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第14章 14

◎惡魔與傘。◎

喬言和蘇杭上了一輛公交車,車廂悶熱,兩人汗如雨下,兩顆心如同正經歷一場看不見火光的炙烤。

這輛車的終點站是動物園。一路從亭中開過去,他們聽見驚雷,也看見閃電,到達目的地,暴雨如注。

沒帶傘的兩人無法下車,被困在這"孤島"上。

蘇杭又投了兩個硬幣,司機師傅沒再催促,說這班車要半小時後才能發車,才能返程。

喬言不知道半個小時後雨會不會停,她看了蘇杭一眼,說:"以後你別管我的事了。"

這本是她跟蘇霁之間的矛盾,現在卻連累蘇杭和長輩不合,她心中感到歉疚。

蘇杭根本不在乎自己跟他們的關系,他在維護喬言,也在維護他心中的正義,他覺得他什麽也沒做錯。

少年的眼睛依然像明亮的星辰,他像磐石落水般開口:"我不管你誰管你?喬小雨,我管你一輩子。"

一輩子有多長?能活到七老八十的話,喬言還有六十年的生命,這短短的兩年跟餘下生命的相比,只占據極輕的分量。

她一直這樣安慰自己,熬吧熬吧,時間過得很快,總會熬過去。何況這算什麽苦,她吃穿不愁,有人疼有人愛,矯情個什麽勁?

可是,在夜靜人靜時,在無人知曉處,她心裏的那個缺口會爬出無形的惡魔,她正在一點點被這股邪惡的力量吞噬,她害怕不久的将來,她會徹底困在這片沼澤之中。

"去你外婆家住吧,我幫你收拾東西,我送你去。"蘇杭不想鮮活明豔的喬小雨被這場冷雨淹沒。

起碼先讓她喘口氣,起碼先讓她開心起來,起碼,在一個良性環境下,讓她快點養好她的病。

喬言點點頭,頭靠在蘇杭的肩膀上,問他:"裏面的動物們,是怎麽适應一開始被關起來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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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杭說:"是不是真的适應了,得放出籠試試才知道。"

這些動物們無從選擇自己的命運,更無從反抗,但喬小雨可以。

"蘇杭,你還記得小時候江舟笛他爸媽帶我們幾個去算命嗎?算命先生說,你最有出息,會飛的很遠,笛子最平順,一輩子歡歡喜喜,章程也不錯,性子能吃得開,做生意當官都是一把好手,只有我……"

"我不信命。"蘇杭打斷喬言的話,"如果你信,那咱倆就綁在一起,我要是真有出息,你也差不到哪兒去。"

喬言鼓了鼓臉,擡起手,在頭頂打了一個響指,"好,從今天起,我忘了算命先生的話。"

蘇杭,從此以後,我要和你的命運緊緊相依。

.

天黑後兩個人才回家屬院,蘇杭去喬家幫喬言收拾東西,喬言站在樓下車棚裏等。

蘇霁看着蘇杭冷着一張臉回來,進門後就去翻騰喬言的書包和衣櫃,蹙眉問:"你這是幹什麽?"

"從今天開始喬小雨不在家住了。"

蘇杭收好醫生給喬言開的藥,打包好她的學習資料和校服。走出卧室門,被喬安誠攔住去路。

喬安誠:"怎麽了?喬言人呢?還真能為了一包衛生巾跟她阿姨鬧成這樣?"

蘇杭無視只會和稀泥的喬安誠。

他走到客廳裏,老爺子又沖過來訓斥他:"喬言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有什麽事讓她回來當她爸的面說清楚,否則還真覺得是你小姑欺負了她。"

"我小姑容不容得下她,或許只有喬老師心裏沒個數吧,爺爺奶奶,小姑有你們這樣的父母袒護一輩子,是她的幸運,喬小雨就沒有這麽幸運了……"

砰——

一個茶杯碎了地。

蘇杭回頭,竟是喬安誠所為。

"蘇杭,你說話別夾槍帶棒,小雨是我的女兒,我能薄待她嗎?"喬安誠是頭一回聽蘇杭稱呼他為"喬老師",刺耳的很。

蘇杭不屑,不鹹不淡地叫了聲"小姑父","事情弄成這樣,誰責任最大?您別總躲在我小姑後面演慈父,您敢不敢站出來,公允地評判這段時間喬小雨在家裏受的委屈。"

"家裏添了新成員,大家都在讓步,你爺爺奶奶年紀這麽大了,不也得付出精力跟時間幫忙照顧嗎?小雨是優優的親姐姐,為了弟弟妥協一點也是應該的。你護着她可以,但咱們也得講個道理。"

"講道理?行,那咱們就先從兩塊錢一包的衛生巾開始論?"

