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錢唐縣

這天一早,一輛牛車正一颠一颠地往良渚鎮的官道上走着。

牛車上坐着一名四五十歲上下的老婦,面色慘白,衣着鮮豔,面頰上印着兩坨不太自然的紅暈,發髻兩邊對稱的插着兩根銀簪子,整個人看着十分滑稽。

“牛不拉,你趕快點罷,我晌午飯前還要趕回縣裏呢。”臉上抹的白/粉,也随着嘴巴一張一合,歘歘歘的往下落。

這名說話的老婦,正是錢唐縣赫赫有名的媒婆鄒婆子。

“我說鄒婆子,你要快,怎的不去坐那有錢人坐的馬車,坐我這破牛車作甚。”牛不拉嘴裏一面嚼着冰糖,一面道。

這顆冰糖還是昨兒最後拉的那個客人孩子給的,他一直揣在懷裏沒舍得吃,方才他又往懷裏細細瞧了一眼,發現冰糖有些化的跡象,遂才不舍的吃了。

鄒婆子聽了,并不理他。

半響,牛不拉笑問:“鄒婆子,你這一早趕去良渚鎮,是做什麽吶?是不是有哪家孩子要說親了?”

鄒婆子漆黑的眉毛揚起,“我說牛不拉,你只管趕你的牛車,你問那麽多作甚。你有這說話的功夫,牛車都拉出去好幾十裏了。”

“嗐,我這不是稀的你幾顆喜糖呢。你若是說成了一對兒,也讓我沾點光不是?”

鄒婆子斜眼将牛不拉一番打量,“我說,你個四十歲的老鳏夫,你也好意思來要糖吃。”

牛不拉樂呵呵道:“托您老多費心費心,也給我說個親。”

鄒婆子撇了撇嘴,不再回話。

到了良渚鎮石榴巷,鄒婆子下了車,從懷裏摸出幾十個銅板遞給牛不拉,道:“牛車就在這裏等着,半個時辰左右我就會出來。”說着,便轉身一扭一扭的往巷子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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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口右側,只見一戶人家在側屋這邊開了個窗,裏面做雜貨鋪子,賣些米面糧油,還有鹽糖茶葉和一些調味品。窗下有三五個孩童在那裏圍成一圈,在玩時下流行的抓石子游戲。

鄒婆子從衣裳口袋裏抓了幾顆糖,随手拉了一個孩童問:“我問一個事情,你要是能告訴我,我這些糖就都是你的了。”

“真的?”

“這一顆先給你,”鄒婆子遞了顆糖,咧嘴笑道,“你吃吃甜不甜。”

孩童三兩下就剝開了糖果紙,将糖果丢進嘴裏,砸吧了幾下後,笑道:“你問罷。”

鄒婆子問道:“你可知這裏有戶姓朱的人家?”

孩童歪頭道:“咱們這裏有好幾戶姓朱的呢,你要去哪一家?”

鄒婆子輕聲道:“她爹叫朱來恭,去年剛去了的。”

“這個我知道,我帶你去罷。”說着,孩童就拉着鄒婆子的手,往巷子內走去,第一個路口往左拐,到了左數第三戶門邊,用手指着道,“就是這家了。”

說完這話,孩童就伸手盯着鄒婆子的臉上瞧。

鄒婆子輕笑一聲,“這誰家的娃娃,怪精怪的。”說着,把手中幾顆糖果都給了孩童,好笑的道:“去玩罷。”

孩童望着手中的糖果,對鄒婆子笑了笑,“下次有這好事,還來問我呀。”說完,一溜煙的跑了。

鄒婆子笑了笑,轉身就叩響了朱家大門。

正房東屋內,周氏正聽着女兒低聲勸道:“娘,等過兩個月出孝了,咱們就出攤罷。我想着,趁着我在家,多為家裏幹點活。阿松雖然人小,但生的機靈,所以我想着,等過些日子,咱們也送他去學裏識幾個字。”

周氏摸摸在一旁玩泥人的兒子的頭,嘆道:“可這攤子靠着咱們娘倆也擺不起來,不說那些個體力活,就是人來人往的,你一個定了親的姑娘,少不了要被人拿這個說嘴,萬一壞了名聲,那日後等你嫁到張家,日子也不好過。”

想到這,她又搖頭道:“這攤擺不得,我就是做繡活,做到眼睛瞎了,也不能壞了我閨女的名聲。”

“娘,咱家不是還有個小鋪面?咱們把裏面收拾收拾,再重新裝修一番,倒也不用搬來搬去......”

“咚咚咚!咚咚咚!”女孩話還未說完,就聽院外敲門聲響起。

周氏連忙放下手中的繡活,“你在這帶好你弟弟,我出去瞧瞧。”

周氏從裏面打開門,瞧了半日,也沒認出來人是誰。

鄒婆子看着穿了一身素服,卻生的目若秋水,清麗絕倫的周氏,不由一呆。

周氏開口,“你是?”

鄒婆子慘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尴尬的笑,“大嫂子,這是朱來恭朱家麽?”

“是朱來恭家,”周氏點頭,又問道,“你是......”

鄒婆子也不拐彎抹角,道:“你好啊,大嫂子,我是縣裏的鄒媒婆,今兒是張家托我過來的。”

周氏聽了,眼睛一亮,“可是張承諾張家?”

