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千燈明,寒夜盡。
青棠只恍惚了一下,就重新站在了南天門外長階上。
閃着金光的浮雲欣喜地在他腳下聚成團,像只終迎回了主人的忠誠小狗,興奮而親昵。
巧合的是,又恰好碰上南天門守衛換班,遠遠見他,幾個天兵都瞪直了眼,為首的天将更是丢了名冊、甩開長-槍,轉身直往宮裏報——
“小太子回來了!”
青棠想攔沒攔住,靈力虛耗過度,他指間都還止不住地發顫。
如此,回到天界後,第一個來迎接他的,并不是寝宮柔軟的大床,而是哭天喊地、滿臉委屈的司命星官,他撲上來攥住青棠胳膊,眼神幽幽,“您可算回來了。”
青棠讪讪一笑,從納戒中拿出命簿塞給他,正想囑咐一句“別告訴父君”,神宮上方就傳出一道威嚴的聲音,“青棠進來——”
青棠:“……”
司命星官抽抽搭搭,“……我沒告密。”
青棠剜他一眼,不情不願地踏進神宮正殿。
天帝斜在金座上假寐,面前條案上堆着小山似的卷宗,見青棠進來,水鏡宮的幾個宮人鹌鹑似地縮到白玉柱後,青棠撇撇嘴,總算明白是誰告密。
“玄天鏡能窺三界,不能做你一時任性的玩具。”
嚴肅低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明明沒睜眼,青棠卻感到一陣無形的威壓,他低下頭,小聲說了一句“本來也要還了”,然後就從袖中将他順走的玄天鏡遞給水鏡宮的宮人。
宮人跪在地上膝行過來,用雙手恭敬接過,拜別天帝後,就小跑着離開了神宮。
這時天帝才睜開眼,緩緩從金座上起身,他的五官淩厲冷峻,與青棠并不十分相似。他從高高在上的金座上走下來,站到了鋪滿淡金浮雲的殿上。
“你三位阿姨找了你整整一天,”天帝眼神責備,“你宮裏的宮人都急瘋了,青丘帝君更上了三道金折問,需不需要幫忙找你。”
青棠:“……”
天帝見他不語,又涼涼補一句,“若非二郎神君察覺九天雷動有異,再查到雷公電母,我還不知:你能私攜命簿和玄天鏡下界。”
青棠抿抿嘴,想上前攥住天帝袖子撒嬌——就像小時候一樣。
可惜,他才動了一下,就覺眼前一陣發黑,還沒來得及張嘴,身上一軟,就歪斜着栽倒在那一團團浮雲中。
天帝并沒有動,只環抱雙臂到胸前,“……下界一趟,還添了新花樣?”
青棠從小淘氣,沒遇見封暮遠前,每天都能給他闖下數十樁禍事來,倒也無關痛癢,只是令人頭痛。偏這小子從小就嘴甜,道歉快、撒起嬌來聲音也軟,讓人根本生不起氣來。
以前,他都還沒開口責罵,這小子就能哭得響天徹地,引來別的神君替他說好話。
天帝只當青棠這是裝暈,便盡量放軟了聲音道:“封暮遠犯下的是重罪……不是為父要為難他,這樣罰他已是偏私了,你再帶走玄天鏡和命簿……若不慎闖下什麽禍,只怕我也護你不住。”
他兀自說着,表情雖嚴肅,卻也和人間那些為兒女操心的老父親無二。
可惜肺腑之言說了一籮筐,躺在地上的青棠卻依舊一動不動。天帝終于覺出不對勁,撲上前抱起青棠就往寝宮走,伺候在旁的宮人吓壞了,都說要去找醫官。
聽見這話,足下生風的天帝卻驟然一頓,面色鐵青,“不必!”
或許他也意識到自己語氣太兇,緩了一口氣,才恢複素日的沉穩,啞着嗓子補充道:“我會替他療愈,不必麻煩醫官,你們都退下吧。”
宮人們點點頭,雖覺有些古怪,也依言退出了神宮。
浮雲流散,金光閃爍。
青棠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躺到了寝宮的大床上。他幾位漂亮的花神姨母絞着手帕、心亂如麻,靈力一時失控,将他整個寝殿都塞滿了花。
花香過濃,惹得青棠忍不住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噴嚏。
坐在床邊的牡丹花神立刻轉過身來,見青棠睜着眼睛,淚水一下湧出眼眶,她張開雙臂将他抱入懷裏,口中一疊聲地喊着寶貝小乖乖。
其他兩位花神也匆匆靠過來,跟着說了好幾句擔心的話。
也是通過她們的話,青棠才知道——他在神宮大殿上昏倒了,父君将他帶回寝宮,但在替他補完靈氣後,就被他三位姨母用笤帚給趕了出去。
“為老不尊的東西!”牡丹花神憤憤不平,“我們乖寶才回來,他就數落個不停,誰要聽他那老古板念經,不是規矩就是大道理!”
