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第18章 18

◎陰差陽錯。◎

18.

這通電話結束後, 蘇杭從雪地上站起來,往回走。

漆靈拿着他的羽絨服跟在他身後,“太冷了,你把外套穿上。”

蘇杭頓住腳步, 突然轉身, 目光往漆靈身後那黑漆漆的教學樓看了一眼, 視線又停在漆靈的眼睛上:“喬言回來了?”

漆靈怔住,“沒……沒有吧, 我不知道。”

“你都跟她說了?對吧。”蘇杭的唇角懸上一個清淺又苦澀的笑意。

“我沒有!”漆靈極力否認。

蘇杭不再理會她, 接過羽絨服穿上,大步往家屬院的方向走。

“蘇杭!”漆靈大叫一聲他的名字, “如果你把自己凍死,你也別想喬言這輩子能好好活。她早晚一天會知道真相, 你覺得自己是殺人兇手, 你覺得你害死了你爺爺, 這只是一條命, 但你要是也死了,喬言會覺得她背着兩條命……”

喬小雨也覺得他剛剛是想把自己凍死嗎?所以才在情急之下編造像刀子一樣的謊言。

她從小就不會撒謊,越是撒謊,越是啰嗦,越是喜歡鋪陳細節, 說話的聲音越是要往可愛的方向靠……

可為什麽明知道是假的, 一顆心還是像被尖刀戳的稀巴爛。大概是過去的蘇杭真的已經死了,再也沒辦法做她的保護神, 再也沒有底氣說一句“喬小雨, 我管你一輩子”。甚至她要是真喜歡上別人, 他也只能面帶微笑說一句“祝你幸福”。

他的喬小雨長大了, 連保護他自尊心這種事都會做了。也學會了理智,知道他們之間的溝壑難跨越,便自己做惡人。

她的這個謊言,能讓他再也不用吃力地在她面前扮演從前的蘇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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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喬小雨,一定很心疼他吧。所以,她寧願他恨她,恨她這個所謂的始作俑者,也不想讓他恨自己。

喬小雨,你可真傻。

蘇杭走進樓棟,聽見二樓喬優優的笑聲,他上了樓,站在喬家門口聽了一會兒。小小的孩童自然不理解大人們的悲傷,他依然哭笑自如,依然對這個世界懷揣最大的好奇和熱愛。

鈍痛之後的蘇杭,心裏的死灰随着這陣笑聲飄向遠處。他看向窗外的月亮,跟那天他對喬言說“你走吧”時一樣亮。

喬小雨的病真的好了嗎?她逃了,所以她好了。

但他無處可逃。

聞靜聽見樓道裏的動靜,打開門,喚蘇杭上樓。

蘇杭愣了愣神,踏上臺階。

“你去哪兒了?”聞靜焦心地問。

“去操場了。”蘇杭的聲音平靜中帶了些松快。

蘇杭進了門,視線停在陽臺上,他問聞靜:“我的汽車模型是喬小雨摔壞的吧?”

聞靜蹙眉,覺得他精神狀況愈發不對勁了,她和蘇致遠對視一眼,說:“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十二年前,上幼兒園大班的蘇杭被一位叔叔贈送了數十條小金魚,他高興壞了,每天換水喂食,跟小魚說話。

沒過幾天,暑假到了,他們一家三口要去住在隔壁城市的外婆家過夏天,臨走的那一天,他的衣服和玩具都帶了,唯獨忘記帶他的小金魚。

一周後,等他從外婆家回來,他的小金魚全部餓死了。

認為自己害死數十條生命的小蘇杭自此陷入悲傷和自責,他不肯吃飯,不想說話,不搭理喬小雨,還在章程逗他時對章程發了脾氣。

大人們也沒辦法,怎麽勸都勸不動,眼看着小小的陽光少年變成了沉默寡言的孤僻男孩。

終于有一天,沒有蘇杭哥哥陪玩的喬小雨實在看不下去了,她沖進蘇杭的房間裏,拿起他最喜歡的小汽車模型,從陽臺上扔了下去。

“你看我壞吧,你快罵我,快打我,我保證不哭,不喊疼。蘇杭哥哥,你讨厭我吧,別讨厭你自己了。”

……

蘇致遠見蘇杭發起了呆,又一次勸他:“爺爺走是因為腦內二次出血,這次他安安穩穩在醫院躺着,還是出血了。這也證實了醫生的判斷,他本就血壓高,還血管畸形,又不肯好好吃降壓藥,出血是早晚的事……”

“爸,媽,再給我一段時間吧。”蘇杭說完往卧室裏走。

聞靜一下子拉住蘇致遠的手。夫妻倆都因兒子的這句話而看到希望。

蘇杭回到卧室,從書桌抽屜裏翻出一個邊緣都磨損的小汽車模型。這不是喬小雨當初摔壞的那個,這是喬小雨後來捧着自己的壓歲錢跑去給他買的新的。

“蘇杭哥哥,給你買新的車,我所有的錢都沒啦,這個新車你喜歡嗎?讨厭我讨厭完了嗎?我們還做好朋友吧。”

……

那傻姑娘喬言還會再彌補他一個喜歡蘇杭的喬小雨嗎?

