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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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蘭路19號》(下篇)

17、

秋天一過,便是冬天。

三年級的學生即将畢業。

靜彌帶的班陸續結課,回家的時間卻越來越晚。

忙着整理畢業生的資料,忙着和軍隊交接,忙着商議新生,每天不是泡在會議室就是泡在餐廳,帶着一身酒氣回家,有時幹脆在客廳的地毯上睡覺。

不過每回醒來都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好好地蓋着被子。

似乎好幾天沒見過藤原愁,也沒去他的意識海走動。

盡管如此,他依然夜夜晚歸,第二天開會的時候腦袋發痛,呆呆出神。

他是少有的作為哨兵教官的向導,有千百種方法把哨兵們治得服服帖帖,哨兵們怕他,卻也舍不得他,十七八歲的面龐年輕稚氣,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給他送禮物。

靜彌說不要禮物,他們便滿臉失落,讓靜彌想起和他同期的同學們,曾經也是這般,死乞白賴地讓老師收下他們合夥買的畢業禮物。

那時候年輕,無知無畏,覺得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寒冷冬夜,靜彌醉醺醺推開家門,坐在鋼琴前的藤原愁轉過頭來,“老師?”

靜彌踉跄走過去,一只手按在鍵盤上,發出沉重的咚的一聲,“可以,教我彈鋼琴嗎?”

藤原愁架住站不穩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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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彌倒在他懷裏,說:“我也有,思念的人。”

藤原愁讓他坐在自己腿上,像是抱孩子一樣抱住他,側臉貼着他的額頭,“不哭。”

靜彌睜着眼,迷茫而無辜,“我沒哭。”

藤原愁彎起唇角,“抱歉,我看不見。不要難過。”

靜彌說:“其實不怎麽難過了,只是偶爾想起來,這裏會有一點點痛。”

他把藤原愁的手掌放在心口的位置。

藤原愁感受着掌下搏動的心跳,說:“所以一到冬天,就會想喝酒?”

靜彌絮絮叨叨地說起他上學時候的事情。

說他和鳴宮湊剛來的時候,什麽都不懂,他總是惹是生非,一名向導師姐非常溫柔地教導他們生活學習,第二年這名師姐被帶去很偏遠的地方,聽說是治療一名永遠也醒不過來的植物人哨兵。

說他的同學,活潑可愛的七緒,堅韌漂亮的女孩們。

說他在前線認識的哨兵,老實憨厚的遼平,争強好勝的海鬥,很讨人厭的上司泷川上校。

說他帶的第一批哨兵學生,不知天高地厚,常常惹出很多麻煩讓他去擦屁股。

說很壞的故意給哨兵下精神暗示的向導。

說他讨厭這個世界。

“我是劊子手,是死神,親手把他們推入地獄,他們卻感謝我,感謝我做他們的老師。”

這是靜彌心中永遠邁不過去的坎。

他讨厭哨兵讨厭自己,更讨厭把哨兵向導玩弄于鼓掌的達官貴人、政府高官。

胡亂發洩一通,他在藤原愁懷中沉沉睡去。

皮毛蓬松的大白熊安靜地趴睡在地,熊背上蹲着一只雪白的北極兔。

18、

翌日起來空氣特別冷,靜彌到窗前一看,發現下雪了。

他洗個澡換衣服下樓,藤原愁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聽新聞。

這個天氣不能在花園裏享受陽光和鳥語花香。

“早上好,昨天又是你把我送上床吧,謝謝。”他系上外套紐扣,肘彎搭着一件黑色長款大衣。

藤原愁說:“要吃早餐嗎?”

靜彌說:“不用了,我去飯堂,有點事找校長。”

藤原愁站起來,走到咖啡機前,“外面冷,喝杯咖啡再走吧。”

靜彌把大衣搭在沙發上,“行。”

他坐在琴凳上,用手指戳黑白琴鍵,戳出一串亂音,“鋼琴很難學吧?”

藤原愁說:“不難。老師想念以前的朋友嗎?”

靜彌說:“誰管他們。工作都忙不過來,哪有空想那些無聊的家夥。”

藤原愁很快做出一杯加奶加糖的熱咖啡,靜彌捧着陶瓷馬克杯,小口小口地喝完,把杯子還給藤原愁,說:“下次有空,教我彈琴吧。”

藤原愁說:“好。”

靜彌拿起大衣,一邊穿一邊出門,“你小心路上積雪。”

左右無事,他帶着一群無所事事的畢業生在校園鏟雪,一個小哨兵沖過來,小臉煞白,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竹、竹早老師。”

靜彌說:“慢慢說。”

小哨兵說:“白菊老師讓您過去一趟,藤原同學他,他……”

靜彌心下一沉,皺起眉心,“藤原愁怎麽了?”

小哨兵說:“就是不好。”

靜彌說:“你帶我過去。”

在快步趕往現場的時候,靜彌從小哨兵口中陸陸續續地聽到整個事件。

上次聯誼舞會後,大家都知道白菊班上有一個俊美的大齡學生,個別哨兵性格狂放,認為被搶了風頭,隔三差五去找茬,藤原愁和他們差了一輪年紀,自然不會計較什麽。

今天上午的音樂課是兩個班一起上,搞事的哨兵指使一個小跟班偷偷跟在藤原愁後面,扯掉了他蒙眼的緞帶。

霎時間,藤原愁恐怖的精神力向四周擴散,大部分哨兵被突然鎮壓,一動不敢動。

少部分平時表現強悍的哨兵則被激發本能,紅了眼睛,憑借本能對藤原愁動手。

事發突然,藤原愁不想傷人,一邊周旋一邊讓老師把吓傻的哨兵們帶離教室。

其他老師紛紛趕到,無論是哨兵老師還是向導老師都無法控制場面,白菊當機立斷,讓學生把靜彌喊來。

靜彌趕到的時候,戰争已經結束,教室一片狼藉,幾名哨兵學生鼻青臉腫地躺在地上,藤原愁正撿起他的帶子,蒙上雙眼。

可是教室中那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感覺并沒有消失。

靜彌知道,這群哨兵打破了藤原愁精神海的平衡。

換言之,他現在不太平靜。

藤原愁總是能敏銳地感知到靜彌的存在,轉向門口,“老師?”

