圍在人群中央的費寧,他飲了不少酒,面頰有些酡紅。

直到兩人視線穿越人群,在彌散着歡樂的空氣中相撞,鐘易眼皮抖了抖,扯出一個微笑。

費寧見狀,漸漸收起了他唇邊的笑容,将酒杯放置一旁,提起琴盒向鐘易走去。

“我先離開了,你們玩得痛快點。”

費寧輕飄飄丢下這句話。

“哎,怎麽就走了,不是說好了通宵嗎?”

“等等,你看,他是去找那個人了。”

衆人看見費寧彎下腰,俯身對鐘易說了些什麽,鐘易點點頭,站起身來,一前一後走出宴會廳。

議論聲又大幅度響起。

“不得不說,還真是戲劇性,真不知道安格斯怎麽安排的,會把最怕蟲子的費寧和蟲子怪人鐘易安排在一塊。”

“對啊,費寧的家人不就是因為……”

“噓,他看過來了。”

-

宴會廳的門合上那一瞬間,鐘易不着痕跡地抿了下嘴唇。

“你确定……要去那裏?”

費寧神情疲憊:“我只要一個不會被打擾的地方。”

兩人躲避監控,輕車熟路地,回到研究基地鐘易之前的研究室。

關好門,打開燈,空氣中有些粉塵的味道。

不間斷電的生态牆還在幽暗中瑩瑩發光。

兩人的身影籠罩在很昏暗的環境中。

“你在這裏,可以盡情演奏。”

鐘易低頭,沒有看費寧的臉,只是盯着他右手提着的暗木色琴盒,視線再滑向下,看着對方皮鞋上面痕跡漂亮的褶。

費寧沒有多言,他只是找了張桌子,随便掃掃上面的陳灰,将琴盒放上去,打開,手指撫摸過斷掉弦的地方。

鐘易找了張椅子坐下,靜靜地看費寧在生态牆前,做出演奏的架勢。

弱藍色的光打在他半邊身體,像是淋了光的雕塑,體态優雅,若是參展都會被當成價值連城的寶物欣賞。

第一首,費寧選了改編版的《月光》。

鐘易閉上眼,耳邊熟悉的琴聲漸漸與記憶中的重合。

“你以前去過Q8S9禁區嗎,青羊鎮,東街,一個無名的花園。”

一曲結束後,鐘易輕聲問出。

費寧怔住。

“你提這個……”

鐘易沒有看費寧,只是盯着自己的生态箱。

夾竹桃開了。

他露出一個微笑。

“你或許還記得,從前有一個會在你演出後,獻上花的人。”

費寧突然放下琴,朝鐘易走去。

他啓唇,說出鐘易完全沒有想到的答案。

“那麽醜的蝴蝶結,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個。”

鐘易應聲擡頭,費寧哂笑,指了指自己的腳踝,那裏正纏繞着繃帶。

前不久的任務中,費寧意外受傷,鐘易替他緊急包紮,可惜他一直不怎麽會系繩結,前不久上救援課時,總被教導員責罵。

他低着頭,這才注意到,費寧沒換包紮,還是那垂着翅膀的蝴蝶結,皺皺巴巴,看上去很醜。

“你的風格還是沒變過。”費寧收回腳,腳尖換了個方向,朝生态箱的位置,側頭看着那些植物。“和當時那種用來束花的繩結一樣,全天下估計找不出第二個。”

鐘易喉結上下滑動着。

原來從那時候就……

費寧輕笑着,用琴弓點上生态箱的玻璃,說道:“話說回來,我那時候一直以為,将這麽多植物打理得井井有條,它的主人一定是個耐心善良的老頭子。”

“還給費爾曼說過,下次帶他去爺爺的花園。”

費寧聳聳肩,以輕快的語調說着最悲痛的事情。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們遇害後,我也沒法自己獨享花園和音樂。”

“那樣太自私了。”

“不……”鐘易似乎眼前蒙上一層濃郁的霧,漸漸看不清身旁人的表情,他本想反駁費寧,可轉眼想到自己,當房子裏只剩他一個人時,他也曾無數次想過,自己的獨活是否屬于茍且。

但那種壓抑的情緒并不持久。

鐘易看着一條纖細的樹枝上,排成一行的螞蟻正在搬運細小的蚜蟲,帶回巢內,食取它的蜜露。

現在這個時間,月亮與他們所處的位置正構成45度的夾角,月輪會在這一刻達到與從地球觀測時相同的大小,而其餘時間,要麽月亮近如壓迫感十足的巨獸,要麽飛馳出去,變為一顆普通的天體。

只有這一瞬間,才讓他們這些久居太空的人覺得,自己好像從未離開過地球。

“他們希望你幸福,希望看見你好好生活。”

這是鐘易十四歲,決定接手荒廢的花園時,對着四塊墓碑認真作出的承諾。

現在他将同樣的話送給費寧,但願還不算太晚。

“謝謝。”

費寧含情的桃花眼有些半張半阖,肉眼可見的,酒勁上來了,他顴骨處的皮膚透了一片淺淡的粉。

微醺的費寧很乖。

莫名其妙的想法蹦出來,鐘易表情怔怔的。

“聽點什麽?作為你開導我的謝禮?”費寧提起琴,将下巴輕輕側着搭過去,眼神沒離開黑發青年,露出白淨的脖頸,脆弱的要害,沒什麽防備似的。

“以前總是收下你的花,真是難為你了,那種曲子也聽得下去。”

鐘易莫名加快眨眼頻率,腦袋有些暈,可他實際上沒怎麽喝酒,卻莫名感覺周圍的空氣稀薄了。

“我覺得很好聽。”

“那現在呢?”費寧動了動靈活的左指,右手配合快速拉出一段炫技的樂段,停下來,反問他,“不比那時候更成熟?”