蘇杭,你總不能什麽都失去吧。

.

喬言和漆靈躲在樓下的車棚裏,直到看見蘇杭卧室裏的燈熄滅,她們才離開。

雪停了,溫度更低了。明月挂在天上,景致如此奇異。

亭洲冬天的夜晚總是充滿故事感。

漆靈一整晚的心情都是灰色的,她忍不住問喬言:“為什麽要那樣騙他?你不怕他更難過嗎?”

喬言低着頭,“恨我不好嗎?總比他把自己困在死角裏好。”

她知道那種感覺有多難熬。睡不着,捱天亮,懷疑自我,不敢想未來……

害怕在乎的人擔心,再難受也得裝作若無其事,白天和夜晚的分界線變得特別明顯,天色暗下去的那一刻,孤獨和絕望立刻從四面八方侵襲過來……

他幫她逃了,自己卻困住了。可他能往哪裏逃?

困住她的是環境,但放不過他的卻是他自己。

漆靈聽不懂,追問:“那就沒有別的方法嗎?你不能安慰安慰他嗎?”

“我怎麽安慰?我是能對他說,你爺爺的死跟你沒關系,還是跟他說,別想了,都過去了……漆靈,是因為我,他才屢次三番跟家裏人吵架,是因為我受不了委屈要跑,他才把他爺爺氣病,我有什麽資格安慰他?”

漆靈啞口無言。

喬言忍住眼淚:“漆靈,你知道我現在最恨什麽嗎?我恨我自己的矯情,恨我的軟弱,恨我為什麽要跑,回頭想想,我受的那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我憑什麽總讓蘇杭護着我?這小半年,我什麽也沒為他做,我……我就是個災星,別說以後了,我連做他的朋友也不配。”

“不是這樣的,喬言。”漆靈拉住喬言的手,“我們都還小,就是沒法像大人一樣處理問題。你不要厭棄你自己。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很開朗的,你明知道我喜歡蘇杭,卻還是願意跟我玩。你很好,喬言,你真的很好。”

喬言在雪光中凝視漆靈的臉,她就像天使一樣,生活在陽光之下,帶給他人的也都是溫暖和幸運。

如果蘇杭喜歡的是這樣一個女孩,那他的人生才會得到圓滿。

兩個女孩牽着手踏出家屬院大門,正想去馬路邊打車,身後突然沖過來一個人,拿着一個大鐵勺重重地打在喬言的後腦勺上。

漆靈吃驚地回了頭,打人的竟是蘇杭的奶奶。她正要把被打倒的喬言扶起來,只見蘇杭的奶奶揪住喬言的頭發,又把喬言往馬路牙子上推。

六十出頭的老人,還在病中,竟然能有這麽大的力氣,她是多麽大的恨意。

被推倒的喬言,額頭磕在了馬路牙上,整個人趴在地上動彈不了。

“喬言,喬言……”漆靈吓得哭了出來。

“喬言,你還有臉回來?你看看你把我們一家人都攪成什麽樣子了?滾,你給我滾回烏海!你回來一次我打你一次!”

喬言額頭劇痛,腦袋發暈,一只眼睛像被什麽液體打濕,只剩下另一只眼睛看得清,她就睜着這只眼睛,木然地看着蘇杭的奶奶離去的背影。

這夜真冷啊,真漫長啊。

喬言又想,其實這樣也好,她跟蘇杭道完別,他奶奶才動手打人,這一切都将是悄無聲息的,否則要是蘇杭看見這一幕,他想幫忙出氣也不是,不護着她,他心裏又過不去,那他該多難受。

流血了,肉.體有了痛覺,相比之下,心裏那點矯情又算得了什麽。

過去的喬言,就當是被老人家打死了吧。

關于這些恩怨和是非,關于她跟蘇杭之間的牽絆,随着她流下來的血,一并泯滅在這個雪夜裏。

.

額頭縫了十四針的喬言,坐第二天一早的火車回了烏海。

大年初三,返程的春運高峰期還未開始,空蕩的火車車廂裏,她翻出蘇杭刻的“小雨漂亮”,沾了印泥,按在手背上。

随後,她打開車窗,把印章從疾馳的火車上扔了出去。

十多個小時後,火車到站,她走出出站口,在附近的小店裏買了一頂帽子戴上,遮住額角的紗布。

到家已經是深夜,周慧寧問她怎麽不在外婆家待幾天再回,又問,蘇杭怎麽樣了。

她笑一下:“他應該還好。”

上午章程發了空間狀态,他陪蘇杭去化了雪的操場上打球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們不愧是打小一起長大的,還是你了解他。”周慧寧看了眼喬言的帽子,“怎麽想起來戴帽子了?”

