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昨日

寒露那天,衛青收到了一封朔方的來信,他一面看,一面笑着微微皺起了眉。

信是霍去病寫的,他是個有條理的人,去那邊一年,一直音訊不絕,已陸續帶了幾封信回來。

衛青沒讀內容,先看那熟悉的筆跡,心裏就高興了一下。霍去病寫信,就像他平日和衛青說話一樣,十分随性,想到哪裏就寫到哪裏,近來邊關平靜,他也就只寫了些日常,最後才略帶幾分鄭重的請衛青保重身體。

那些事都不大,只衛青覺得風趣,于是反複讀了兩三遍,也是一般的興致盎然,他收信總是很愉快,可看完後又有些不滿,輕輕"嘿"了一聲。

去病到朔方後似乎很忙,每封信都不長,內容有些過份的簡明扼要,衛青每次都要看好幾遍,又問送信的兵士些問題,才能大概知道,他去後過得還不錯。

衛青把那竹柬卷起來,掂了掂,面色就有些不善,上次已叮囑他多寫幾句,這次卻依舊沒什麽長進,在他看,那信還是短得讓人哭笑不得。

這個時候,寫信那人的弟弟來了。

霍光今年才十四歲,剛剛出什,臉上還是團團的圓,舉止已開始有些大臣風範,十足是個小大人,他此來是向衛青學兵法的。

他也算衛青的外甥,又姓霍,以他和雙壁的淵源如此之深,放在最重培養人才的漢天子眼中,若教不成第二個骠騎簡直就是暴殄天物,對其期許甚高,每次召見都賜他無數的兵書,霍光也讀得認真。

以往,霍光遇到兵法上的疑問,自然而然的向他那位兄長求教,霍去病待這個弟弟算很好,奈何他通常只答上一兩句,便詫異如此簡明的道理,怎麽可能不明白?而他答的那一兩句,霍光這樣的聰明人也往往百思不得其解。

衛青看不過眼,數落了霍去病一通,教他要有兄長的樣子,霍去病卻攤攤手不以為意,還私下同衛青說,陛下這盼頭恐怕不是路數,小光在這事上沒天賦。最後,救場的就成了衛青。

霍去病行前,曾特別将這唯一的弟弟托給衛青。他們兄弟倆生得象,去病不在身邊,衛青就待霍光份外親切些,只他每次見到霍光那張圓嘟嘟的小胖臉,總會有一瞬的愕然,有些自疑,若幹年前,莫非去病也曾是這個樣子?

衛青見了霍光,先拿信給他讀,霍光見是兄長的信,又是舅父之命,忙理了理袍子,有板有眼的站起來捧在手中朗聲而讀。衛青就在旁又聽了一遍,心裏舒暢了些,他們兄弟倆的聲音也象,特別是念信的時候,足以亂真。

霍光念了一半,偷眼看衛青,見他臉上的愠色已比自己剛進門時淡了許多,霍光心下就想,舅父做什麽事都不慌不忙的,朝堂上那些大臣相互抨擊得怎樣厲害,舅父也都能神色不動,這點讓他特別佩服,可遇到哥哥的事,舅父也是會生氣的。

衛青與霍光慢慢講了一下午兵法,少年人的求知欲強,又學得認真,問題特別多,說到最後,衛青自己也累了,不由就有些懷念,當年他教這人哥哥兵法,好像?都不用怎麽教的樣子?

說也奇怪,當年他教去病,自己也才初窺門徑,也是一面講一面摸索,與其說"教",倒不如說是"溫故知新"。今日戎馬半生,帶了這麽多年的兵,衛青不敢說別的,只他在這用兵之道的領悟上,的确已能做到化繁為簡,越是繁複多變的東西就越能用極樸素的只言片語準确描述出來,仿佛一擡手,就能在星河般的亂局中點出破局之所在。

更何況,自衛青的青年時代開始,他便曾不厭其煩的和無數漢将講解過這用兵之道,和霍去病不同,他又是個頗有耐性的人,只霍光的情況,确實有些特殊。

有些道理,比如後勤的重要性,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又如臨戰重主将決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些霍光一點就通,足見是個聰明孩子,可,到了戰法一節,僅地形上九地這段,衛青就怎麽也和他說不明白。

最後,衛青想用戰例來解釋,或許聽得清楚些,霍光乖乖記了半天,卻忽然問他,河西之地,算不算"圍地"和"死地"?