“現在也好聽。”

“哈……呆子。”

不再對話,費寧改用演奏替代言語。曲調激烈昂揚,大開大合,宛若蓬勃的正午海面,浪尖舔舐太陽的輪廓。倏然,又婉轉惆悵起來,揉弦延音,像是月下樹影,攔住冷光,不讓它墜落地面。

今天費寧在白色絲質襯衫外穿了腰封,黑色的皮革紋路,銜接處以同色繩交叉綁住,兩腳同肩寬開立,身長腿長,單薄得像張紙。

突然,音調一轉,費寧的演奏行進加快,閉眼完全沉浸其中,仿佛與樂器合為一體。

一曲終了。

鐘易眼神微動,平靜的湖泊被夜風撩起漣漪。

費寧急促地呼吸,目光渙散,仿佛還沉浸其中,沒有回過神來。他的眼底靜靜地流動着一片飛星般的暗光。

此刻,這片空間靜了下來,他們面對面站着,鐘易沒有鼓掌,只是沉默地靠近。

這片空間就他們兩人,植物不會發出聲響,昆蟲們也只是窸窣微聲。

沒有人會打擾他們。

只剩下兩人起伏交錯的呼吸聲。

鐘易緩緩貼近費寧的面容,與他微張喘息的飽滿唇瓣,僅幾公分之隔。

這位是太空基地最年輕的首席,他最熟悉的搭檔,他從小相識卻陌生的演奏者。

仿佛神經似乎都要溺斃在這裏,鐘易專注而克制地看着費寧。

像是意識到他将要做什麽一樣,費寧仰頭向後躲去,不料卻露出脆弱的喉骨。

鐘易只是輕嘆一聲,偏頭,閉眼,親吻在琴頸指板,與費寧冰涼的指尖,僅相隔一條弦的距離。

手指感知到氣息,立刻蜷縮起來,大腦還沒來得及反應,火燒火燎的癢已經蹿上脊背。

費寧氣息不穩,咬了咬嘴唇,聲線發着抖。

“……你做什麽。”

費寧眼睛眯起來,不像生氣。

鐘易低垂着眼,沒有直視對方:“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

“誰管你。”尾音變了,揚了點調,像被踩了尾巴似的。

費寧抽回琴,狠狠擦着被輕吻過的地方,弦被撥得很響,像是遵循壞掉的節拍器,緊一陣,慢一陣,甩出一串錯音。

他接連後退幾步,在兩人間保持一定距離。

鐘易借着生态箱的亮度,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

費寧的耳垂又薄又紅,透着光。

-

“醒了醒了!”漢納倫驚呼。

鐘易一睜眼,看見一頭火紅色的短發在臉前晃悠。

“怎麽樣?”李爾坐在他床邊,替他換掉額頭上的濕冷的毛巾,“你發燒了你知道嗎?做什麽噩夢了?”

——噩夢?

他眨眨眼,大腦混沌一片,像是被蒙在一團黑霧裏,找不見四周的出路。

——費寧,能和喜歡的人一起死去,我沒有遺憾。

曾為了此生無憾說出的話,突然回籠,像一柄劍,擊碎他自以為會消亡于宇宙的假象,挑開現實的面紗。

——遺憾?

費寧把活下去的機會讓給了他。

費寧被擊穿了血肉之軀。

咚咚。

血管擴張,四處八方的血液急急倒灌進心髒,漲得像吸飽了水的海綿,快要破掉一樣。

噩夢嗎?

鐘易瞪圓了眼睛,盯着陌生的倉庫頂,眼珠極緩極緩地,習慣性朝右看去。

一個沒有費寧的世界。

果然是噩夢。

-

地下室有條水管在漏水,滴答,滴答,與秒針重合頻次。

奧修被剝奪視覺感官,他只能靠水滴聲計時。

兩千四百七十二滴過後,冷冽的玫瑰味道竄入他的鼻腔。

“沮喪的味道,看來你失意而歸。”奧修說道。

被蒙住眼的他勾起唇,不介意惹怒對方似的,哪怕自己的處境堪憂。

“閉嘴。”伊利亞頹厭地說。

“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東西,我會一個一個毀掉。”

“然後……”伊利亞伸出手,視線穿過地下室的隔層,仿佛在看他們所在的母星上方,那顆體量不大,卻光芒極盛主神星。

“Deity,我要把你扯下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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