靜彌說:“需要我做什麽?”

藤原愁說:“抱歉,可以帶走他們嗎?”

靜彌讓跟來的高年級哨兵把地上躺着那幾個學生擡出去。

藤原愁臉色發白,說:“離我遠點,我需要時間恢複。”

靜彌回頭對白菊他們說,“你們離遠點,我看能不能幫他做個精神疏導。”

白菊擔憂地說:“很危險吧?”

靜彌笑了一笑,眉眼間有淡淡的倨傲,“沒關系,我可以。”

他關上教室的門,一步一步向藤原愁走去。

19、

藤原愁聽到他的腳步聲,“很危險,老師。”

靜彌拉過一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膝蓋碰着膝蓋,問:“現在是什麽感覺?”

藤原愁說:“原來平靜的地方掀起狂風暴雨,一股沖動想要突破校長留下的精神圍牆沖出來,想殺戮,想毀掉一切。”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描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

靜彌牽起愁的雙手,手指緊扣,傾身過去,閉上眼慢慢湊近,仿佛要親吻他。

“精神□□的哨兵就是這樣的,大腦會瘋掉。”

他的聲音低緩輕柔,像是帶着蠱惑力,溫熱的氣息飄在愁臉上。

“可以信任我嗎?愁。”

額頭貼着額頭,鼻尖磨着鼻尖。

藤原愁的意識海本就搖搖欲墜經不起一絲挑撥,剛才被迫還手時,虛假的平靜便開始山崩地陷,壓抑已久的瘋狂在意識海肆意竄逃,大腦劇痛得想毀天滅地。

靜彌摸到他手心的冷汗,“忍得很辛苦吧?讓我進去看看。”

藤原愁呼吸漸漸沉重,“很危險。”

靜彌笑道:“沒關系,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的,愁。”

話音剛落,他的意識進入一片火山爆發區。

空氣裏充斥着火星,腳下流動的是岩漿,一股股熱浪撲面而來,靜彌根本什麽都來不及做,就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現實世界,靜彌昏倒在愁懷裏,愁一手接住他,另一手抽掉綢帶,露出一雙赤紅的眼睛。

他撫摸靜彌的側臉,指腹帶着欲望重重擦過薄唇,看着唇瓣變得豔紅。

“我說過,很危險,老師。”

他低頭吻上那誘人的紅唇。

(删除七百字)

藤原愁想,真好,是他的了。

20、

靜彌在一片潔白無瑕的冰原中醒來。

毛茸茸的大白熊把他藏在皮毛下面,倒也不覺得冷。

發現他醒來,大白熊舔了舔他的臉,動作比較輕,靜彌覺得癢,握住想和他玩鬧的大爪爪,“別鬧。”

他從它懷抱中鑽出來,環顧四周,冰原一望無際。

北極兔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似乎一直都在,跳上白熊的背,給它腦殼一爪子。

靜彌說:“這就是愁的精神海嗎?他人在哪裏?”

挨了一爪子的白熊老老實實地馱着兔子,跟在靜彌身邊,慢悠悠地在冰原上行走。

靜彌走了很久,累得坐下來歇腳,呼嚕一下熊腦殼,“這不是挺正常的嗎?”

他挨着白熊躺下,模模糊糊地在日光中睡着。

再醒來是現實世界。

靜彌意識回歸的第一想法是,做了。

他和藤原愁做了。

他知道向導可以用身體輔助哨兵的精神治療,向導哨兵夫妻常常在親吻和□□中獲得精神交流,這種交流自然而無害,對雙方的精神穩定都有好處。

他和鳴宮湊都是向導,自然沒這麽做過。

他應付哨兵的時候,經常選擇不接觸,有時會牽手,偶爾額頭對額頭,這類皮膚接觸可以極大提高哨兵的信任度。

藤原愁是特殊情況,靜彌一開始就與他觸碰額頭。

現在藤原愁的精神海是穩定了,他的精神海要崩潰了。

靜彌崩潰地嘆口氣。

他環顧四周,這裏是他的卧室,怎麽回來的毫無印象。

身體疲累得不想擡起一根手指頭,想叫人,幹涸的喉嚨發不出聲音。

藤原愁推門進來,臉上沒有綢帶,一雙淺紫眼眸清澈溫柔,氣質平和。

因為靜彌用身體暫時地安撫住他的精神海。

他手裏拿着一個馬克杯,坐到床邊,把靜彌扶起來,喂他喝水。

某個部位傳來難堪的不适,靜彌佯裝無事,把一杯水喝完,勉強發出聲音,只是沙啞得不像樣,“我,只是,幫你治療。”

藤原愁臉上隐隐帶着笑意,“嗯,謝謝老師。”

靜彌說:“你知道,我結婚了。”

藤原愁說:“不會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靜彌心裏覺得這小子還算識時務,問:“我是,怎麽回來的?”

藤原愁說:“我抱回來的,跟其他老師說您太累睡着了。”

靜彌說:“給我再倒杯水。”

他喝了兩杯水,倦怠地躺下休息,“有人來,就說我精神消耗大,要休息。”

藤原愁細心地扶他躺下,蓋好被子,“我知道的。”

21、

靜彌依舊早出晚歸。

藤原愁的規律生活也一如既往。

那天在音樂教室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難得空閑時,靜彌就想要不要向湊坦白這件事。他知道湊不介意這些,這件事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卻很難說出口。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湊身上,靜彌知道自己應該理解,不會對湊怎麽樣,他會找那名哨兵的麻煩,如果哨兵很礙眼,說不定會被他想方設法殺掉。

但鳴宮湊的脾氣遠比他溫柔,一定會說:“靜彌遇到這樣的事情也是沒辦法吧。”

十二月初,畢業生們趕赴前線,靜彌第一次沒有帶隊,因為不想面對湊。

他知道鳴宮湊的種種反應,卻希望得到湊的指責而非寬容:“你是屬于我一個人的,靜彌。”但靜彌又無比清楚地知道湊絕不可能這樣對他。

他很矛盾,每周兩次的固定通話,他匆匆說了幾句就借口有事挂斷。

湊說:“今年不是靜彌帶人過來嗎?很期待看到你呢。”

靜彌說:“抱歉,湊,可能最近太忙,身體不太舒服。”

湊說:“沒關系,靜彌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

靜彌沉默許久,“湊,如果,如果我和你之外的人發生關——”

湊突然打斷他,“緊急集合,我要挂了。”

靜彌聽着電話那端傳來的嘟嘟忙音,好不容易積聚的勇氣化作茫然。

他們在一起很多年,對那檔子事不怎麽熱衷,靜彌作為主動的一方,怕弄傷愛人,總是小心翼翼,而湊表現得很平常。靜彌以為夫妻之間就是這樣平平淡淡,例行公事,和愁做過以後,才知道交歡的熱烈和爽痛,那種靈魂飛上雲端的感覺,永生難忘。

難道要把從別人身上學到的技巧,應用在愛人身上?