"好了,別吵了。"在樓下聽見摔杯聲的喬言,跑上來阻止這場争執。

"你去哪兒了?"喬安誠一把把喬言拉過來,"你要有什麽委屈,你跟我講,我來解決。"

蘇霁也走到喬言邊上,語氣比喬言還委屈:"是啊喬言,你倒是跟你爸說說,你用這種衛生巾怎麽了?你總是這樣鬧情緒,大家都覺得我在苛待你……"

"你沒有苛待我,是的,你做對事是好心,做錯也是無意,你還願意買衛生巾給我,我應該感激你才對!"喬言以為自己可以忍,可是身臨其境,聽到蘇霁的聲音,看見喬安誠漠然的眼神,她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堡壘坍塌了。

逆鱗從她的皮膚裏長出來,成為刺,成為刀,成為她宣洩的工具。

蘇霁被喬言冰冷到極點的态度給弄懵了,她冷笑着問喬安誠:"第幾次了?我憑什麽受她的氣?"

"憑這個!"喬言扯過蘇杭手裏她的書包,從裏面翻出醫院的診斷結果,狠狠摔在蘇霁和喬安誠的身上。

"喬小雨……"蘇杭看見喬言哭了,他也不知道這一聲她的名字,他是出于什麽情緒而叫。

他不想讓女孩的隐私曝光在衆人面前,他知道她有羞恥心,他想保護她的自尊,診斷書上那些刺目的字眼會令她的尊嚴四分五裂。

這不是一個不到十七歲的女孩該承受的事情。

喬安誠拾起喬言的診斷書,蘇霁的目光也落過去。

喬言移開目光,看向窗外的樹影,明明外面才是昏天暗地,自己身處光明,可她一顆心卻往暗處墜,墜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裏。

蘇杭走到喬言身邊,他想帶她走,帶她逃離這個黑洞。就在這時,眉頭緊鎖的喬安誠發出疑問:"只是用衛生巾而已,為什麽會這麽嚴重?"

蘇霁辯解:"又不是你一個人在用,其他人沒聽說過發生這種事啊。"

喬言不想再聽了,她往門口走,蘇杭跟在她身後。

"你們倆站住。"喬安誠發了話。他急步走到蘇杭身邊,用力拽住蘇杭的胳膊,"蘇杭,你跟喬言有沒有……"

蘇杭驚愕地回了頭,"有沒有什麽?"

"有沒有發生過關系,有沒有做過什麽不該做的事情……"

"爸!"喬言驚聲之後,兩滴眼淚轟然落下。

蘇杭的一張臉陷在荒唐和無措中,他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他不可思議地看着喬安誠,又看看不知該做什麽表情但好像陷入某種沉思的蘇霁,他無力地說:"我臉皮厚,你們怎麽诋毀我,我都無所謂,我沒做過就是沒做過,可小雨是女孩兒,她十七歲還不到,她被自己的爸爸這樣懷疑,往後……"

"沒有往後了。"喬言飛奔下樓,像一只出籠的鳥。

她跑的太快,沒留意天窗落進臺階上的雨水,在快到一樓的時候,從五步高的臺階上摔下去,膝蓋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

"小雨!"蘇杭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把喬言扶起來。

"我沒事。"喬言忍着劇痛,想要繼續逃離。

蘇杭看見她破皮的膝蓋,把她背起來,往樓外走。

坑坑窪窪的路面在路燈的映照下折射出光斑。

一場大雨過後,空氣被洗淨,但留下來的髒水弄濕了蘇杭的白球鞋,也讓他跟喬言的心都沾了污穢。

喬言伏在蘇杭的背上,兩個心跳貼得如此近。

蘇杭感覺到她在拼命壓抑她的情緒,對她說:"小雨,從小到大你很少哭,剛剛我發現,你哭起來也很漂亮。如果你想哭,別忍着,不要怕丢人,你哭吧,我看不見。"

