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肮髒绮麗的瘋子
肮髒绮麗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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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記憶的歷史]:千青教施行的階級制度(節選)
極寒之時,教皇按時間、天氣、豐收情況等因素确定各地的“彁神之使”。“彁神之使”是服侍釋彁神的随身召使,下凡人間為百姓帶來好運。風調雨順時神使登位,錦衣玉食裏受着教徒們三日一次的晨禮拜、暮祈禱,在世人眼中無疑是主的化身。信徒在成年之時便可以參加禮拜,防止純真之氣觸怒神明。
他們相信,使者在人間的時歲過完後,一定會将他們的虔誠傳給釋彁神本尊的。“彁神之使”大多年幼卻體弱多病,以便早些結束人間的日子,回到彁神身邊。
“彁神之使”實際擁有的權利極少,朝政都由各地負責的教皇們把持。可以說,教皇可以用“彁神之使”的名義在當地做任何事情。“神使之令”只是打着傀儡之名的幌子,這導致統治階級內外愈發腐敗混亂,“彁神之使”成了他們的搖“權”樹。
“彁神之使”在人間的日子或由一杯鮮血般豔紅的酒,或由一柄鑲寶石的匕首、又或由一條由金絲織成的繩子快快樂樂地結束了。各派教皇都争奪着讓自己的“彁神之使”即位,因為這樣他們就有理由壓榨人民、消費信仰了。
願“彁神之使”永駐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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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刺過高塔,雲雀息聲,鳴蟲蜷眠。觀星臺上滿是月色,白得如銀。彁神之使踏過一地月華碎屑。他一席白衣悄然飄曳,在風中展開一面雪白的旗幟,舞動着,像流體的月光傾瀉,盈滿了整個觀星臺。月的聚光燈中,他飲下發烏的金杯裏的酒,穿梭在自己狂亂的白衣袍之間。
在窗前盆栽裏的玫瑰的注視下,他迎來了最終的宿命。一雙粗糙有力的大手突兀擾碎這夜的溫柔。輕輕一推,他的身子就無聲地跌下了高塔——他太輕了,輕到摔落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彁神之使急速墜落,巨大的衣袍在空中完全展開,優美得像一只白鳥,也像埋葬他的葬服。
金杯裏的酒肆意橫流,紅色沾染他的發絲,他卻不發一點聲音地躺在地上,觀賞着這場屬于自己的溫柔葬禮。
這酒喝到最底就是腥甜的,令人回味無窮,但他再也沒機會品嘗了。
三天後,還是那雙粗糙有力的大手,撫摸着新一任彁神之使的頭。手的主人目送着他登上最高處的寶座,笑容滿面。
“要下雨了。”新一任彁神之使在寶座上翻了個身,頭慵懶地靠在扶手上。
這是他即位後的第一句話——說不定也是最後一句話呢。
披着鬥篷的青年,躲過了負責每兩個日落一次宵禁的巡邏守衛的提燈,快速穿過小街,翻過小巷,來到了閉店的酒館門前。
“羅燃?”柯徒怯生生地朝裏面壓低嗓門喊了一聲。
門鎖在裏面掉到地上的聲音。柯徒推開門,看到羅燃左手用拿扇子的手勢拿着令牌,那雙深邃幽暗的眸子靜靜注視着來人,露出一抹堪稱恐怖的笑意,仿佛即将上演一出溫馨友愛的戲碼。
“你決定好繼續交易與否了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決定好了……”
“不後悔?”
“不後悔。”
“這就對了。”羅燃笑着,“跟我來。”
羅燃掀開通往酒窯的活板門,順着梯子爬了下去,柯然緊随其後。酒窯是個微型酒窯,客人若想的話可以直接來這下面選酒。地下很昏暗,每隔二十米才有一盞吝啬的燈,蜘蛛網蒙在上面,燈光昏昏沉沉。腳步聲回蕩在空間裏,不時激起一陣老鼠吱吱的聲響。各式的酒香直往柯徒鼻腔裏湧,刺激得他連打幾個噴嚏。
“到了。”不知走了多久,羅燃走向無燈的深處。伴着咔嚓一聲,什麽東西被扳開,一面牆順着磚縫緩緩被推開。入眼的是一個簡陋的防空洞,堆疊的紙箱子彌漫着糜爛卻新鮮的氣息,狹小的木桌上劃着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長痕。柯徒撫摸的那些長痕,試圖理解它們背後的含義。
“這裏是二春秋紀元建設的避難所。現在的老板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只知道我在酒窯睡。”
羅燃邊說着,敲了敲臺燈,房間就忽地亮了起來。光明漫流,顏料胡亂的塗抹在牆壁上,虛構着肮髒绮麗的色彩。
“這些是什麽人畫的?”