“亭洲多冷啊,蘇杭買給我的,好看嗎?”

“瞧你愛美的。”周慧寧笑笑,又問:“回去沒見着你爸爸他們一家吧?”

“沒,沒必要見。對了媽,我爸是不是一直沒給你打我的生活費和學費?”

“你突然問這個幹嘛?”周慧寧轉過身,“你媽現在不缺錢,別說是供你上大學了,就算是供你出國讀書,也能供得起。”

喬言抿抿唇,“好嘞,知道啦,我困死了,洗洗澡睡覺了,你也早點睡。”

“嗯,晚安。”

站在洗手間,喬言給漆靈發了報平安的短信後,摘掉帽子,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額角的紗布沒有任何滲出物,她想,那醫生的技術可真好,這傷口應該很快就會恢複。

她也很堅強,縫針的時候沒打麻藥,她卻一聲都沒哭。

往後她再也不會哭。

她又摸了摸後腦勺,她家的這把鐵勺還是周慧寧當年買的,都用了多少年了,硬不硬她還能不知道嘛。

現在好像不怎麽疼了。

喬言啊,笑一笑吧,都過去了。

房産證到手,就可以遷戶口了,高考的問題解決好了,往後,就再也不回亭洲了。

今後的人生,你可千萬得活出個人樣兒來。

.

半年後的炎夏,十七歲的喬言徹底褪去了嬰兒肥,為此剪了日系八字形劉海。

她從理發店走出去,倚在摩托車上等她的柏知樾一把掀起她的劉海看她額角的疤。

“你有病吧。”喬言擋開柏知樾的手。

柏知樾把頭盔遞給她,“明年暑假,你高考完,去做修複手術。”

“留着吧,挺好的。顏色都淡了。”

“好個屁。”柏知樾敲了她的頭一下,“坐好了,我爸催的跟什麽似的。”

他們要趕去拍照。

十八歲的柏知樾,考上了上海最好的那所大學。周慧寧說活得像一家人的他們,還從來沒合照過呢,就找了個攝像師,要去海邊拍“大片”。

拍照的時候,攝像師一直對喬言和柏知樾說:“妹妹跟哥哥靠近一點啊,親兄妹害羞什麽啊。”

喬言“嗐”了聲,勉為其難地往柏知樾身邊靠了靠。

柏知樾嫌棄地又往一邊躲,對攝影師說:“我是獨生子女。”

“……”攝影師咽了口口水,心想這組合家庭感情還挺好呀。

周慧寧把柏知樾往喬言身邊推了下,“不是親兄妹,勝似親兄妹。”

“那來吧,小雨妹妹。”柏知樾一把摟住喬言的肩膀。

攝像師按下快門,捕捉柏知樾看向喬言的這個瞬間。

柏新陽對周慧寧說:“也就半年,兩個人就變得這麽好了。小雨性格開朗了,小柏也像變了個人似的,愛笑了。”

兩個大人只是大概知曉發生在兩個小孩身上的成長,但并不清楚細節。

少年們之間的磨合與守護,那些細微之處的溫暖,悄無聲息的蛻變,永遠發生在遲鈍的大人來不及捕捉的那一刻。

而之所以沒讓他們看見,是因為,有些成長就是血淋淋的,就得打落牙齒和血吞。

唯有柏知樾自己心裏清楚,過年從亭洲回來的喬小雨一夜長大,她把她在另一個男孩身上學到的治愈能力,通通給了他。

他赤貧的童年、與冷血外公一家的對抗,所有的傷,都被這個女孩化解。

而這一切,女孩從不居功自傲。

在喬言的心裏,關于她跟柏知樾的關系遞進,有幾個明顯的時間節點,她永遠難以忘記。

那是何其相似的經歷,她受了傷留了疤,知道有多疼,便把處在旋渦裏的柏知樾護在身後,不讓他重蹈覆轍。

當偏執難馴的少年躲進黑暗的角落舔舐傷口時,她想起另一個溫暖的男孩,勇敢地變成他,馴服了桀骜的少年。

柏知樾知道,她并不是天生就擁有這樣的能力,她只是在離開心愛的男孩後,把自己活成了他。

十七歲的喬言,把自己活成了昔日的蘇杭。蘇杭的良善和正義,蘇杭的暖心和細膩,通通變成她的特質。

那是很多年後,蘇杭試圖從喬言的身體裏剝離柏知樾為她種下的“蠱”。

喬言在偏離軌道的愛情裏颠簸,用力全力也無法讓蘇杭相信,那并不是“蠱”,而是她生長的痕跡。

是命運捉弄,讓她的成熟和長大,在另一個少年身上得到完成。

他們三人之間陰差陽錯的這段歲月,才是上帝為他們種下的“蠱”。

作者有話說:

傍晚的時候應該還會更一小章吧,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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