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夢醒
第20章 夢醒
董曉悅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做請神容易送神難,以及,自作孽不可活。
當初千辛萬苦從楚國逃出來,現在又絞盡腦汁地想和世子接上頭。
她和子柔之間仍然維持着表面的平靜,可一張臉皮底下暗流洶湧,已經到了接近劍拔弩張的地步。
她能感覺到子柔對她的心思有所察覺,她幾次三番想趁着他熟睡的當兒開溜,可他總是恰到好處地醒來,抓她個猝不及防,董曉悅簡直懷疑他腦內是不是安了個雷達專門監測她。
屢次半夜三更被抓現行,董小姐只得把鍋甩給膀胱,樹立了尿頻尿急尿不淨的形象。
每當這種時候,子柔總是給她一個涼涼的笑容,董曉悅心知肚明,那笑容的意思是“我都知道但就是不拆穿你看你蹦噠。”
在兩人持續的鬥智鬥勇過程中,他們離楚國越來越遠,他們被楚國人找到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
每次投宿離大路近一些的傳舍、客館或者民家,董曉悅總是想方設法留下一小截紅纓繩和關于去向的線索,然而她其實并不抱什麽希望——第一次留下的線索便是南轅北轍,即使信物送到了無咎手裏,他們也會往相反的方向追蹤。
眼看着那條長長的紅纓繩越來越短,只剩下不到十厘米長的一小段,董曉悅心裏越來越焦躁。
然後某天半夜,她從噩夢中掙紮着醒來,照例一摸心口,卻發現那段纓繩不翼而飛了,連同繩子一起不見的還有她睡前夾在胳肢窩裏的斷刀和縫在腰帶裏日夜不離身的毒藥。
這幾樣東西,與其說有什麽實際的用處,不如說是她精神上的慰藉,一朝丢失,她腦子裏那根已經岌岌可危的保險絲終于挺不住,熔斷了。
董曉悅猛地坐起身,連鞋都顧不上趿,光着腳沒頭蒼蠅一樣在傳舍客房裏到處翻找,一不留神撞到床尾坐着的人,這才發現子柔不知何時醒了,還莫名其妙到了自己床上。
“你在找什麽?”他不緊不慢地問道。
董曉悅驀地一僵:“公子何時起來的?”
子柔背對窗口,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顯得冰雕一樣冷硬,平日那屢細若游絲的人氣也消失殆盡了。
他沒回答董曉悅的問題,從榻邊撿起火石,靈巧地把油燈點燃,細弱的火焰輕輕搖曳,自下而上把他的臉映亮——這是典型的鬼光效果,配上他那陰森森的神情真能把人吓尿了。
董曉悅感覺渾身的血都往雙腿流去,身體先于理智做出了逃跑的準備,可是僅有的一扇門闩着,她根本無路可逃。
“是在找這些麽?”子柔彎眉笑眼地沖她攤開掌心。
董曉悅這回是真的冷徹心扉,他手心裏的确是她的紅纓繩,而且不是一截,是一束,總有五六根,也就是說,除了她留在那獵戶柴房裏的那截之外,其餘的都被他發現并且收走了。
“你很聰明,比我想的聰明。”子柔終于徹底撕去了僞裝,董曉悅不合時宜地感覺這樣的他反而順眼少許。
“你想怎麽樣?”董曉悅破罐子破摔,連尊稱都省了。
子柔從袖子裏掏出團皺巴巴的布,在她面前抖開,董曉悅定睛一看,是一張畫像,雖然皺得變了形,可她還是能依稀認出自己的模樣。
“這是你的真面目吧?我該怎麽稱呼你?沒有武藝的流水刀,抑或是……魯姬?”
