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山海不可平

第26章  山海不可平

陸沉舟把沈雲稚教得很好,他已經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帝王了。

王座龍辇,明鏡高堂。忠臣相逼,奸佞作娼。文臣虛言,武官欺傍。

朝堂是不見血的戰場,沈雲稚堪堪十八歲,脖頸尚且稚嫩,但也承起了冠冕之重。

權衡薄情相,算計機峰藏。

裝愚,暗降,拔除權貴近忠良。

除惡,安邦,文韬武略無人擋。

沈雲稚用了五年時間,終于成了一個心思深沉不可撼動的帝王。

可沈雲稚仍然時常想起那座山城終日彌漫的大霧和夜雨。

他終于立于最高處,卻無法摘星拭月。一日複一日的孤寂和苦寒,殿中明燈不熄,更漏的聲音如同相思,一點一滴将他侵蝕。

月光灑在帷幕上,沈雲稚閉上眼,夢長君不知啊……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帝王也不過浮名一場。縱然權勢滔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也不能讓那個人留在他身邊。

同年,陸沉舟回京述職,兩人隔了五年的光陰終于再見到了彼此。

沈雲稚早已褪去稚氣,宛如脫胎換骨一般。他坐在龍椅上,滿身的威儀和尊貴。

陸沉舟穿着低階的青色官服,補子上是一只磕碜的瘦鳥。

沈雲稚看着他,心裏充滿了酸和澀。他已經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唯獨面對這個人,僅僅是看着就忍不住想要落淚。

五年,那麽漫長的歲月……

沈雲稚問他:“霧城現在可安居樂業了?”

陸沉舟:“還未安居樂業。”

沈雲稚:“我看了地方上的折子,這幾年霧城民均收入已經翻了兩倍。”

陸沉舟鞠躬,只說了一句:“天下不止一個霧城。”

金殿闊大,燈火燃了一室,內侍立了一殿,兩人久久不語。

直到紅燭燃盡,沈雲稚坐在龍椅上,遙遙嘆了口氣。

陸沉舟和陸沉舟溫玉衍聚了一回,還是在當年的那個茶館。煙霧袅袅,一如當年。

才喝了兩杯茶,陸沉舟就想換酒。

溫玉衍問:“還喝梨花白?”

陸沉舟:“都一樣,是酒就行。”

溫玉衍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溫玉衍如今已是宰相,在朝中地位很高。他說:“咱們現在這個皇帝,可以說是勵精圖治,夙興夜寐,讓人挑不出一點錯來。唯獨……”

陸沉舟眼皮一顫,擡眼問:“唯獨?”

“唯獨不肯娶妻立後,後位空懸可不是什麽好事啊。”

溫玉衍又道:“當年靜王謀逆之事,先帝其實早有預料。把沈雲稚送到你那裏,一為避禍。畢竟誰都想不到,嬌生慣養的沈雲稚會僞裝成一名催收長随,随着你去那偏遠之地。”

陸沉舟不語。

其實這步棋,早在當時先帝貶他到霧城的時候就已經布下來。陸沉舟說的沒有錯,他本就是先帝給沈雲稚留的一條後路。

溫玉衍說:“其二,你有帝王師之才,将沈雲稚放在你身邊,可受教誨,不至于荒廢。”

陸沉舟捏起酒杯,烈酒順喉而下,如刀子般割得人生疼。

溫玉衍看出門道,此時也是唏噓不已,說:“誰料……”

誰料……他們生了情。

酒酣之時,已經是半夜。

淩雲突然走進來,把醉醺醺的溫玉衍抱了起來,沖陸沉舟點了點頭,便朝着屋外的夜色中去了。

陸沉舟看着兩人的背影,心想,溫玉衍這是等到了。

第二天陸沉舟在客棧醒來,宮中來了人,是一個公公,尖着嗓子說皇帝宣他進宮。

沈雲稚在花園的亭子裏接見了陸沉舟,他們坐在帷幕層層的亭子裏,隔着薄紗對視。

亭子外面花團錦簇,香爐裏燃着沉香,桌上茶水氤氲馥郁。

內侍尖着嗓子道:“跪~”

陸沉舟要跪,被沈雲稚制止了,令他在桌邊坐下。

沈雲稚一揮手,屏退了所有人。

亭子外,水流潺潺,蟲鳴蕭蕭。放眼望去,皆是皇家的潑天富貴。

直到茶香散去,沈雲稚才問:“啞婆可好?”