“避難所的小孩子們。沒關系,當你看見這個房間時,他們已經死了。”
羅燃掏出了那塊懷表,在陳古的色彩的襯托下像一塊烏漆的黑洞。
“這就是‘時間五號’。我在這段時間裏,一直在研究性能更強大、體系更完善的‘時間六號’。但是——”
“但是什麽?”柯徒喉嚨裏溢出一句重心不穩的疑問。
“‘時間六號’,或者說是最初‘時間五號’的圖紙和材料。在動工初期它趕上了大肅清,圖紙被教徒銷毀了。可以說,它的設計和制作人的思維都是出奇的、超脫的、天才的。”
羅燃找來柄小刀,在懷表內側又刻下一道痕:“現在的‘時間五號’是用我重新的思路改良的,功能方面卻遠遠不如初代的五號。制作人現已逝世,我也無法再現神跡了。”
“真是個龐大的組織。”柯徒的目光在表上掃過一圈,停留在銘在懷表右側的五個名字上,語氣沒有絲毫起伏,“所以,我能為你做什麽呢?”
“偷來它。”羅燃突然直視着柯徒——在這之前他一直避免與他産生眼神接觸,現在卻敢直面着這雙眼睛,似乎在進行一場無形的博弈。
“偷來圖紙。它在神明的倉庫裏。這是我的要求。”
他瘋了。柯徒打了個寒戰:那是通天塔祭壇深處的房間,是教皇認為某位教徒的虔誠應當得到神明獎賞時才開啓的。非法闖入的後果——他想都不敢想。
“彁神保佑,你想要我的命嗎?”柯徒揪住他的領子。
“我只在意‘時間’的命。”羅燃淡然地撤開他的手,無機質般的神情露出了慣有的厭惡。
“我做不到。”
“那我也做不到給你這個咯。”羅燃将令牌搖了搖,以一種威脅的口吻壓着柯徒的承受防線。蛛網在他們中間勾結。
他能看到羅燃手裏拉着無形的鐵鏈,鐵鏈另一端栓着自己。柯徒早就從他的資料知道,他除了完成他的請求,再也沒有任何途徑從他手中得到什麽東西了。
“我、我考慮一下。”
“你說過,不後悔了。”羅燃笑了一下,像在嘲諷他的出爾反爾。
“如果我反悔呢?”
“我會讓你永遠留在這間屋子裏。”柯徒看到羅燃明顯摸了一下右口袋,裏面物品的輪廓像剛才刻跡的刀。
他完全可以做到。作為一個聰明人,他總能一眼看穿莽撞無知的教徒們的心底去,讓他們其乎是透明的。他就絕望地看穿了他:一個穩準狠抓住自己的渴望、令人無法反悔也無法背叛、抱着同歸于盡的心态與自己交流的瘋子。
被揪住的把柄就是給人套上的一根風筝線,再怎麽反抗也掙斷不了的,只有抓風筝的人松開手才能解脫。他甘願被套上風筝線,但是現在的線是鐵鏈。
“……我答應你。”柯徒甩頭,狠狠關上了門。
這次談話很簡短,像上次一樣,兩個販子在昏暗的巷子裏交易着,買賣的分別是自己見不得人的歷史和自私自利的商品。
無論怎麽樣都是要試試的。總比沒有任何希望好。
當柯徒爬出酒窯時,他腦海裏又傳來羅燃剛才對他說的話:
“我給你七個落日的時間。”
海邊,綿延的浪跡像一曲徐緩柔軟的小提琴曲,沖刷着人們的心靈,打磨亂石灘的每一顆鵝卵石,與時光一起變得圓潤,只不過後者僅剩極微小的一塊了。
在灘之上有一座通天塔,塔身的紋路因內部齒輪的轉動而詭谲多變,吊挂水晶燈附着藤蔓,冰冷而璀璨。塔身上開着一排排鑲金帶玉的窗戶,王公貴族的孩子将小臉從窗戶裏探出來。
塔頂有一座釋彁神像,銀色的渾天儀将其撚旋包裹。白玉神像垂眸,頭頂崩裂的破痕已填滿苔藓。野草攀上白石臺,鑲嵌的珍珠缺了幾顆,底座上刻着落滿灰的寥寥幾行字:
神明忠實的侍奉者,摒棄了血骨裏漸餘的血脈,為其抛下永生之珠。
晨禮拜即将開始,教徒從環形階梯登上塔頂,從上面看像流動的群蟻,碌碌不息。
教皇在渾天儀前高聲宣讀着《釋彁經》,粗糙有力的大手摩挲着書頁。彁神之使坐在塔頂的高寶座上,戴着彁神彩紋面具,身軀隐在飛鳥般舒展的巨大白袍裏,看不清具體的體型。
教皇宣讀完畢後,臺下也跟着誦經。完畢後,教皇舉起一本書,大聲說:“這是一本偉大的釋彁神的贊美詩合集。受彁神保佑,請用一些微不足道的鈔票來換取彁神的偏愛,彁神時刻注視着你們——”
教皇随即說出了價格。不高也不低,對平民來說大約是一天的開銷。即便如此,教徒們依然争先恐後地舉着鈔票向前湧,仿佛比別人晚一步就會被信仰抛棄一樣。
這是禮拜裏必有的一環。柯徒被擠到邊上,看着空無一物的錢包,陷入了沉思。羅燃站在不遠處的人群裏,和他潦草對視了一眼,轉過了頭:在公開的場合,他們默契地把彼此當作陌生人。最後,柯徒繞到渾天儀背後,撿到了一本因人群沖撞而飛脫出來的《釋彁神贊美詩合集》,迅速揣進兜裏,滿意地混入人群。
最後的最後,柯徒深情地回頭望了一眼随教皇遠去的一席翩翩白衣,直到它消失在視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