很奇怪吧?

越是糾結,靜彌越是不想面對湊。

新生一月入學,靜彌整天泡在辦公室無所事事,跑去二年級教室巡邏,小哨兵們一個個正襟危坐,生怕被他揪出來通報批評。

這種把戲玩多了也無聊,靜彌便到白塔玩耍,那兒幾乎全是向導。

玩了幾天,靜彌又覺得向導們嬌弱,女孩子多,叽叽呱呱的鬧得他腦袋疼,于是灰溜溜地跑回黑塔。

吃完晚飯,溜溜達達回到玉蘭路19號,沒進門就聽到鋼琴聲。

靜彌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才進去,看到藤原愁不知何時又把他的綢帶纏上,覆住雙眼。

藤原愁依舊是轉頭面向他,“老師。”

無論是面容身姿還是教養,都是當之無愧的翩翩貴公子。

22、

靜彌欲蓋彌彰地咳嗽一聲,“吃飯了嗎?”

藤原愁說:“吃過了,老師呢?”

靜彌說:“也吃過了。最近,精神海,沒事吧?”

藤原愁說:“沒事。老師上次不是說要學彈琴嗎?”

他往旁邊坐,讓出琴凳一半的位置,“老師有時間的話,來學習如何?”

靜彌不想扭扭捏捏的,一屁股在愁身邊坐下,聞到巴陶利樹汁獨特的草藥清香。

藤原愁雖然蒙着眼睛,卻熟知每一個音鍵的位置,彈出一串流暢的音符,問道:“老師會看琴譜嗎?”

靜彌看着那雙修長潔白的手,說:“簡譜嗎?以前學過,現在不太記得了。”

藤原愁說:“沒關系,可以從基礎開始學。”

他說不同類型的音符,說降調和升調,靜彌聽得不算用心,外面不知何時靜靜飄起雪花,屋內燈光明亮,靜彌被觸碰手指時回過神來,原來是愁帶他熟悉音鍵。

藤原愁說:“上手不難,熟能生巧。”

他握住靜彌的手指,輕輕敲下幾個音鍵,是熟悉的《小星星》旋律。

他的手指溫暖有力,靜彌剛從外面回來,手指僵冷,倏地與他接觸,像是摸到火光,下意識地縮回來,“我有點事,下次再學吧。”

藤原愁說:“好。”

靜彌逃也似地回書房發呆。

不久藤原愁捧着一杯加奶加糖的熱咖啡進來,把杯子放桌面,“喝點熱的暖暖身體。”

靜彌說:“你以為我跟那群向導一樣脆弱嗎?”

藤原愁說:“不是的,老師很強大,我知道。只是天冷的時候喝點熱的,會舒服一點。”

靜彌擡頭看他的臉,帶着審視。

看不到眼睛,就不能摸清他的情緒。

對人性研究透徹的靜彌,往往能從眼睛分辨出人的性格特點。

而藤原愁一開始就把雙眼蒙住,無人可窺視。

靜彌說:“你過來。”

藤原愁走到他面前。

靜彌扯住他的襯衫,迫使他低頭彎腰,毫不猶豫地吻上去,頃刻入侵他的精神海。

依然是一片冰原。

校長留下來的精神壁壘已經在上次□□中被粉碎幹淨。

上次是極晝的冰原,這次是極夜的冰原,空氣冷冽,舉目四望皆是黑暗,天邊偶爾閃過絢麗的極光。

無風無雪,相對穩定。

靜彌回歸現實,發現自己正與藤原愁接吻,吻得身體發軟。

靜彌推開他,冷漠地說:“出去。”

藤原愁胸膛起伏,站了一會兒,才直直往外走。

靜彌看他順手帶上書房的門,癱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發呆。

23、

難得假期,其他老師探親的探親,旅游的旅游,唯有靜彌哪也不想去。

他不想回家,離家的時候才十五歲,這些年和家人越來越陌生,那邊也怕打擾他,平時不怎麽聯系,只定期彙款回家。

靜彌每次都是等鳴宮湊休假一起回老家,他們是鄰居。

鳴宮湊的家人當時不贊同他們結婚,認為作為向導的湊有更好的選擇,所以靜彌和他們不親近,回去探親都住竹早家。

旅游更沒興致,湊的假期很少,三年才湊出來十天,靜彌自己一個人哪兒也不想去。

百無聊賴,磕磕絆絆地學起鋼琴。

學得不專心,看到窗外飄雪覺得有意境,想喝咖啡賞雪,學着愁的樣子現磨咖啡,手被燙起一個泡,幹脆地半途而廢,把殘局留給愁回來收拾。

校長看他無聊,讓他幫忙寫文書,沒完沒了的文書。

靜彌寫累了就出來戳戳鋼琴,玩累了就到窗前賞賞雪,看膩了就沙發上躺着聽音樂。

藤原愁帶來一套音響,靜彌平時不怎麽留意,細細聽來才發現音質極高。

每天待在家裏自娛自樂,餓了吃零食,或者等愁回家做飯。

假期進入尾聲的時候,他已經能彈奏一些簡單的曲目,如《小星星》。

愁幾乎不說自己的事情,也從不多嘴問靜彌的事情,靜彌最滿意他這一點,安靜,聽話。

兩個成年人剛好擠滿一張琴凳,愁揉捏靜彌的手指關節,教他怎麽正确使用指法。

外面在下雪,積雪壓垮樹枝,簌簌往下掉;屋內飄蕩着咖啡的濃香。

靜彌有些恍惚。

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冬夜,爸爸摟着他在壁爐前講故事,火光映照在牆壁上,他聽得不專心,用手指比劃出動物的影子。

媽媽在烤面包,香甜的香氣勾得他不停地問媽媽面包可以吃了沒有。

愁發現靜彌沒有回應,問:“怎麽了?”

