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委托人孟至上
委托人孟至上
陽旻也不再執意要走了,只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那老者可是要拉在下陪葬?我不介意,甚至很樂意,可是沒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潘若琰自然是端不住架子了,他清楚陽旻的性子,像是一塊頑硬的冥石,對付陽旻,以硬碰硬是不行的。
潘若琰走近了些,語氣變得十分乖巧,甚至帶了些讨好的意味。
“東除司大人,你就不能看在他們主仆情深的份上破例一次嗎?那老仆舍了一切,舍了生生世世投胎為人的機會,只是為了見他主人一面,這樣的情深至篤,東除司大人不覺得感動嗎?”
陽旻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但這抹猶豫很快就被一層冷漠冰霜所覆蓋過去了。
“歸子,送客。”陽旻對伏在窗邊的烏龜說道。
歸子抻了抻脖子,将四肢從龜殼中伸展出來,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不勞閣下費心了,我自己走。”潘若琰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潘若琰離開後,這座小院便又重回平靜,仿佛他從不曾來過一般。
陽旻自斟自飲,将壺裏的涼白開喝了個精光。
喝到最後一杯時,陽旻撂了杯,把窗邊再度陷入酣眠的歸子抓了起來。
歸子滿不高興地抱怨道:“大哥,你這是要幹什麽,還讓不讓人睡覺啦。”
陽旻輕拍了一把龜殼道:“為主人排憂解難不是你分內的事嗎?你的歲數長着呢,生前何必久睡,死後自會長眠。”
歸子仰躺着,用爪子撓着頭,滿目了然地說道:“我還不了解你嗎?你自己心裏已經有答案了,不過是需要我來肯定你罷了。”
陽旻搖了搖頭,嘆道:“這次不一樣。”
Advertisement
歸子翻了個身,一躍跳入了陽旻懷裏。
“主人,如果哪天你快死了,我就算拼了我這條命,也要見你最後一面。”
“真是承您吉言了哈,不過咱倆之間,說不定是誰先送誰走呢。”陽旻把歸子抓起來,撂在桌上。
他接着說:“其實,我也不是不想幫他,只是……”。陽旻有些欲言又止。
“怎麽了?”
“靈簽炸了。”陽旻淡然道。
歸子差點沒從桌上摔下來。
“靈簽怎麽會炸了?!我跟你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吧。”
要知道,靈簽蘊含東除司的靈力,堅不可摧,除非是用靈力法器重擊,況且,靈簽是陰陽兩界的通行證,沒有靈簽,是根本進不了永生之境的。
“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昨天晚上,陽旻終究還是心軟了,于是以自己的陽壽為契,締結了一根靈簽。
一根金色的簽在半空中漂浮着,陽旻剛要伸手去接,它卻陡然炸裂開來,只留下金色的粉末漂浮在半空中。
歸子寬慰陽旻道:“不礙事的,興許只是意外呢,別擔心。”
“但願吧。”窗外天色通明,風平浪靜。
“诶,好像來人了。”歸子感應到了什麽。
“接客吧。”歸子飛上陽旻的肩頭。
這次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穿着剪裁合體的西裝,戴了一副金絲眼鏡,渾身散發着儒雅的氣質。
“您好。”孟至上敦笑着伸出右手。
陽旻朝他點點頭示意。
“直入主題吧,說說你的委托。”
孟至上不尴不尬地收回右手,微笑着說:“我想……再見一次我的爺爺和上祖。”
“死者姓名,生卒年,生辰八字。”
“孟世血,乙未年,辛巳月,甲午日,辰時。孟尚志,乙卯年,甲申月,戊申日,寅時。卒于……”孟至上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
陽旻一邊在通靈簿上快速檢索,一邊說:“若是兩位卒于不同時日的話,需得兩支靈簽,你的陽壽……”
“卒于壬寅虎年,丁未月,乙醜日。”孟至上終于說出來了。
陽旻的手指一頓,擡頭看了孟至上一眼。
鏡片後的眼眶微微發紅。逝世于同一天?看來是非自然死亡,不是天災就是人禍了。陽旻心想。
陽旻指尖翻飛,掐了個訣,便見一道金光浮現在半空中,逐漸凝成了一支簽。
那支小巧精致的靈簽便乖巧地躺在陽旻的手掌裏,陽旻咬破指尖,一滴殷紅的鮮血滴落,頓時間金光乍洩。
陽旻指尖一彈,三點金光飛入案上杯盞之中,盞中盛着的正是東除司秘制的丁香清酒。
“一支簽,三杯酒,莫問吉兇,但飲而歸。”陽旻說道。
孟至上很痛快地喝下三杯酒,清酒過肚,也算是與東除司定下了某種契約。
“孟至上,準備好了嗎?”永生之境的通道即将打開,陽旻會陪同每一位委托人一同前往。
“我等這一天,等了好多年。”孟至上鄭重地點點頭。
靈簽散發出的金光在半空中逐漸凝聚成一個光團,陽旻伸手,将光團撕成兩半,一個深藍色的洞赫然出現在眼前,洞被撕裂得越來越大,直到成為一扇門的模樣。
“走吧。”
陽旻也記不清楚,這條路自己到底走了多少次了,還未到入口,所以去路是一片黑暗,幽深不見五指的黑,像是籠罩在人心底的迷茫,但他知道,前方會有光。
“大人……”孟至上支支吾吾地說。
“嗯?”陽旻托起一顆碧綠的夜明珠照亮。
“等進了永生,那個簽,大人留着也無用吧?”孟至上的語氣有些不自然。
陽旻滿不在乎地點點頭說:“确實沒什麽用。”
靈簽僅僅是通行證,只要一息尚存便可暢通無阻,凡人之力奈何不了靈簽。
“那大人可以把靈簽給我嗎?”孟至上眼裏滿是期待。
陽旻皺了皺眉,狐疑地問道:“你留着做什麽?”
