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好在有士兵的這段唐山路是有燈的,姚璐璐一個人抱着毯子走不會害怕。走到底,手都抱酸了,但是又不敢把毯子随便放在地上,生怕弄髒。她走到馬路對面,睡在路頭的第一個士兵身上蓋着一件薄薄的軍裝外套,他頭上包裹着紗布,額頭上滲出的血證明他這是新傷口。姚璐璐蹲下,發現他是靠在電線杆上睡的,後腦勺就歪歪地貼在粗糙的水泥柱子上。大概是頭疼吧,這士兵就連睡的時候都皺着眉。
心裏很不是滋味,尤其這個士兵看着年紀就不大。她把他身上蓋着的那件軍裝折了折,卷起來放在他的頭後面給他墊着。就算是夏天夜裏熱,但水泥柱子總歸是涼的,枕着睡對頭不好。毯子給他蓋在身上,怕他熱,她特地将他的手拿出來。
姚璐璐的動作盡量輕一些,想着不要把這些疲憊的人弄醒了。她輕手輕腳地從這個士兵身旁走過,回頭再看他一眼,他的眉頭松開了。她忽然覺得這事兒還挺有成就感的,能讓人覺得溫暖開心,她自己也很開心。
手裏的毯子不多,可有毯子的士兵卻還是太少。她照顧了三四個後就得往回走,去後勤室取毯子來。怕自己手腳慢,讓躺在地上休息的士兵不能睡好,她小跑着去。來回兩趟,身上已經是出了不少汗了。她随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然後繼續一個一個地給他們蓋毯子,調整睡姿。
“诶,護士。你有餅幹和水嗎?”王明申睡不着,不知道自家排長有沒有好好休息。想着去看一眼,又怕被曹生罵多事。正好,聽見外頭有聲音,看見是護士在照顧傷兵,就想着問她拿一點給排長送去。
姚璐璐這才剛剛從後勤室拿着毯子出來,沒曾想被一個小兵拉住了。她看這人左手吊在脖子上,猜想定是一個睡不着的傷兵。她現在送溫暖送的很順手,紅十字的精神已經刻入了她的腦門。“有的,有的,你等等我,我去給你拿哦。”她把手裏的毯子放到屋子裏的桌子上,到後勤室的最裏面翻找出了兩桶餅幹。不管人家要多少,她全給提了出來。“你要哪一個口味的?一個是巧克力味道的,還一個是奶油味道的。”這餅幹還是進口貨,上面寫着的都是英文,産地是英格蘭。
巧克力是什麽?奶油又是什麽?這難倒了從豫北農村出來的小王。他撓了撓頭,在他的印象裏,餅幹就是那種香香的東西,到底什麽味道他也不清楚。每次都是護士給了,他就吃。就連這餅幹桶,他也是頭一回見到呢。眼神掃向餅幹桶上印刷的字樣和圖片,字他是看不懂的,看圖片他還是喜歡奶白色樣式的。“要不……拿個白的吧,黑色的不知道好不好吃。”他略帶猶豫和生怕叫人看低他是農村來的自卑,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
姚璐璐打開餅幹桶蓋子,她從奶油味的那桶裏拿了一包給他。“要不,我給你嘗嘗巧克力口味的?”其實,她覺得巧克力口味應該比奶油味更加好吃些。而且,她也看出來了,這小兵就不懂這些東西。1937年的普通老百姓連吃住都是問題呢,更別說這種洋派的點心。不等人家回應,她從餅幹桶裏拿出一包拆開,取了一塊巧克力的給他。“喏,試試看,好吃就再拿一包巧克力的去吃。”
王明申看到這黑乎乎的餅幹,原來叫巧克力口味。這黑色的餅幹他其實是見過的,但是每次曹生都會拿奶白色的和他換。他十分猶豫,不過,擡眼瞧見小護士熱烈的眼神,他還是嘗試着伸出手去拿來嘗。他不敢大口吃,只敢小口咬,因為他一直覺得這焦黑焦黑的東西定是做壞了的。預想之中的焦苦味道并沒有從舌尖散發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他從來沒有吃過的醇香。他不敢置信,咬了一大口。酥香酥香的巧克力餅幹濃烈而又甜香,唇齒之間的黃油香味讓人的味覺聯動着所有的感官在享受這一刻的美妙。
“我說吧,巧克力的好吃。”姚璐璐把這兩桶餅幹蓋子打開的時候就聞到了巧克力味。這個年代的巧克力應該還沒有足夠成熟的技術去摻雜代脂可可,用的黃油也是實打實從牛奶中提取出來的,一聞就知道是好東西。她見眼前的小兵像是打開新世界大門一般,便好笑地把這一整包巧克力餅幹放到他懷裏,“巧克力這麽好吃的東西你不吃就是損失啊。喏,你拿回去慢慢吃。不過你少吃點,這東西蛀牙齒,吃多了當心一嘴壞牙。”她不敢讓他吃多,所以把之前給他的奶油餅幹拿走了。
