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雨中枇杷樹
雨中枇杷樹
潘若琰又跟着陽旻回到了他的縱世堂,這次他理由充分,證據确鑿。
“塌了?你堂堂西除司大人的寓所居然塌了?就算塌了,你再修好不就行了嗎?”陽旻滿臉寫着不相信。
是的,潘若琰義正辭嚴地控訴了前來尋仇的對家,聲稱對家将自己的居所夷為平地,導致自己流落街頭,只得借宿東除司的宅邸。
“大人你也說了,我堂堂西除司,所居之地自然是構造巧妙,匠心暗具,毀時容易建時難,短期之內怕是建不起來咯,我在這人世間向來是結惡頗多,哪裏有旁人願意收留我,只得叨擾東除司大人了。”
潘若琰這一番話說起來流暢自如,像是打了無數遍草稿。
“大人怎知與在下結的便不是惡?”陽旻抱臂倚在門框上,一臉無奈地看着潘若琰。
“因為坊間傳言,大人人好心善吶。”潘若琰的手指悠閑地繞着蛇紋小墜打圈,他看起來心情不錯,哪裏有半分因居所被毀而生出的苦悶之情。
“好吧,那我便先收留大人幾天吧,順便再談談公事。”陽旻坐下,倒了杯丁香茶。
“難得清閑,不談公務。”潘若琰枕在雙臂之上,悠閑得不得了。
“你這人倒是怪,我不願意談及的時候你偏要來我面前煩我,現在我有閑心來管這檔子事了,你又口口聲聲說什麽不談公務,你莫不是專門來戲耍我的吧。”
陽旻恨不得一壺清茶潑潘若琰個滿頭。
“全憑本人心情,本人的心情就像這天氣。”潘若琰微眯着雙眼說道。
陽旻望了望窗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今天是晴天,那大人的心情應當是不錯的。”
歸子趴在窗臺上惬意地伸了個懶腰,說:“西除司大人的意思是,他的心情天氣一樣,反複無常,變化無定。”
“你什麽時候這麽了解他了?”陽旻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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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需要很了解嗎?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事嗎?”歸子一只爪子撐着頭,看戲一般盯着陽旻和潘若琰。
陽旻又想到什麽,他轉頭看向潘若琰。
“那若有苦主委托大人,尋不到大人可如何是好?”
潘若琰擺擺手,示意陽旻不用擔心。
“大人且安心,凡間苦主皆知東除司陽旻脾氣好,好說話,而對在下的評價皆是不近人情。因此在下一年到頭來本就清閑,極少有苦主尋上門來。”
陽旻點頭,心中了然。
“今日天氣不錯,又極清閑,大人沒有出門的打算嗎?”潘若琰問道。
“心懶身乏,不願動彈。”陽旻攤開一冊《娑羅館清言》,細細品讀了起來。
“大人真是無趣。”潘若琰無奈道,“那我便乘着這大好風光出門了。”他起身便往門外走,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七彎八繞的花園中。
“大人當真不想出門逛逛嗎?”歸子不懷好意地笑道。
“不想。”陽旻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你書拿倒了喔。”說完,歸子便遠遠飛走。
陽旻一陣無語。他不動聲色地将書換了個方向。
一直到陽旻讀完清言,喝完清茶,修剪完花圃裏的花,又為晚香玉澆了水,潘若琰才擁着滿懷清風回來。
陽旻正在栽種樹苗,寬袖被松松挽起,看起來随意又放松。
見潘若琰回來,陽旻只是微微點頭示意。
“你不問問我上哪兒去了?”潘若琰看起來心情不錯。
“這人世間排遣娛樂的方式倒也就那幾樣,吃喝嫖賭,大人是去幹哪樣了?”陽旻揩了揩汗水。
“不說也罷,你這是在做什麽?”潘若琰站在陽旻身邊,有些好奇。
陽旻此時已經挖好坑,正在往坑裏放樹苗,他青蔥般的十指沾了瓦紅的泥土,顯得更加蒼白,也更筋骨分明。
“如你所見,種樹。”陽旻沒好氣地說。
“大人好雅興,種的是什麽樹。”潘若琰湊近了些,想要細細查看。
“枇杷樹。”陽旻随意地說道。
潘若琰愣了,僵在原地,他好像想到什麽,沒再說話,他的眼神有些游離,不自覺間便已走神至九霄雲外。
“大人,大人,大人?”歸子停在潘若琰的肩頭,接連叫了好幾聲潘若琰。
“嗯?怎麽了?”潘若琰這才回過神來。