圍地者,所由入者隘,所由歸者迂,彼寡可以擊吾之衆者。意思是,進軍路窄,退軍路遙,易被少數敵人擊破的地形。

死地者,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者。意思是,速戰速決才能生存,稍微遲緩既能全軍覆沒之所。

衛青颔首正贊他學得好,霍光又想了半天,卻又有些固執的問道,九地一節說得分明,圍地則謀,死地則戰,但之前的段落又說,其一:長途奔襲,乃兵家之大忌,其二:當退則退,何以前後矛盾,該如何取舍?

衛青一聽,心下雪亮。

自去病遠去了朔方,朝堂上漸漸有了些聲音,明裏暗裏的道是骠騎昔日屢次孤軍深入,犯的是兵家大忌,偏偏他都勝了,自然是天幸。

這些輿論,明裏是為"鹿"那狀公案不平,其實,盯着的是骠騎手中的兵權罷了。

龍城以來十年,漢匈大戰近十次,漢軍未嘗一敗,是以漢将普遍有種樂觀情緒,都覺得戰必勝攻必克,而漢室又對軍功所酬最重,不少人都渴望一戰,那無異是立功封侯最好機會。

偏偏這青雲路上,橫着戰功赫赫的大漢雙壁,有這兩人在,縱然又有大戰,諸将誰能輕易僭越?特別是那年紀輕輕的骠騎,若要慢慢等他解甲歸田,許多人的半生富貴豈非就這麽平白蹉跎了?

是以,這些年來,傳雙壁離心也好,骠騎天幸也罷,為的,不過是這一件事罷了。

衛青心知霍光想必也聽了幾句流言,這孩子雖然少年老成,可畢竟還是個孩子,他也不解釋這背後種種,只徐徐就兵法說下去。

兵法,在于變化,不可死記僵讀。比如說,戰隆無登,既高地作戰,應避免仰攻,以免敵軍占據居高臨下的優勢,這是基本原則,但也要活學活用。只知道占領高地,若被敵人截斷水源,以火攻山,又當如何?

用兵可以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宗,既知己知彼,審時度勢。

知己,是了解我方的能力。

知彼,是知道對方的實力。

更深一層,是讓對方不知我,亦不知我知他。

隐藏自己的意圖,先立于不敗之地,再捕捉敵人的意圖,一舉攻其不備。

而這點,正是霍去病的長處,沒人知道他想做什麽,可他往往能在一閃即逝的瞬間找到機會,這是天賦,非人力所能為,以衛青平生所見,獨得此賦的,亦不過這一人而已。

是以,他對霍光說:"不可測,是你哥哥的拿手好戲,亦是他長勝的道理,以我知他之深,若真戰場相逢,也未必猜得到他的心思。"

霍光聽得似懂非懂,卻突然想起來,一次霍去病心情好,也和他說過類似的話,只那次哥哥說得比舅父活潑直白多了。

"舅舅用兵的特點,就是內行也說不出奇特在哪裏,戒備也好,松弛也罷,遇到他,糊裏糊塗就全軍覆沒了,不知兵的怎麽死得都不知道,知兵的死前能把血吐幹。不象我,要大動幹戈塵土飛揚。"

霍光記得清楚,那一遭,兄長說了一半,就朗聲笑起來,最後他拍拍自己的頭,極肯定的說了四個字。

"我不如也!"