難怪曹生每次都和他換着吃,原來是這黑乎乎的餅幹比奶白色的好吃啊。王明申有一種被自己長官當傻子戲耍的不爽感,敢情曹生一直是偷着吃好吃的。不,他是明目張膽地和他換着吃的。
姚璐璐把餅幹桶搬回去,出門的時候順帶把剛剛放下的毯子抱起來,打算繼續出去送溫暖。她見這小兵拿着巧克力餅幹傻乎乎地站在門口,便更是要笑了,她對着他低喊道:“诶,你是吃傻了?”見人臉一下紅了,便知他是個臉皮薄的。“你睡覺有毯子嗎?給你一條要不要?“
“要的。”王明申想着給曹生拿一條也正好。他見這小護士手裏拿了不少,低頭看自己手裏的黑餅幹,有些青澀地問道:“你可拿的住?我幫你拿一些?”他見對方抱着毯子不是很得力的樣兒,便想着要不要幫幫她。
姚璐璐搖頭,她抽了一條毯子給他,擺手說:“你就回去睡吧,我這毯子可是要送一會兒的。”說完,她想着才照看了半條馬路的人,便快步離開了。
還真是個熱心腸的姑娘,王明申瞧着小護士的背影,撓了撓頭,暗想道。
這一整條馬路的人照看好後,天色都開始泛起了一陣熒光藍,瞧着再過個半小時就得是泛起魚肚白了。姚璐璐身上都是汗,她肚子也餓了,手臂和腿腳酸的都簡直不像是自己的了。瞧見一個郵筒,她走過去就往地上一坐。後背觸及到冰涼的郵筒上,那種脊柱酸麻的感覺一下子就有了緩解。她閉着眼睛,長呼出一口氣。打仗真是不容易啊,光是護理這事兒就能累掉她半條命,更別說扛槍的人了。心中對曹生這樣的士兵産生了敬佩,也擔憂他如今到底是死是活。
腦子迷迷糊糊的,姚璐璐靠着郵筒打了個哈欠,剛剛要睡着之際,不遠傳來頻繁的尖銳哨聲,然後就是伴随着一陣又一陣的急促喊叫。
“快點集合!集合!敵軍的飛機來了!第33旅的士兵全部集合!準備迎戰!”
是第33旅的人!姚璐璐的腦子一下子清醒,她一下就從地上爬起來。集合來的突然,士兵們動作卻依舊十分迅速。她撥開人群,不停地張望,每一張面孔都很陌生,每一張臉上都帶着視死如歸的神情。她好像就在這一刻頓悟了什麽是戰争。那種在空氣中不斷擠壓和吞噬的壓抑,不僅僅是死亡,還有痛苦和煎熬。對,就是煎熬,炙熱的煎熬推着人不停地往前走,并且逼着人去相信勝利是屬于能熬下去的人。
茫然、未知和恐懼在姚璐璐的心裏升起,她不知道曹生在她的世界裏初次遇到她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透過人群,眼睛看到後勤室,女護士在和醫生說話,然後就是沖着她走來。
“你幹嘛呢!從昨晚開始就不對勁!我找你老半天了!”女護士沒想到這個小護士發個毯子能發一夜。她從人群中擠過來,很不滿意對方的做事效率以及精神狀态。“你要是害怕想要逃就趕緊回家去。猶猶豫豫、磨磨蹭蹭,你是對誰有意見?對我嗎?還是這裏的誰?真不知道哪一個當兵的倒了黴要等你這個護士磨洋工?”
長那麽大,姚璐璐聽過難聽的話,但是這麽尖銳且不留情面的不多,尤其是在這種要命的負面氣氛內。反正是個夢,夢醒了誰也不認識誰,姚璐璐這一口氣還真就得出。“我磨洋工?你讓我發毯子,照顧傷兵,我是勤勤懇懇地忙了一整個晚上。我……”說話擡頭之間,餘光之內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沒有心思和這中年女護士打嘴炮,她把人一把推開。
“曹生!”姚璐璐一邊走一邊喊他的名字,她看見他了。她不知道為什麽會在夢裏見到他的世界,但是她真的看見他了。
曹生聽見身後有人叫他,轉過頭,透過人群,他不知道是誰在叫他。他聽見是個女的,眼神鎖定在後勤室那邊。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到底是誰,‘轟’的一聲,天地旋轉,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