孟至上眼裏閃過一絲慌亂,“哦……我想着留個紀念,算是對祖父和上祖的紀念吧。”
“行。”陽旻很幹脆地答應了。
前方有小洞,仿佛若有光。
進洞後,又是另一副光景。
一位紅衣女子坐在入口處的案幾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手裏的檀香木扇,見陽旻來了,女子妩媚一笑。
“又見着大人了。”
“好久不見,将離城主近日可好,在下公務在身,難得一敘,只便日後再聊。”陽旻淡淡地道,把靈簽遞給将離。
将離苦笑道:“你哪回不是這般同我說的。”
将離木扇一揮,一道虛像便出現在半空中,畫面裏是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歲數長些的老人,二人正在塘邊抓河蝦。
孟至上難以自制地叫出了聲:“祖父!上祖!”
“別叫,他們聽不見的。”陽旻在心裏嘆了口氣。
将離依舊笑着,站起身來搖搖靠到陽旻身側,把靈簽還給陽旻。
“大人,永生之境阡陌交通,古今縱橫,你是知道的,我送大人去到目的地後便看不到大人的動向了,待到苦主完成心願,大人便以靈簽喚我,我再将大人送出來便是。”
這段話,将離對陽旻叮囑了無數次。
永生之境的構造複雜,從古至今,從鄉至城,領域寬闊,更像是一國,百姓在此安居樂業,過着與生前幾乎無異的生活。
東除司陽旻和苦主一同進入後,将離便會切斷這頭與之的聯系。
這是為了給苦主一點私密空間,讓苦主能夠更好地共情。
于是在這偌大的永生之境,将離便再找不到陽旻,若想出來,便得依靠靈簽的氣息。
“多謝城主提醒。”陽旻向将離微微點頭,說完,又看了一眼孟至上,孟至上點頭,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有勞城主了。”陽旻道。
将離在心裏幽幽嘆了口氣,木扇一揮,陽旻二人便化作一道白光,倏然彈進了虛空之中。
再次腳踏實地的時候,陽旻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是真實的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又不是完全看不見,至少他能看見遠方矮房裏若隐若現的燈光。
“到了。”陽旻說道。
孟至上的聲音裏溢出一絲難掩的激動。
“對……到了。”
陽旻托起夜明珠,熒綠的光亮把他二人的臉照得有些赫人。
腳下的路是最原始的泥巴路,走起來甚不平坦,路旁斜歪着一根電線杆,搖搖欲墜,一側的魚塘混濁靜谧如死水,如同這天色一般暗沉。
縱使窗外寒鴉聲嘶喑啞,屋內的燈光依舊暖融融。
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童打着哈欠,搖頭晃腦地說道:“爺爺,今天能不能不去上學,風好大。”
深秋初冬,烈風吹在面上就如同刀子刮過一般。
孟尚志正給孟至上準備早飯,聽到孟至上這樣說,面色嚴厲地瞪了他一眼:“給我好好上學去,我每天送你去讀書,為的就是你好好學習,你可別動歪心思。”
聞言,孟至上有些失落地嘆了口氣說:“好吧,去就是了。”
孟尚志端上一碗泡好的維維豆奶,一碗泡面,這就是二人的早餐了。
孟至上吃雞蛋配維維豆奶,孟尚志只吃一碗泡面。
“爺爺,你為什麽不吃雞蛋。”孟至上看着爺爺單調的早餐,發出了疑問。
孟尚志風卷殘雲地吞咽着泡面,一邊含含糊糊地說:“爺爺不愛吃雞蛋。”
“那我想吃泡面。”孟至上指了指孟尚志的碗。
“小孩子不能吃泡面,只有大人才能吃。”孟尚志卷起最後一夾泡面,碗裏連口湯都不剩。
“好吧。”孟至上有些委屈地低下頭,用調羹一勺一勺地舀着豆奶。
維維豆奶有些沒泡開,碗裏漂浮着一些豆奶粉顆粒,孟至上最愛嚼這些顆粒。
陽旻和成年孟至上站在一旁靜靜看着,一言不發。
孟至上的肩背有些微微發抖,好似在壓抑着千般萬般的情緒,他摘下金絲眼鏡,低下頭去,沒有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吃完飯後,孟尚志取出竹制背簍,放在地上,孟至上摟着書包,輕車熟路地鑽了進去。
背簍足夠大,小孩子尚未發育開來,正好能夠盤腿坐下。
孟尚志蹲下身去,手臂穿過背簍繩,右手在地上輕輕一撐,便将孟至上背了起來。
木門吱呀作響,橘黃色的暖光乍然洩露,為清晨五六點的黑暗平添了一分光亮,不過也只是片刻的事。
一道銅鎖落下,光明和溫暖被鎖在木門之內,而屋外是泥濘坎坷的道路和吞噬無邊前路的黑暗。
中年時的孟尚志和幼年時的孟至上漸行漸遠,成年的孟至上和陽旻伫立在原地。
良久,孟至上重新架上眼鏡,兀自開口道:“兩公裏吧,從我家到學校,都是爺爺背我去的,後來我年齡稍微長點了,爺爺也背不動我了,我們就一起走路去,天還沒亮就要出發,走到學校的時候也差不多天亮了。”
他的語氣聽來平緩,古井無波,但往往最波瀾不驚的海面底下潛藏着吞風噬雨的洪水猛獸。
陽旻想說些什麽來安慰他,但話到嘴邊打了個圈又被他生生咽回去了,他生來天性淡泊,沒愛過人,也沒被人愛過,自然不知道愛是何種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