靜彌從童年回憶中驚醒,看着愁的臉,突然伸手扯掉他的綢帶,和那雙紫眸對望。

紫羅蘭的顏色,溫柔又深邃,像是無限包容的銀河。

不知道是誰先主動的,他們緩緩靠近,嘴唇相觸,在雪夜中深吻。

(删除四百字)

愁伸手理了理靜彌一縷濕透的頭發,眼神溫柔如水。

靜彌再無一絲力氣,恍恍惚惚地想,他背叛了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切都失控了。

24、

新生下周就開學。

周一照例開全校大會,內容千篇一律。

“根據軍方消息,十分遺憾,又有一批黑塔畢業生在戰争中英勇犧牲,讓我們永遠銘記他們的姓名。他們分別是——”

坐在前排出神的靜彌猛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不可置信地擡起頭。

那是他送出去沒到一個月的畢業生,那個孩子才十七歲。

校長神色如常,說:“讓我們沉痛地向他們表達遺憾和敬意。”

全體師生起立,右手握拳放在心口處,念道:“為了和平。”

只有靜彌坐在原位沒有起來。

散會後,他自嘲地笑了笑,這麽多年,難道自己還沒習慣嗎?

新學期開學,靜彌繼續帶三年級,藤原愁理論課滿分,校長把他調到辦公室當助教,不用和那群十來歲的孩子格格不入地坐在一起上課。

藤原愁眼睛有問題,做不了什麽事情,日子過得比以前更悠閑。

靜彌匆匆出門時常看到他帶着大白熊在春光明媚的花園曬太陽。

他們秘而不宣地保持着身體關系。

(删除六百字)

藤原愁打開門,門檻上坐着一個短發男生,看上去氣質單純,像是涉世未深的中學生。

鳴宮湊轉頭看他,連忙站起來,“你是靜彌提起那個藤原同學嗎?他不是說你眼睛看不見嗎?”

藤原愁說:“靜彌老師剛替我做完精神治療,可以暫時把遮擋物取下來。”

鳴宮湊說:“原來是這樣。”

他邁入客廳,太久沒回來,覺得這裏煥然一新,“好漂亮,果然花瓶裏有鮮花。”

靜彌穿着睡衣和拖鞋下樓來,笑喚道:“湊。”

“靜彌!”鳴宮湊過去和他擁抱了一下,“好久沒看到你,最近好嗎?”

靜彌的目光和愁短暫地接觸了一下,随即移開,說:“很好,你呢?”

鳴宮湊伸出三根手指頭,說:“我有三天假期。”

靜彌問:“是不是立功了?”

鳴宮湊笑着搖搖頭,“不能說。”他抽抽鼻子,“奇怪,好像有什麽味道。”

靜彌看了愁一眼。

這屋子通風換氣的時間太短。

愁不動聲色地說:“可能是院子裏的石楠花開了。”

鳴宮湊并未生疑,“怪不得。”

25、

鳴宮湊洗完澡,換上靜彌的睡衣,躺在床上開開心心地說起軍營的事情。

他性格單純,有時很倔強,幸好上司比較關照他,沒讓他吃什麽苦。

靜彌坐在床沿看他,微微笑着,耐心十足,“然後呢?”

鳴宮湊說:“然後那個哨兵就被趕到外面去了。靜彌,好困了,我們睡覺吧。”

靜彌關燈,躺在床的另一側,鳴宮湊滾過來抱住他的手,說:“靜彌,我好想你。”

靜彌說:“我也好想你。”

鳴宮湊舟車勞頓,很快進入睡眠。

靜彌望着黑暗的天花板,聽着湊規律的呼吸聲,久久無眠。

鳴宮湊在這留宿的幾天,對藤原愁的印象是英俊、優雅、有禮貌。

(删除百字)

靜彌知道這不對,他仿佛進入一個錯誤的思維誤會,越是知道自己做錯,就越是對這種錯事上瘾,讓錯誤愈演愈烈。

愁無疑是個好情人,安靜本分。

靜彌在過去二十八年的時光中,從未想到自己會出軌。

但他就是這樣做了,瞞着鳴宮湊,和另一個男人結合,享受背德的刺激感和新鮮感。

鳴宮湊回軍隊的那天晚上,他們在靜彌的床上歡愛。

(删除二百字)

過去二十八年循規蹈矩的人生,在這一刻完全出軌。

瘋了,全瘋了。

他們足足糾纏一夜。

第二天下床的時候,靜彌的腿軟得像面條,破天荒請了半天假。

下午沒心情上課,靜彌帶他們去室外戰鬥場訓練,冷着一張臉,把學生們吓得戰戰兢兢,賣力訓練,生怕老師生氣。

傍晚在飯堂看到白菊和妹尾,她們坐在對面說悄悄話,靜彌意識到她們在說自己,笑問:“有什麽不能說給我聽?”