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董曉悅反倒平靜下來,有種近乎解脫的輕松:“既然你知道我既不會殺人又不是真正的楚世子夫人,帶着我逃亡只是個累贅,要殺你就殺吧,最好別剮,費時費力損人不利己。”
子柔興致盎然地看着她不說話。
董曉悅只好接着道:“錢是陳子收的,我一個子都沒拿到,你們要退款去找他。”
子柔悠然地起身走到她跟前,抽出她那把斷刀,用刀刃挑起她的下颌。
董曉悅知道對子柔這種人下跪求饒都沒有,索性硬氣到底,盡管心裏害怕得要死,愣是梗着脖子沒退縮。
“你的所值何止萬金,”子柔輕輕嘆了一聲,目光在董曉悅的臉上逡巡了片刻,粗暴蠻橫地拎起她的胳膊逼她起身,“走罷,該去見客了,世子夫人。”
董曉悅聞言一驚,這才注意到外面傳來的車馬聲和腳步聲,意識到現在是半夜三更,傳舍周圍的動靜很不尋常。
只聽外頭有人高聲喊道:“楚國右領寧氏白羽,求見公子子柔!”
說是求見,那口吻卻是咄咄逼人,全沒有求的味道。
子柔一手持刀抵着她脖子,用另一只手打開門闩。
這家傳舍很小,總共只有一進,連同主人的住處在內也只有三間房,圍着狹小的中庭。
這一晚只有他們這兩個客人,董曉悅一出房門便見院門大敞,庭院中站着好幾個披甲執銳、手持火把的士兵。
傳舍主人縮着脖子駝着背,提着盞小油燈,在煌煌的火把中間顯得凄凄慘慘、孤立無援,他只是在遠離大道的偏僻處經營着一家小小的傳舍,做夢也沒想到會攤上這種事,吓得噤若寒蟬。
不過也沒有人注意他。
子柔閑庭信步一般地押着董曉悅走到領頭的侍衛跟前,目光轉了一圈,在院門外一駕樸素的馬車上停留片刻,最後回到那侍衛年輕的臉上:“寧氏?我乃一國公子,何為與犬彘多言?喚你主上出來。”
董曉悅心頭一顫,不由看向門外那罩得嚴嚴實實的馬車,覺得子柔可能只是在拖延時間,別說無咎受了傷,堂堂世子殿下不可能親自跨國追兇吧。
那侍衛卻是勃然大怒,寧氏世代大夫,他年紀輕輕便出任右領,又是世子親信,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當即就要拔刀:“大膽豎子!殿下在宮中理政,豈會......”
他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子柔毫無預兆地用刀刃在董曉悅左臂上割了一刀。
董曉悅忍不住痛呼一聲,簡直有冤無處訴,你們兩個拌嘴為啥挨刀的是我??
子柔并不希望人質死于失血過多,那一刀拉得不長也不深,但是董曉悅仍能感覺溫熱的液體從傷口裏湧出來濡濕了一大片衣袖。
“世子既不在,無需多言......”子柔用前臂卡住董曉悅的脖子,把刀刃往她腰側來回蹭。
“慢着!”馬車裏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緊接着一個人下了車,手持弓箭朝他們走來。
董曉悅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驚訝地瞪大眼睛,連胳膊上的傷都忘了。
來人走到火光裏,那張臉如假包換,确實是楚世子無咎無疑。他們滿打滿算只相處過一天,分別倒有兩個多月了,但是安心和親切的感覺油然而生。
侍衛白羽想說什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被無咎伸手阻止,他只得行了個禮退到後面。
他當然知道自己被逼出面便是輸了一城,也知道子柔還要靠那女賊子自保,不可能真的傷她性命,可當他聽到那聲痛呼,便什麽都忘了。
一點小傷就怕成這樣,那麽怕痛當什麽刺客!他一邊腹诽,一邊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腿。
無咎先去看董曉悅手臂上的傷,見衣袖上洇成深色的範圍不大,略松了一口氣,這才去看她塵灰滿面不辨本色的臉,只一眼便嫌棄地挪開了眼睛,心道虧你當初還嫌孤不洗腳,也不拿面鏡子照照自己。
董曉悅不由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很不堪入目麽?