“正是這個張家。”

周氏忙把人迎了進來,笑道:“鄒嫂子,快請屋裏坐。”

堂屋裏,被張家請來的鄒婆子,坐在一邊,含笑看着周氏又是泡茶,又是抓花生瓜子,待她十分客氣,一時想到自己來的目的,倒有幾分不自在。

周氏見鄒婆子不開口,尴尬的抿了一口茶,又擡頭看了看她,問道:“鄒嫂子,不知今日張家托你來是有何事?”周氏皺眉想,難不成張家想把婚事提前麽。

“這個......”鄒婆子在心裏盤算着該如何說,就見一個皮膚微黑,但五官精致,看模樣大約有六七歲的孩童跑了過來,撲進周氏懷裏。

“阿娘,這人是誰?”朱文松從周氏懷裏探出腦袋,瞅着鄒婆子問道。

鄒婆子咳嗽兩聲,笑道:“大嫂子,小哥都長這麽大了呢。”

周氏笑着拍了拍朱文松,道:“可不是,竄天猴一樣,可皮了。”

“男孩子,要皮實一些才好呢。”

話音剛落,鄒婆子就見一個穿着素服的少女走了過來,看模樣只十五六歲的年紀,身量卻十分高挑,瓜子臉,柳眉星眼,玉貌花容。正嘴笑含笑着打量自己,也不害羞扭捏,反而聲音爽利道:“娘,阿松這個皮猴子,非要跑過來瞧一瞧。”

周氏笑着對鄒婆子介紹道:“鄒嫂子,這是我女兒九良。”又對朱九良道:“阿根,快給你鄒嬸子添茶。”

朱九良聽了,忙給鄒婆子添上茶水,随後對她粲然一笑,道:“鄒嬸子,請喝茶。”

鄒婆子心下訝異,這朱家姑娘說話聲音爽脆,性子瞧着也溫和,怎麽也不像張家母子口中描述的無才無貌又無德的女子。即使還沒相處過,但看這行事做派,料想也不會太差。如今朱家姑娘還未出孝,張家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以克父的名義退了這門親,也忒不厚道了。

哎,真是太可惜了......

這親事一旦退了,朱家姑娘身上背着克親的名義,将來還怎麽嫁人?

鄒婆子腦子裏不由自主的想着,緊接着她就聽周氏道:“鄒嫂子,今日張家托你過來,是有何事?”

回過神來,鄒婆子發現朱九良和朱文松已經出去了。

鄒婆子不由的蹙起了兩彎漆黑的眉毛,道:“大嫂子,原本這事我不該來,可幹咱們這行的,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周氏一怔,“鄒嫂子,這話又是何意?”

鄒婆子見周氏面上不解,便湊近了道:“大嫂子,依我看,你家姑娘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是我所見過的姑娘中最好看的一個。說一句不誇張的,就是做宮裏娘娘也沒有不合适的。反觀張家小子,清秀倒是清秀,但個子卻不足五尺,又沒甚本事,姑娘配他倒真是可惜了。”

周氏就是再傻,這會子也聽出味來了。她目光一冷,對鄒婆子道:“要說張家怎麽就發了呢,原是腦子就比一般人多繞了幾圈,今日打發你來退親,還說什麽他家小子配不上我家姑娘的。”說到這裏,她又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我倒要随你一道去縣裏問問,我們家姑娘是哪裏配不上了,倒叫他們等不及來如此羞辱。”

鄒婆子聽了,忙上前拉着周氏的手,勸道:“哎喲,大嫂子,這話真的是老婆子我絞盡腦袋想出來的,我原是想寬慰你的,沒成想是點了火了。”說着,她又嘆口氣道,“他們家原是跟我說,你家姑娘無才無貌又克親,我這才接了這個活......”鄒婆子嘴巴一時沒把住,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什麽?克親?”周氏一愣,她沒想到張家居然會以這樣的理由退親。

她盯着鄒婆子,問道:“張家當真是說克親?”

要知道當年張家老爺年輕時,因為缺錢做生意,還是她家男人在危難之中幫了他一把。正因為這樣,當年蘇氏産子,張老爺想都沒想,就為這孩子取名為張承諾。承諾以後若周氏頭胎生個女兒,兩家将締結兩姓之好。次年朱九良出生,張老爺親自送出了祖傳玉佩,為兩個孩子定了親。

瞧着周氏驚訝的樣子,鄒婆子道:“張家太太親口跟我說的,不然我老婆子怎麽會找到這裏來。”

說着,她從随身攜帶的包袱裏,把朱九良的庚帖拿了出來,遞給了周氏,“張家太太說,讓你把張家少爺的玉佩和庚帖一并給我,讓我帶回去。”

見周氏看着庚帖發呆,鄒婆子又勸道:“大嫂子,我瞧着那戶人家看着也不像個好人家,你家姑娘那麽嬌滴滴的一個人,給了他家真真是鮮花插在了大糞上。”

門外的朱九良聽見鄒婆子說這樣的話,忍不住都要笑出聲來。好一朵鮮花插在大糞上,她想了想,便直接走了進去,對周氏說道:“娘,就退了這門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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