白菊指着他的鎖骨,說:“鳴宮同學回來了吧?上面全是紅印子。”

靜彌臉色一僵,笑道:“這幾天有些花粉過敏。”

她們當他是托詞。

實際上,确實是托詞。

26、

二三月,春暖花開,教師公寓的數百株玉蘭樹挂滿鮮花,美幻如同仙境。

生物鐘使然,靜彌在清晨六點三十分睜開眼,掀開被子,從地上撿起一件白色襯衫穿上。

寬大的襯衫虛虛地籠罩着纖細的身體,遮住大半暧昧的紅痕,堪堪遮住臀部,露出一雙筆直白皙的長腿,□□的雙腳踩在棕色地板上,色差明顯。

靜彌來到窗前,推開窗,甜美的花香随風飄蕩進來,優雅的玉蘭朵朵分明地盛開在枝桠上,粉粉白白、熱熱鬧鬧地開了一大片,如同花積的雲海。

愁跟着起床,從後面擁抱他,吻了吻他的側臉。

因為頻繁的交歡,愁在家幾乎不再蒙眼,一雙淺紫眼眸總是溫柔地凝望靜彌。

靜彌多多少少知道藤原愁對自己的心意,不願深究,不願思考這段關系能維系多久,只說:“我不會離婚。”

愁親吻他的耳尖,眷戀而愛惜,在他耳邊低喃道:“沒關系。”

竹早靜彌,和他的情人。

在這所房子,這個封閉的小世界,荒唐地以室友之名行夫妻之實。

靜彌知道這完全是錯誤的關系。

但他掙脫不開。

每次回到玉蘭路19號,回到這所房子,就會聽到優美的鋼琴聲,聞到濃郁的咖啡香氣,看到花瓶中盛放的鮮花,那個貴公子模樣的男人在廚房忙碌,或者在後花園曬太陽、聽新聞,這些東西像藤蔓伸展出來,将他牢牢包圍,将他拉入一個難以自拔的“家”的氛圍中。

人類是群居生物,沒有人不渴望一個溫暖的家庭。

靜彌刻意不去想遙在遠方的鳴宮湊,假裝淡然地享受藤原愁帶給他的一切。

恰好學校在忙三年級學生外出實習的事情,靜彌要帶隊他們在外實習三個月,夏天伊始的時候返回學校。

國內大約有二十座城市設立哨兵所,有些哨兵所很大,比如首都山櫻市,在熱鬧的市中心擁有一整棟辦公大樓,有些哨兵所很小,在偏遠的地方,某些哨兵所的所有工作人員加起來不到十個。

出于公平,每位帶隊老師前往的哨兵所每年都在改變,靜彌今年剛好分在山櫻市,和他同行的有四位老師,總共三名向導、二名哨兵。

出發前,校長召集領隊老師們開會,內容年年都類似,靜彌出神地看着窗外的玉蘭花。

“靜彌,愁的家在山櫻市,你把他帶過去。”

小富校長突然提起他的名字,其他人都看向靜彌。

靜彌正想趁這個機會嘗試擺脫這段關系,不滿地說:“帶他去做什麽?”

校長說:“讓他做你的助教。”

靜彌抿緊嘴唇。

校長說:“山櫻市國內人口最多的城市,魚龍混雜,愁可以幫你忙。”

靜彌不情願地說:“好吧。”

27、

這是靜彌第二次前往山櫻市。

第一次是十年前,他在山櫻市的哨兵所實習,粗心大意把自己的量子獸弄丢了,哨兵所的工作人員、領隊老師、實習同學,上上下下幫他找了個翻天覆地,硬是沒找到,最後報告給小富校長,他不知道從哪兒把那只兔子抱了回來,這件事才算結束。

這是他人生中一大糗事,估計現在哨兵所的員工都記得,靜彌想起來就覺得丢臉。

所以在火車上,他的心情不太美妙。

尤其是負責後勤的山口老師定錯車票,他們要在擁擠的普通車廂待十幾個小時。

藤原愁綁上綢帶,端正地坐在他身邊,過往行人紛紛向他投以目光。

靜彌靠在車窗上,問道:“貴族少爺第一次體會這種平民車廂吧?”

藤原愁說:“嗯,感覺很新鮮。”

靜彌內心愈加煩躁。

藤原愁說:“要睡一會兒嗎?聽說要明天早上才能到達。”

靜彌語氣不善地說:“你能睡着?”

普通人,包括嬉嬉鬧鬧打牌的學生——他們學校的學生,大聲聊天的中年人,哭泣的嬰兒,在跑道奔跑的兒童,上廁所的乘客……空氣渾濁,散發着各種各樣的異味。

藤原愁從紙袋中取出一件外套,讓靜彌靠在身上,再用外套把他從頭蓋住,露出一道呼吸的口子,“這樣稍微會好一點吧。”

靜彌哼了一聲,沒有故意找茬,靠在愁身上,模模糊糊地睡着,只是睡得不真切,耳朵仍能聽到車廂中的雜音。

火車搖搖晃晃,不知道過了多久,靜彌被山口老師興奮的聲音吵醒,“乘務員說上等車廂有空的,可以補票了!”

靜彌被吵醒,皺着眉跟藤原愁走,臉色很臭,山口老師看得怕怕,把他們兩個單獨安排在一個車廂。晚飯時候,山口老師叫他們吃飯,開門看到竹早老師蜷縮在長椅上枕着藤原愁的大腿睡覺,身上搭着那件外套。

藤原愁微微搖頭,輕聲說:“你們先去吃飯吧。”

山口老師說:“好的。”

第二天,到達山櫻市哨兵所,教師二人一間宿舍,靜彌和愁在一起住。

房間很小,兩側各擺着一張單人床,靜彌坐在椅子上看愁鋪床單,說:“都回來了,幹嘛不住在家裏?”

愁說:“我現在是哨兵,不适合和家裏人見面。”

靜彌說:“你現在的精神海,冰原上開滿鮮花,沒有危險性。”

冰原似乎也有春天,一簇簇鮮花盡情盛開,大白熊常常在花田中快樂打滾。

愁說:“我媽媽,小時候被哨兵傷害過,不敢接觸任何哨兵。”

包括她的親兒子。

靜彌見過很多這樣的案例。

他說:“哨兵不是自願成為哨兵,向導也不是自願成為向導。”

這是上天賦予他們的命運。

28、

哨兵所要處理的事情又多又雜,凡是關于哨兵和向導的事都歸他們管,權力高一級過普通政府單位,比如他們可以帶走被警察拘留的哨兵。

這就意味着這裏混雜着各方面的利益,關系盤根錯節,明面的背後的派系紛争從不休止。

靜彌早就混成油鹽不進的老油條,該開會開會,該出外勤出外勤,不該摻和的半點不理。藤原愁形影不離地跟在他身邊,遇到負隅抵抗的哨兵,靜彌就讓他用精神力處理。

哨兵需要向導梳理精神,長期得不到精神纾解的哨兵會瘋掉,意識海越來越混亂,最後毀滅。

總有哨兵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精神□□卻得不到正确醫治,最後精神狂亂,成為平民眼中的動亂分子,被哨兵所強制暴力清除。