陸沉舟:“很好,上個月做祖母了。”

沈雲稚又問:“阿黃可好?”

陸沉舟:“很好,去年娶妻了。”

又過了一會兒,沈雲稚問:“你呢?娶妻了嗎?”

陸沉舟:“沒有。”

沈雲稚垂眸不語,又過了許久,說:“我登基之後,每年都開恩科。”

陸沉舟不語。

沈雲稚又說:“我物色了好幾個品行兼優的人,可以去霧城替你。”

陸沉舟明白他的意思,卻不接話。

沈雲稚似乎早料到他的反應,問:“所以霧城只是借口,是嗎?”

陸沉舟不語。

沈雲稚聲音帶着水汽,心如死灰一般問:“可我呢?你就打算讓我一個人在這冰冷的皇城待着,是嗎?”

陸沉舟喉嚨酸澀,依然一言不發。

沈雲稚聲音近乎哽咽,問:“是哄我的,是嗎?”

你說什麽時候沒有霧城這種地方了,就回京了,都只是為了哄我,是不是?

陸沉舟說:“你該聽禦史臺的,早日立後,綿延子嗣。”

沈雲稚無悲無喜地看着他,默然不語。

一個帝王的愛太過沉重,陸沉舟這般心智堅硬的人,在他的目光下都忍不住低下了頭。

天下不止一個霧城,卻只有一個陸沉舟。

沈雲稚除了放手,再也沒有別的選擇。沈雲稚無法責怪他,他為的是自己的江山。

在天下大同這四個字面前,他們只能做聖人。

陸沉舟沒有在京城多做停留,幾日後就回了霧城。

還是那輛牛車,還是那頭大青牛,慢悠悠地在路上走,每一聲蹄響都是陸沉舟的哀思。

陸沉舟回到霧城,經常夜不能寐。霧城終日霧氣彌漫,什麽時候看,都像被困在夢境裏。

沈雲稚一人在冰冷的皇宮,只覺得更漏的聲音更吵人了。

每每夜深人靜,他獨自在寝殿聽更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是個昏君,他是個佞臣,就好了。

可是沈雲稚做不了昏君,因為他是陸沉舟教導出來的。先帝也曾說,陸沉舟是苦臣。

一個苦字,道盡了陸沉舟的風骨,和他注定要受的磋磨。

沈雲稚坐于高堂之上,而陸沉舟則游走山川之間,深入苦寒之地。所見所聞皆在胸間,所思所想落于紙上。

又是一年過去,太後随先帝去了,沈雲稚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太後薨逝的喪鐘傳遍全國,陸沉舟看着皇宮方向,想着那個人此時此刻的情形。

他想說什麽,可張了張嘴才想到,隔了這麽遠,沈雲稚如何能聽得到?

錐心刺骨之痛。

這年七夕,沈雲稚在皇宮獨自觀星,想起父王母後,又想起在霧城的陸沉舟,他身邊是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了。

他很想念陸沉舟,很想……很想……

那年在霧城的那個七夕,陸沉舟花了一文錢,給他買了三個願望。

他的三個願望,一願天下清平,二願父母常健,三願陸沉舟……

可以與他歲歲長相見。

此時他躺在空寂華麗的寝殿,突然遮眼苦笑,笑出了眼淚。

一文錢,自己當時怎麽敢那麽貪心?許那麽多那麽大的願望。

陸沉舟教了他許多許多,卻唯獨沒有教他,如何面對求而不得。

這也許是所有帝王都沒上過的一堂課,畢竟沒人會覺得一個帝王還有所求不可得。

二星遙在天,河漢東西隔。

你我在人間,南北各自默。

京城和霧城,中間隔着一道道的河,和一重重的山。

夜深人靜時,他們也會望着同一輪月亮默默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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