在霍光心目中,兄長差不多是天下最厲害的人,而他竟對舅父如此心悅誠服,因此對這四字印象極其深刻,他記性好,不由就跟衛青背了一遍霍去病的話,最後又道。

"兄長還說,他真和您動手,輸的可能有六成。"

衛青失笑,他忽有些驕傲,有些神馳,最後卻只答非所問的道:"你哥哥今日再去河西,或許會換個法子。"

這話,霍光沒聽懂,他見舅父沒有解釋下去的意思,也就安心跳過了這一節,并不怎麽着急,那一刻,少年有些幸福的想着,反正他既有厲害的兄長,又有更厲害的舅父依仗,不懂也不怕,将來再問就好了。

可惜,霍光不知道,許多許多年後,那一代英豪輩出的大漢會忽然只剩下他一個,有段相當漫長的日子,差不多要靠他一人,撐起大漢的半壁江山。霍光總會想起那個秋天的下午,陽光和煦的書房裏,那一瞬,舅父一點也不象他所熟識親切的那位溫潤君子,眸光中有些他所終身不能及的東西,霍光往往會一遍遍的自問,若他的舅父和兄長還在,他們又會做何定奪?

天色漸晚,衛青正打算帶霍光吃飯,不想宮中來了個使者,道是漢天子在建章宮夜宴群臣賞月,衛青找了個借口沒去。宮裏的使者走了,皇後殿的使者又來了一個,衛青琢磨了一下,只讓來人把霍光接走了,他自己到底還是沒去。這幾年,他是越來越懶怠參加這種宴會,無非是一衆人目光灼灼的看,宴中誰離陛下坐得更近些,陛下又對哪位臣下親切些。

人都走了,衛青清靜了許多,他有些無奈的看了眼那卷輕飄飄的竹柬,無聲一嘆...怎麽比,都是你最好,真糟糕...

是夜,衛青一個人在書房給霍去病寫信。他一直斷斷續續的寫,想到一段就寫一段,寫一段又想一會兒,有時,寫寫又把霍去病的信翻出來再看看。

這封信,他一直寫到第二天深夜也沒寫完。

衛青自己放下筆,有點無奈,他有太多話想對去病說,越寫越多,這樣一一的寫在信上,顯然不是什麽好主意。

他下意識的起身踱到地圖前,這幅圖是霍去病去朔方後,衛青自己親手挂到牆上的,他日常沒事就看一陣,一看可以一個人看一下午。

衛青盯着朔方城的位置,默默站了一陣,他的神色專著,眸色很複雜,神差鬼使的,他慢慢用手比了比長安到朔方的距離。

不知道為什麽?

他忽然很想去看看霍去病,

看看這人不給他回信,究竟都在忙些什麽?

也不知他在朔方過得好不好?

長安去朔方,

不過兩千裏,一個月可至,

這條路沒人比他更熟悉,

走快些,或許大半個月就能到。

兩千裏...

這在他當年,根本就是常事。

一個月...

衛青忽然心動,

只要他願意,就能見到那個人...

這願望太過強烈,讓他這樣的人,一時都有些難以自持。

衛青也懷疑,是不是自己老了?容易多思?這幾封信雖短,已比戰時強得多,當年他送這個人去打仗,一路音訊全無,他也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眼都不眨,根本沒當一回事。這一遭,去病不過是去朔方待些日子。

他這輩子,由騎奴而位極人臣,世人或羨或妒,而這位極人臣的滋味,除非到他這一步,否則便無人能解。然而,風刀霜劍的流言也罷,暗潮洶湧的朝堂也好,衛青經歷多了,便越來越能澹然處之。漠北之後,他也漸漸覺得,身體不如從前,心思卻更清明,很多事看得更透,或許,到了這個年紀,人生最痛快的階段已過,但,少年時想做的事,總算也完成了一半,以後的路恐怕會越來越難,這是一條很長的路,能走到哪一步?他自己也不清楚,走到現在,所幸者,是身邊始終有一人相伴。

然後,這人忽然跑到朔方去了,那種感覺...非常不好...

半響,衛青自己也笑了,這念頭太荒謬,再怎麽想去病都好,自己也不可能把什麽都抛下,還挑在這種時候去看他,現在的朔方,應該已是滴水成冰的季節了。可他忍不住想着,來年春暖花開,若是去病還不回來,自己就去朔方看看他吧...