無咎一點都不想理她,把目光轉向子柔,立即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放了孤的夫人,買兇行刺孤的事便一筆勾銷,你自回你的晉國,否則......”他懶懶擡起手裏的柘弓,搭上箭,直指子柔左眼。
“呵,”子柔輕笑一聲,把刀刃抵得更牢,“聽聞世子有百步穿楊之能,只不知是否快得過某這把斷刀?”
無咎巋然不動地與他對視片刻,終于慢慢垂下手,不是他的箭不夠快不夠準,但若是一擊不能令他斃命,那女賊子就危險了。
“啧啧,世子對夫人真是一往情深,令某感佩,”子柔見世子只能被他牽着鼻子走,不禁得意,“并非某信不過世子為人,只是世事難料,若是失了賢夫人的護持,某怕遭遇什麽不測。”
“違此言者,有如日。”無咎面無表情道。
白羽不敢插嘴,憋得眼珠子都快蹦出眼眶了,世子千金萬金之軀,竟然随随便便就發重誓,這世子夫人真是天下最走運的女子。
子柔将刀松開少許,另一只手撫上董曉悅的臉頰,若即若離地順着頸側滑到鎖骨,神情暧昧:“某與賢夫人一路風雨同行,交情匪淺,如今要某割愛,卻是舍不得了......”
董曉悅縮着脖子躲開他的鹹豬手,義正嚴辭地罵道:“滾!誰跟你交情匪淺!”罵完心虛地偷觑無咎。
雖然只是名義上的夫妻,這種綠了人家的負罪感怎麽回事!
無咎給了她一個秋後算賬的眼神,嘴角卻微微勾起了一點。
他只想早點把那女賊子帶回宮裏好好收拾一番,懶得和子柔兜圈子,開門見山道:“你要如何才肯放人?”
“既然世子殿下如此痛快,某便直言了。其一,勞駕殿下将某送到晉國郊外,待某性命無虞,自然會放了夫人。其二麽......”他的目光在無咎胸前打了個轉,“某聽聞周室至寶月母珠在殿下身上,還望殿下賜某一觀,以償夙願。”
白羽再也憋不住了,抽出刀來破口罵道:“大膽豎子!”
無咎擡手示意屬下閉嘴,臉上毫無波瀾:“沒想到你也信那‘得珠者得天下’的無稽之談。”
不等子柔回答,他便扯松了中衣領子,從頸上摘下珠子,連同系珠子的絲繩輕輕一抛:“何惜一死物。”
月母珠的光華比董曉悅第一次見到時更盛,真可以說是寶光四射,連高懸的滿月和煌煌的火光相形之下都顯得黯淡,世子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凝神屏息,目光追随着寶珠劃過一道完美而璀璨的抛物線,落在子柔身後五步,把周遭映照得如同白晝。
“多謝世子了。”子柔轉過身,拖拽着董曉悅往珠子落地之處走去。
白羽第一個回過神來,帶着哭腔語無倫次地喊:“殿下!不能啊!離了珠子大巫......大巫說,您會......您會......上回就差點......”
“別說了,”無咎厲聲喝止,一把抓住想要沖過去搶回寶珠的白羽,“孤死不了。”
他才娶了妻,正事還沒辦呢,哪裏能死。
董曉悅聽懂了,雖然難以置信,可夢裏的世界不能以常理來推斷。無咎為了救她連性命攸關的東西都毫不猶豫地扔了過來?
她實在不明白,萍水相逢,至于嗎?
董小姐不相信什麽一見鐘情,現在她也無暇分析這份沉甸甸的情誼到底什麽性質,她只知道太重了,她承受不了。
說起來......董曉悅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拿三片金葉子買的溫柔一刀呢?雖然聽起來就沒啥殺傷力,但這時候有把美工刀也聊勝于無吧......