“沒事,我家大人問你今晚想吃什麽。”歸子說。
“他人呢?”潘若琰四下張望,沒看到陽旻。
“哦,我家大人栽好樹便去廚房了。”歸子指指身後的方向。
“我先不吃了,替我把這個轉交給你家大人,我有事。”潘若琰掏出一個梨花木制的盒子,盒身有镂空花紋,看起來十分精美。
說完,潘若琰一閃身便沒了蹤影。“哦。”歸子搖搖頭,自言自語道:“可惜了我家大人準備的水晶肴蹄、蟹粉獅子頭、櫻桃肉、松鼠鳜魚了。”
“大人,西除司大人不吃晚飯了,他走了。”歸子飛回。
陽旻院中的廚房仍保留着柴火竈和大鐵鍋,柴房裏堆滿了茅草和幹木頭。
歸子回來的時候,陽旻正在大火爆炒花蛤,聽了歸子的話,陽旻手上翻炒的動作一愣,不過不出兩秒,他便恢複如常。
“知道了。”他淡淡地說。
“西除司大人留了樣東西,讓我交給你。”
“放那兒吧。” 陽旻連頭都沒擡一下。
鍋鏟碰到鐵鍋發出乒乒乓乓的撞擊聲,廚房裏一時間熱鬧非凡。
最後陽旻在鍋裏撒上蔥花,青綠色的點綴襯得這盤菜香色難抑。
“吃飯吧。”陽旻把幾盤菜一一端上桌。
歸子将形化得稍大了一些,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前爪拿着筷子,往嘴裏扒飯。
“主人,我看西除司大人好像真有急事,失魂落魄的,你別放在心上。”歸子咽了一口米飯,這才說道。
“這有什麽好放在心上的,有的人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出現在你的生命裏,又不聲不響地消失,習慣就好了。”陽旻滿不在乎地說。
“确實是這樣的。”歸子點頭。
夾菜之際,歸子發現陽旻脖子上多了個亮晶晶的吊墜,頓覺來了興趣。
“主人,你脖子上這是什麽啊?”
陽旻順着歸子的目光看去,就見那丹砂色的平安扣随着他的動作悠悠搖晃,那平安扣上還有一支琥珀丁香斜枝懶出,在燈光的照耀之下顯得晶瑩剔透。
“好看的小玩意兒罷了。”陽旻伸手把它放進了外衣裏。
“哦。”歸子也沒多想,“對了,今天你們不在堂前,我方才無意去閑逛了一下,發現桌上多了一封信,我從信封上感知到了陌生的神力氣息,這信應當是經了他神之手的。”
陽旻眉頭一蹙,想了想,說:“興許是潘若琰那頭送來的公務文書吧,擱他房裏,他回來了自會看到。”
“好,我待會兒就放到西除司的房裏去。”歸子說。
沉默的空氣像是被放在蒸籠中蒸烤的饅頭,越發膨脹,撕開細細品味,才發現這靜谧中夾帶着蒼白與乏味。
白日裏晴光潑灑,光風霁日,不見絲毫陰沉之氣,此時傍晚過後,天色竟是略微陰沉。
天空中的烏雲簇擁着,似乎是在争妍鬥麗一般,個個擠着要沖破重圍,嶄露頭角,來到世人眼前。
不一會兒,外面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打在屋檐上,像是冰刃撞擊在透明玻璃上那般驚心動魄,仿佛下一秒就會沖破這桎梏,擊垮一切。
“雨太大了。”陽旻憂心忡忡地說。
“是啊,主人你還好吧?”歸子關切地看着青見。
“還好。”說話間,陽旻撐了傘,走下臺階。
淅淅瀝瀝的雨滴打在青石板地磚上,将一切有跡可循的存在都沖刷得一幹二淨。
雨幕如珠簾一般将陽旻與身後的景物隔離開來,雨幕之下丁香油紙傘把這亂如麻的暴雨拒絕在外,使它不得沾濕陽旻。
陽旻蹲下身,看着自己下午栽種的枇杷幼樹被風雨吹打得東倒西歪,難以直立。
在自然之力面前,人間萬物沒有絕對的抵抗力。
所幸陽旻來得及時,把歪斜的幼樹扶了回來。
陽旻把傘固定在樹旁,讓風雨不能再侵襲它,他仔細查看,确認無誤後,自己才信步漫游。
雨水毫不留情地沾濕了他的眉發、鬓角、衣襟,不過他絲毫不在意,閑庭漫步般悠悠然踏步在院中閑逛。
丁香花被打落了好幾朵,茉莉花、晚香玉也是,丁香、茉莉、晚香玉散落滿地,将幽幽羊腸小徑薄薄鋪上一層白雨,過時一陣香風。
陽旻轉了一圈,心中了無趣味,便就回屋歇下了。
這一夜他睡得并不好,整夜都纏綿于夢境之中,先是夢見自己被蛇頭獠牙猛獸追殺,再是洪水突襲,淹沒衆生。
這時一個黑衣蒙面人橫空出世,收複了猛獸,治理了洪水,之後他便再無蹤跡,只是他站立的地方生出一棵枇杷樹,亭亭如蓋,枝葉掩映。
陽旻眯着眼倚在枇杷樹幹上乘涼,突然一個枇杷從天而降,把陽旻砸得眼冒金星,陽旻猛地睜開眼,眼前哪有什麽枇杷樹,入目是一片黑暗,夜色涼如水。
原來是做夢,陽旻心想,他仰躺着,吸進的每一口氣都是滾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