那一晚,衛青還真見到了霍去病。

他睜眼時,只見四面都是皚皚白雪,凝神細看,卻發覺這地方他相當熟悉,再往前走半裏路,就是他在建章營時帶去病住的房子了。

衛青記得很清楚,那院子小小的,裏面卻有棵老高的大槐樹,去病小時候頑皮,沒事就往樹上爬,恨得他總打算砍樹。可,更多的時候,自己那時常抱着去病一起蹲在樹下看螞蟻打架,絮絮叨叨的讨論螞蟻的"兵法",一看就能看大半天。直到去龍城前,兩人在那裏住了很久,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家"。

那一瞬,衛青怦然心動,他知道自己在做夢,可,若他此刻"回家",能否在樹上找到去病?

"舅舅!舅舅!"

一念間,一個他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聲音歡快的叫了起來,衛青愣了一下,擡目望去,遠處雪地上有個圓圓的團子歪歪斜斜的向他沖過來,分明是幼年時的去病。

衛青見到他,歡喜得把什麽心事都忘了,也不及想他何以是這個樣子,急步上前猛的一把将他從雪地裏提起來,眉開眼笑。他自己已凍得手足生疼,便不住口的問小家夥冷不冷?等了他多久?

這夢很逼真,衛青把小家夥抱在懷裏,甚至都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幼童的身體又小又軟,抱起來卻沉甸甸熱乎乎的塞滿一懷,這份量讓他覺得份外踏實親切。

小家夥還是一臉的神色俨然,這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只那小臉原來真圓得一塌糊塗,連手腿胳臂也是團團的圓,這麽個粉團團的團子,配上那肅殺神氣,只讓人發笑。

驟然與這只團子重逢,衛青宛然,便不急着醒過來,饒有興趣的想好好再端詳一次,企圖從眼前的小模樣裏去找尋那個他所更熟悉的長大了的去病的輪廓線條。

只他家去病大概等太久了正鬧脾氣,很不安分,一句也不答他,兩條小短腿亂踢着掙紮了一陣,鬧騰得像一尾大魚,衛青幾次差點失手把他摔到地上。衛青見不是路數,便伸臂把他不輕不重的牢牢摟到胸前,百忙中還駕輕就熟的側臉蹭蹭他冰涼的小臉蛋順毛,不信他就能翻了天。

收拾他家去病,向來是衛青的拿手好戲,夢中也一樣,去病果然安靜了些,他倒也不全象和衛青賭氣的樣子,只眼睛轱辘亂轉,小家夥算是啞了,還是不答他的話,過了一會兒才伸手摸了摸他的胡子,一會兒又扯扯他的頭發,一臉陌生又似滿腹狐疑,簡直象不認識他一樣,卻總算肯乖乖讓他抱了。

這反應可和他記憶中大不一樣!

衛青可記得,那年他費了老大勁兒把去病從姐姐家"偷"出來,領他到自己這兒,就在這條路上,他那時年少藏不住心事,一路絮絮叨叨問去病"喜不喜歡?以後和舅舅在一起好不好?",總之是許多諸如此類的廢話。去病分明也一直乖乖的摟着他的脖子,不厭其煩的把"舅舅好"念叨了無數次,還主動保證"以後一定聽舅舅的話",一邊說,小臉親親熱熱的和他蹭來蹭去,算作定盟。那時,幼童的聲音軟糯,眼睫長長,哄得他心花怒放,暈頭轉向得差點找不到北,也就給騙了好多年。

衛青好笑兼好氣,正想慢慢問他這又算哪一出?去病卻又掙紮起來,還向遠方揮着手叫"舅舅"。衛青奇怪自己明明在這裏,他哪裏有第二個舅舅還叫得這麽親熱?他不覺有點氣,也朝那方向看過去,赫然發覺那邊果然也有個人,雪霧中看不清楚,形貌卻仿佛是少年時的衛青自己。衛青一愣,霍去病就順勢從他手上掙下了地,向那人跑過去,衛青想叫他,卻喊不出聲,就那麽一會兒功夫,那兩個人就一齊不見了...衛青徒然四顧,雪還在下,而那茫茫雪地上忽然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元狩六年,秋,寒露後的第三天,大将軍衛青忽然動身去了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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