剛想到這裏,她突然發現脖子上的感覺不對勁,原本冷硬的刀刃突然像矽膠一樣軟了下來。
眼看着子柔離月母珠只有一步之遙,五官被貪婪扭曲得有些猙獰,他正想拖着董曉悅蹲下來去撿珠子,突然感覺手下的刀有些異樣,不禁詫異地停下動作。
董曉悅立即反應過來,用力抓住子柔的胳膊,一低頭沖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下去。
子柔嘶了一聲,用了狠勁将她甩開。
董曉悅只覺牙齒都要松脫了,牙關一松,被他掙了出去。
子柔下意識地擡手便往董曉悅身上刺,卻沒有聽到刀刃刺破皮肉的聲音,再看那原本堅硬的鐵器,竟然像條舌頭一樣軟趴趴地垂下來。
子柔從沒見識過如此妖異的東西,不禁大駭,董曉悅沒放過他短暫的愣怔,手肘猛地往他小腹脆弱處一頂。
又趁着他吃痛彎腰躬身之際靈巧地轉過身,兩手揪住他頭發往下扯,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右膝,迅猛地往上一頂。
子柔本來也不是什麽高手,只不過占着力量的優勢,此時手無寸鐵地被人偷襲要害,當即痛得倒在地上。
無咎不由自主地嘶了一聲,感同身受地夾緊雙腿。
在場衆人都被世子夫人突然爆發的戰鬥力驚得呆若木雞。
董曉悅趁着子柔不能動彈,連忙撲向月母珠,把它緊緊攢在手心裏:好歹幫他搶回來了,也算還了他一個人情吧?
子柔意志力十分頑強,吃了董小姐一記斷子絕孫腿,竟然還掙紮着想爬起來去搶奪珠子。
世子第一個反應過來,當即行雲流水地搭箭彎弓,幾乎用不着瞄準,對着半跪着的子柔便射出一箭。
只聽弓弦嗡鳴,箭矢帶着千鈞之力破空而去,箭镞從子柔腦後貫穿他左眼,深深釘入泥土中,箭尾羽翎仍在兀自顫動。
董曉悅轉過身一看,哪來子柔的屍體,被箭矢牢牢釘在地上的分明是一只獨腿猿猴:“山魈?”
她擡頭看世子和侍衛們,卻見他們臉色如常,似乎只有她一個人看得見那景象。
無咎一張讨債臉,朝她招招手:“過來,孤同你算一算。”
那聲音有些古怪,仿佛他們之間隔着的不是空氣,而是水,她困惑不已地朝他走去,沒走出兩步,握着月母珠的手突然一空,攤開手心一看,那珠子不見了蹤影,只剩下半截紅繩——正是她留下當線索的那截紅纓繩。
正納悶着,董曉悅又察覺腳下不對勁,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竟然雙腳離地,而且有越升越高的趨勢——她飛起來了。
董曉悅剛意識到這一點,便覺腳底呼呼生風,速度陡然加快,來不及跟便宜夫君打個招呼,她便如同升空的火箭,“嗖”一下上了天。
“夫......夫人.......”白羽仰着頭,不住地揉眼,“夫人這是......羽化登仙了?”
這羽化登仙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不是應該衣袂翩翩、飄飄悠悠地慢慢飛走麽,怎麽跟支箭似的,飛得一點也不好看。
無咎沒心情給他解惑。他正盤算着回去怎麽跟她算賬,便看到辛辛苦苦追回來的夫人毫無預兆地騰空而起,腳底冒着兩道青煙,直直地蹿上了雲霄,須臾之間就徹底不見了蹤影。
辣椒水老虎凳還沒上呢!她怎麽敢就這樣飛了!
不知是不是丢失了珠子的緣故,無咎的太陽穴開始隐隐作痛,胸口像壓着塊巨石一樣,逐漸喘不過氣來。
頭疼越來越厲害,簡直像有一把刀插.進他的頭顱。
就在他恍惚以為自己快要疼死的時候,有個從未聽過卻又莫名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道:“雁奴,醒醒,該回去了。”
誰是雁奴?無咎心道,我明明是阿丸......是麽?
這念頭一閃,他便感到有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往後一扯。
他終于想起了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