現在情勢很壞,經濟不好,每天都有大批大批人員失業,搶劫偷盜事件時有發生,常常有民衆報告說哨兵犯罪,他們去到才發現是普通人犯罪。

瘋掉的普通人跟瘋掉的哨兵差不多,下一步就是深淵。

這是現實社會,不是學校的象牙塔,接觸到社會黑暗面的學生們各有各的不适應,靜彌作為領隊老師既要處理公務,又要時刻關注學生的心理健康,身心俱疲。

在這裏他們很少做那種事。

欲望旺盛的時期已經過去,靜彌現在更喜歡和愁擠在同一張床上,緊密地挨着,呼吸着彼此的氣味沉沉睡去。

時間過得很快,哨兵所裏的師生各有煩惱,在他們眼中,竹早老師和藤原老師略微親密一些,很正常,畢竟是室友嘛。

靜彌認為他的精神體是只軟綿綿的兔子,沒有威脅力不說,還會削弱他的威嚴,因此很少把它放出來,但兔子會趁他不覺的時候偷偷溜出來。

靜彌總是看到愁抱着一只白兔子坐在窗前看書,腳下趴着一只大白熊。

那只兔子乖乖地蹲在愁懷裏,有時會跳到白熊背上,陷在柔軟的熊毛裏。

靜彌納悶地說:“兔子平時呆呆的,連湊的量子獸都不搭理,怎麽跟你要好?”

愁說:“我們以前認識。”

靜彌問:“什麽時候?我見過你嗎?”

愁說:“十年前,我是個中學生,在路邊撿到一只小兔子,怕媽媽不讓養,藏在外套裏帶回家,偷偷養了幾天。”

靜彌慢慢睜大眼,說:“原來是你偷走了我的兔子!”

愁說:“我那時候分不清真正的動物和量子獸,後來媽媽發現我跟空氣說話,爸爸猜到我覺醒,把小富校長請過來幫看病,兔子也還回去了。”

靜彌咬牙說:“原來我人生的恥辱都是你造成的。”

愁說:“我第一次聽見你的名字,竹早靜彌,靜彌,我覺得很好聽。”

靜彌眯起眼睛,說:“那你開始是假裝不認識我?”

愁說:“确實是第一次和你接觸。”

如果不是那次綁架的意外覺醒,他們這輩子也許不會有見面的機會。

29、

仲夏時分,星光閃爍,映入室內月色中,靜彌不怎麽熟練地彈完一段《月光》。

月光總是那麽好,恬靜,淡白,溫柔地擁抱人間。

藤原愁坐在鋼琴旁,看他敲下最後一個音鍵。

客廳沒開燈,愁的一半身形暴露在月色中,另一半隐藏于黑暗中,側臉挺立分明如同剪影。

靜彌雙手仍輕放在音鍵上,曲調的餘韻在心底回蕩,心情平靜如月光下的湖面。

他看見愁動了,湖面便蕩起一圈圈的漣漪,無法保持平靜。

愁站起來,到他面前,彎下腰,伸出一只手,“可以邀請你共舞嗎?”

靜彌把右手放在他的手心。

愁吻了吻他的指節,把他拉起來,無聲地跳舞。

他們合舞過很多次,動作記憶遺留在身體中,無需多言就能默契地展開舞蹈。

一舞畢,靜彌靠在愁身上,對方的溫度和心跳在靜夜中傳遞過來。

愁的吻落在額頭,“靜彌。”

他總是“老師”“老師”地叫,偶爾喚一聲“靜彌”,讓靜彌的心驀然悸動,砰砰的仿佛要跳出胸腔。

愁擁抱他,說:“如果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靜彌把臉藏在愁的肩頭,“我不會和貴族出身的哨兵在一起。”

愁說:“我知道,他們摧毀了很多很好的向導。對不起,靜彌。”

忽然傳來的敲門聲驚動了相擁的他們。

愁吻了吻靜彌的唇,放開他,到玄關開了燈,再開門。

突然離開溫暖的懷抱,靜彌覺得有一絲絲冷,刺白的燈光讓他不适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竟然看到失魂落魄的鳴宮湊走進來。

“湊?你怎麽回來了?”

靜彌過去擁抱他,對方疲倦地把身體重量壓在他身上,“靜彌,我想退役。”

靜彌心疼地說:“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那些哨兵欺負你了?”

鳴宮湊搖搖頭,溫熱的淚水滲過衣物燙着靜彌的皮膚。

靜彌和他從小到大近三十年的情誼,幾乎沒有什麽東西比得過,頓時心思一沉,“累了吧?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鳴宮湊嗚咽着說不用。

靜彌看向愁,“愁,可以幫我熱杯牛奶嗎?”

愁不遠不近地站着,靜彌只和他目光接觸零點一秒,便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不想看到愁眼底的神色。

不願看到那雙漂亮溫柔的淺紫眼眸盛滿悲傷。

過了好一會兒,愁挪動腳步,緩緩走向廚房。

“好。”

30、

鳴宮湊在玉蘭路19號住了下來。

藤原愁把他的綢帶戴起來,覆住雙眼,依然做一個優雅溫和的貴公子。

靜彌下班回來,看到鳴宮湊坐在沙發上托腮看愁彈鋼琴,心底湧起一股無名的煩躁。

鳴宮湊看到他回來,眼睛一亮,“靜彌!”

靜彌在他身旁坐下,鳴宮湊小聲地說:“藤原好厲害,什麽都會。”

靜彌說:“他很好。”

鳴宮湊說:“跟那群少爺哨兵好不一樣。”

靜彌說:“被送到前線的少爺哨兵,不是家裏難以管教,就是被家族遺棄,能有幾個好的?”