這句話成為喬言巨大委屈的助推器,陡然間把她的情緒推進懸崖裏。她終于爆發了,劇烈的、大聲的發洩出來。

蘇杭從未聽過如此悲傷的哭聲。女孩的眼淚劃過他的側臉,繞着他的脖子,淌過他的鎖骨,滴進他的心裏。

十七歲的這個夜晚,他背上這個女孩的哭聲,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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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杭把喬言送到外婆家,兩人達成默契,對在喬家發生的事情只字不提。

喬言的舅舅舅媽仍是看出端倪,幾經盤問後得知事情發展,氣得立刻跑到喬家去算賬。

外公是醫生,知道這病有多難受,紅着眼睛給喬言弄了藥,讓她病養好再去上學。外婆氣得頭昏,打電話叫周慧寧馬上回來一趟。

喬言害怕激化矛盾,心裏一直惶恐。蘇杭對她說:"有人幫你出氣不好嗎?"

"那是你的小姑,還有你的爺爺奶奶……"喬言嘆氣。

"錯了就得挨打,這才是天理。喬小雨,人性就是很複雜的,你不要覺得有些心理是惡魔,是陰暗的,正視惡魔才能學會長大。欺負你的人被欺負,你覺得爽,覺得開懷,這不叫壞,叫理所應當。我爸跟我說,他花了很多年才從我爺爺帶給他的痛苦中走出來,到了我這裏,我覺得咱們不必走那麽多彎路,反抗吧,鬧掰了又如何,總有愛你的人,你千萬別把自己困住。"

蘇杭的這段話,喬言記了很多年。

後來大衆頻繁談論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談論如何自愈,她看到相關的信息,總會想起這個很小就開智、心智寬廣且豁達的陽光少年。

他神采奕奕的眼睛、飛揚自信的談吐,積極開朗的人生觀,成為撐在她頭頂,幫她抵擋雨雪風霜的一把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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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言的舅舅舅媽跑去鬧了一回後,家屬院的好多人都知曉了發生在喬言身上的這件事。大人們只顧發洩自己的情緒,全然沒有顧及小孩內心世界的崩壞。

喬言就這樣被推着長大,她開始練習用兩張臉生活。白天是讓所有人都放心的乖小孩,到了夜晚,才敢于無人處發出一聲命運的嘆息。

這天,調理好身體回到學校上課的喬言被喬安誠叫進辦公室。

父女倆再相見,喬言心中的裂痕在他們倆之間隔出一道無法跨越的溝壑。

"阿姨和我都受到了譴責,優優的外公也氣病了,現在人還在醫院。小雨,事情鬧成這樣,大家誰都不好過。我在這個學校當了十多年老師了,院子裏的同事、朋友們現在都在看我看我們家的笑話。爸爸跟你說一句對不起好嗎?你搬回來吧,之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你阿姨也并不是有意……"

"我不。"喬言的語氣決絕不已。

"小雨,你從小到大都是很懂事的,你知道你媽走後,我一個人帶你有多辛苦。我是粗心大意,也回避了很多問題,但你不能因為這一件事我做的不好,就一刀斬斷我們倆之間的父女感情。"喬安誠眼眶紅了,"小雨,爸爸也有爸爸的不容易。"

究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喬言的腦子裏劃過爸爸獨自帶她的艱辛,可那個黑洞無法被這點溫暖的回憶填補。她也哭了,但她背過身去,不想承認自己的動搖。

這一天的課,喬言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無數次告誡自己要專心,可很多令她分心的情緒從四面八方鑽進她的腦子裏,不受控制,無法清除。

放學後,蘇杭、江舟笛和章程來找她,說今天作業不多,要一起送她回外婆家。

四個少年騎兩輛自行車飛馳在夜晚的城市裏。

迎着夜風,江舟笛忽然嘆氣:"自從小雨不在院子裏住了,我覺得生活都沒意思了。"

章程附和:"可不是嘛。喬小雨,哥雖然嘴上嫌棄你,可心裏是真離不開你啊。"

喬言"撲哧"一聲,"你得了吧,聽說你跟沈潔瑩都一起去看電影了。"

"什麽啊,她沒去好不好……"

聽着幾個人看似愉快的閑扯,蘇杭一言不發。

風吹亂少年的頭發,他回頭看一眼坐在他身後的女孩,她的笑容有了克制的弧度,她眼睛裏的光芒正在被疲憊吞沒。

他覺得今年的秋天,似乎比過往都要寒涼。

而秋天之後,卻不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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