普通哨兵被強制服役三年,有錢人家的哨兵有千百種方法合理逃避軍事服役。

人生下來就是不一樣的。

世人對哨兵大多帶着偏見,對普通的哨兵來說,最好和最殘忍的出路都是參軍。

無數人恨透了這個世道,又不得不在這個世道茍茍生存。

靜彌上班忙,鳴宮湊和藤原愁相處的時間更多,平淡和諧得不像情敵。

軍隊那邊說鳴宮湊在休假,休到什麽時候沒人知道。靜彌用自己的人脈打聽,都說鳴宮湊最近沒有異常,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離開軍營。

靜彌問湊,湊只說在營地呆膩了,想好好地休假;如果可以,他想退役,不再回去。

靜彌一眼就看出他在撒謊,只是不忍逼問他。

鳴宮湊喜歡花團錦簇的後花園,對藤原愁毫無戒心,喜歡閉上眼睛聽音樂。

有一天上午,他們坐在樹下的藤椅一起聽新聞,鳴宮湊問:“藤原,有喜歡的人嗎?”

愁說:“有。”

鳴宮湊問:“喜歡是一種什麽滋味呢?我以前以為我喜歡靜彌,喜歡和他待在一起。現在想來,這種喜歡似乎不是愛情的喜歡。”

愁問:“當時為什麽和他結婚?”

鳴宮湊說:“因為靜彌很要強啊,總會擋在我面前,幫我遮風擋雨,拒絕的話,他會很傷心吧。其實我不需要他為我做這麽多,所以我留在軍營,希望留給他自由的生活,他自己的生活。”

愁直接地問:“你喜歡上別人了嗎?”

鳴宮湊卻笑了,大方坦然地說:“不知道,可能吧。不過,無論發生什麽,我都不會和靜彌離婚,我不會留下他孤單單一個人,不然他太可憐了。”

愁沉默地閉口不言。

鳴宮湊說:“你應該沒結婚吧?一定要找喜歡的人結婚吶,那樣才會過得幸福。”

愁感受着從樹葉縫隙中灑落的陽光和穿梭過指間的風,過了許久,才說:

“我得到過幸福。”

31、

靜彌回家已經很晚,他習慣忙碌,為了不打擾湊,晚歸的時候會到二樓空餘那個房間睡覺。

洗漱完到書房處理幾份郵件,開門意外發現藤原愁坐在辦公椅上,像是等人。

靜彌順手合上門,問:“在等我嗎?”

他走到愁面前,抽掉他的綢帶,俯身吻下去,同時進入他的精神海。

曾經繁花似錦的冰原變回它原先的樣子,漫長的極夜,靜彌等了很久,沒看到極光出現。

意識回歸現實世界,靜彌捧着愁的臉靜靜地看了許久,最後擁抱他,像是安慰。

愁問:“我可以繼續住在這裏嗎?”

靜彌問:“為什麽不?你要回山櫻市嗎?”

寬大的木制椅子,靜彌坐在愁腿上,專心地看電腦屏幕上的內容。

愁看着他可愛的後腦勺,說:“我很早就認識你。十年前,小富校長帶走了我的兔子,我很不高興,他帶我到哨兵所,遠遠地看抱着兔子的你露出開心的笑顏,告訴我,你叫靜彌,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靜彌說:“老師就是愛多管閑事。”

愁欲言又止。

靜彌半回頭,“怎麽了?”

愁伸手觸摸他的側臉,說:“如果将來你有什麽想不明白,可以去問校長。”

靜彌尚未察覺這是告別的訊號。

他說:“你藏着很多秘密嗎?”

愁說:“很多,很多。”

他忽而笑了,笑意溫柔,“可以吻我嗎?靜彌。”

靜彌伸出雙手勾住他的脖子,閉上眼吻上去。

他清楚地記得書房的門沒有鎖,但他們還是做了,靜彌在愁後背留下一道道紅色指痕。

過後便靜靜相擁,默契地不提起什麽未來。

一段不道德的錯誤關系,哪有什麽未來。

鳴宮湊的退役申請終于得到上級批複,随着批複通知到來的,是藤原愁的征兵文書。

藤原愁走得很安靜,靜彌回到家只在客廳看到湊一人,随口問道:“愁呢?”

鳴宮湊說:“走了,軍隊的人把他帶走了。”

他愁眉苦臉地說:“靜彌,我發現我好想念軍營,連做夢都在訓練。我到底要不要退役啊?”

靜彌顧不及他的糾結,問道:“軍隊的人為什麽把他帶走?”

鳴宮湊說:“他要去服役了——藤原是這麽對我說的。”

靜彌說:“為什麽?他——”

他突然想起愁說過的那句話。

如果将來你有什麽想不明白,可以去問校長。

32、

靜彌推開校長室大門,校長正在會客區品茶,“靜彌啊,要喝茶嗎?”

靜彌幾步走到他面前,問:“老師,愁怎麽會去前線?”

校長說:“是愁的事情啊。”他慢條斯理地說:“你以為愁為什麽會來黑塔?”

靜彌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性,臉色蒼白,“一開始,就是為了上戰場?”

校長說:“坐。”

他給靜彌倒了一杯熱茶,“不着急,先喝口茶,我們慢慢說。說起來,你當年能和湊結婚,要感謝愁呢!”

靜彌無心喝茶,問道:“為什麽?”

校長說:“你的膽子太大了,靜彌,你不知道你的事情在上流社會掀起多大的波瀾,很多大人物放話,如果讓向導如此妄作胡為,就從學校撤資。”

靜彌說:“然後呢?”

校長說:“然後愁聽說了這件事,做主讓藤原家族補上學校的資金缺口。他以前撿到過你的兔子,所以一直很喜歡你。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堅持想要見你一面。”

靜彌如同天旋地轉,“什麽,什麽最後時刻?”

校長說:“你不知道嗎?他活不久了。”

靜彌突然想起,他在學校出了名的嚴格難伺候,校長怎麽安排他來接待愁?

所以,是愁主動來見他。

所以,那只大白熊會主動靠過來拱他。

一場蓄意已久的相會。

校長說:“衆所周知,哨兵向導的平均壽命比普通人的短一二十年,因為特殊的精神能力透支了他們未來的生命。靜彌,愁的精神力如此強大,你沒想過為什麽嗎?”

如果說,哨兵是一場病,那麽愁病得太嚴重,無藥可救。

靜彌閉了閉眼。

校長說:“被迫覺醒後,愁的整個大腦都有病變物質存在,藤原家族的醫療團隊想了很多方法,都無法治好他的病。至于上前線,也是一開始就商量好的,藤原家族今年有代表參加首相選舉,他們需要政治資本,需要民間聲望。”

藤原家族的貴公子積極參軍死在戰場上,一定可以引發民衆的強烈共情,從而得到更多的選票。

把時間線拉長到歷史節點,每個人都是微不足道的犧牲者。

如果他們沒有愛上彼此。

33、

靜彌的生活一如既往。

鳴宮湊舍不得戰友,猶豫再三,還是選擇回到軍營。

在他離開前,靜彌提出離婚,坦然他出軌了,對這段婚姻不夠忠誠。

鳴宮湊有點驚訝,“完全想不到靜彌會做這種事,果然是因為太寂寞了嗎?”

他同意離婚,但軍婚不能輕易離,需要走漫長繁瑣的流程。

有時靜彌會做夢,夢到他坐在漆黑一片的冰原上,擡頭等一抹絢爛的極光。

不知道為什麽,總是等到夢醒,也等不到那裏出現一絲亮光。

他總是安慰自己,軍隊有很多經驗豐富、富有耐心的向導,她們會幫愁疏導精神,不會讓他精神崩潰,在失去自我的瘋狂中了結自己。

周一例會,他照例發呆。

校長在臺上講話:“根據軍方消息,十分遺憾,又有一批黑塔畢業生在戰争中英勇犧牲,讓我們永遠銘記他們的姓名。他們分別是……藤原愁……”

以為自己聽錯的靜彌擡頭望向臺上。

校長也在看他,鏡片下的雙眼帶着些微悲痛。

畢竟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

他說:“讓我們沉痛地向他們表達遺憾和敬意。”

全體師生起立,右手握拳放在心口處,念道:“為了和平。”

只有靜彌一個人坐着,迷茫而彷徨,仿佛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會後,校長特地走到他身邊,說:“有一支小隊出任務的時候被敵人包圍,昨天愁帶人突襲,任務完成得很漂亮,小隊全員平安回來。靜彌,愁犧牲了。”

好像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相愛。

校長把他當愁的好朋友,“愁的父親說七天後舉行葬禮,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靜彌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轉而搖搖頭。

校長拍拍他的肩膀,“對了,湊也在那支小隊裏,很危險呢,你記得好好安慰他。”

校長走了,相熟的老師喊道:“竹早老師,我們走吧。”

死幾個學生而已,他們早就習以為常,麻木不仁。

靜彌站起來,僵硬地邁開腳步,跟着同事一起離開。

34、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靜彌晚上下課回家,看到門口站着一個中年人。

靜彌見過他,是藤原家的管家先生,愁剛剛搬來的時候,他來幫過忙。

他問:“有事嗎?”

管家捧起一個黑漆紫紋的小匣子,“竹早老師,這是愁少爺留下來的,說如果他出意外,就把這個交給您,您留下或者扔掉都可以。因為您沒來參加葬禮,我只好冒昧前來打擾。”

靜彌沒有馬上接過,怔怔地看着那個小木匣,“有其他話嗎?”

管家想了想,說:“少爺說住在這裏的日子,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感謝您。”

靜彌最終接過匣子,“謝謝。”

管家禮貌道別,“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靜彌拿着匣子進屋,沒開燈,如水的月光鋪在地面,亮白如晝。

他打開盒子,裏面整整齊齊地疊着一條幹淨的紫白色緞帶,隐隐帶着巴陶利樹汁的清香。

他取出緞帶,柔軟輕薄,質地絲滑冰涼。

就這樣一條帶子,恐怕尋常人工作十輩子也買不起。

靜彌将綢帶覆住眼睛,繞過腦袋,在腦後打了個結。

他學着愁曾經的樣子,慢慢在屋內摸索。

因為看不到,總是絆到東西,磕磕絆絆地走了一圈。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

比如,你的前半生如何度過?

比如,你是什麽時候愛上我的?你很早以前就喜歡我嗎?為什麽喜歡我?

為什麽不打招呼就走?為什麽不跟我告別,怕舍不得嗎?

為什麽不問,我喜不喜歡你?

我沒去參加你的葬禮,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因為結局的提前到臨,這些問題的答案永遠地埋沒在無盡的歲月中,無人知曉。

突然,靜彌撞上一個熟悉溫暖的懷抱,他急切地伸手想要撫摸那人的臉,卻猝不及防地摸了個空。

摘下綢帶,眼前空無一人。

唯有滿地寂寂清冷月光。

35、

今年的聯誼大會,靜彌上臺表演鋼琴獨奏,雖然他彈得不怎麽樣,但全校師生都報以熱烈掌聲。

下臺後,同事說:“從來不知道竹早老師會彈鋼琴呢!”

靜彌說:“剛學不久。”

同事問:“是哪裏找的老師,我也想學。”

靜彌說:“不好意思,他只教我一個人。”

他遞交了辭呈,帶完這批學生就離開黑塔,申請到哨兵所工作。

厲害的向導,在哪裏都是香饽饽。

次年二三月,玉蘭花開得最茂盛最漂亮的時候,靜彌離開了玉蘭路19號。

他到校長辦公室告別,小富校長坐在辦公桌後,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似乎更白了一些。

“調度的單位下來了嗎?”

靜彌說:“嗯,是山櫻市哨兵所。”

小富校長說:“山櫻市啊。”他沉吟片刻,說:“脾氣不要太生硬了,有處理不了的問題,回學校找老師,沒什麽大不了的。”

靜彌說:“好,謝謝老師。”

他起身離去,走過地面一個四四方方的光斑,想起他和愁第一次會面。

也是在校長辦公室,對方蒙着眼,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當時似乎在想,真是麻煩,幾步路磨磨蹭蹭走半天。

想到這裏,靜彌的唇角浮起淡淡笑容。

誰能預見未來會發生什麽呢?

走在帶着寒意的料峭春風中,花瓣紛紛揚揚,芳香撲鼻,靜彌有點想喝一杯加奶加糖的熱咖啡。

沒來由地,突然很想念那個人。

“下次遇見的話,再彈一次琴給我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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