“就是就是,乖乖多辛苦,都累瘦了,等等姨姨就給你做花糕吃。”
三個姨媽你一言我一語,反将全部的過錯都怪在了天帝身上,說他啰嗦,給青棠都罵暈了;說他不識趣,剛成婚就棒打鴛鴦,是個嫉妒心重的老壞蛋……
父君擔心他,青棠懂。
但聽着三位姨母的數落,又想到堂堂天帝被笤帚打……
他忍了忍,最終還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見他笑了,三位花神才歇了話,讓他好好休息。青棠乖乖點頭,剛想掀被子下地,眼前卻又發起了大片的黑,他扶着腦袋搖晃了一下,人又仰倒下去。
三位花神吓壞了,不等喊,守在門口根本沒有走遠的天帝就蹿了進來。
事涉青棠,平日嚴穆的天帝陛下臉上也難得出現慌亂,他細細探查一道後,長舒一口氣道,“只是……累狠了,多睡睡就好。”
三位花神這才放下心。
天帝來得急,衣衫上還留有笤帚打過的痕跡,他涼涼看她們一眼,“他就被你們慣壞的!”
牡丹花神一點不懼,反回瞪他,“也不知是誰更慣些,幾千年來,我還從沒見過私藏玄天鏡而不用受罰的。”
“……”天帝面色尴尬,清咳一聲後,拂袖而去。
青棠昏睡過去,下界清淨天的浮燈中,卻又一晃數載。
他耗費大量靈力改寫了萬民的記憶,封暮遠被擁回京中,一切盡如人意:北方草原帝國終于完成了統一,揮師南下卻遇上了大将軍,半年慘戰後,被打退回漠北高地。
前朝戶部的舊案被重新審理,由丁生主持,替蒙冤者翻了案;江南腐壞的吏治也在老丞相的推動下得到了改善,如今的晟朝雖是百廢待興,人民卻也安居樂業。
他們曾經的荒唐,變成了封暮遠一人的忍辱和籌謀算計。
史書工筆,都說封暮遠是在城樓上将計就計,利用敵國皇帝那一眼的情動、虛與委蛇,利用對方的愛慕和寵溺,央着出來游山玩水,實則——暗中聯絡舊部、籌謀來日。
他成了名留青史的傳奇帝王,而青棠卻成了荒唐昏庸的亡國之君。
而那座仿着天界學宮而建的都城,終在他們離開幾日後,毀于一場地震,整個城市和那高聳入雲的登仙臺,都被黃沙掩埋,半點痕跡都沒留下。
青棠離開後,封暮遠就沒合過眼,他是仙軀,自然不用吃飯睡覺,但作為容器的肉-胎卻起了變化:他變得形容憔悴,眼眶烏青,外人看來就是——吃不下飯、也不睡覺。
雖然他每日照常上朝,也依舊批閱奏折,人卻很少說話,周身肅殺冷寂,宮人都不敢輕易靠近。臣民大多說他是披肝瀝膽、夙興夜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不敢合眼。
只要一閉上眼,他就會反複看見青棠墜落下高臺的樣子。
封暮遠只感覺自己的心髒被捏碎、喉嚨被鎖緊:窒息、絕望,還有無邊無盡的恐懼。
他不敢合眼,也不敢停下,只能用更多的政務、更多的事情來麻痹自己,他事事親力親為,像被什麽催逼着,生生用了短三倍的時間,讓大晟朝的繁榮恢複到鼎盛時期。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就在他快要生出心魔的時,老丞相奏請告老還鄉。
臨行前,老人欲言又止,似乎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只是拉着封暮遠的手長嘆一聲,讓他去宮外走走,別成日憋在宮裏,也去看看那些愛戴他的萬民百姓。
封暮遠愣了愣,最終,選擇親自将老人送到城門口。
又是一歲春來早,京畿的大道上:柳色青青、桃花滿地。不少戲班、商賈來去匆匆,新紮的戲臺子上唱着幾出新編的戲,而人群中,似乎走過去一老一少兩個熟悉的面孔。
封暮遠沒太注意,只遠遠看着戲臺上,那咿呀水磨腔,唱的竟是封神演義。
匆匆走過的小姑娘駐足,看着戲臺邊貼出的布告,聲音不大不小,“神仙哥哥。”
封暮遠倏然回頭,略長大一點的女童卻沒認出他來,只懵懂地看他良久,最後小小地扯了扯爺爺的衣袖,“爺爺,那個叔叔為什麽哭啊?”
哭?
封暮遠茫然地擡起手,發現自己臉上濕涼一片,不知什麽時候已是淚水滿面,他再支撐不住,崩潰地捂住臉,整個人跪倒在地上,發出野獸一般的凄厲嘶吼。
老丞相走後,朝臣們都發現陛下變了。
若說從前陛下還只是勤政,老丞相走後,他就像不要命一般,沒日沒夜地醉在政事上,就在大運河修好那天,大将軍和丁丞相歡喜上報,卻發現——
陛下枕着披完的奏折,趴在正殿的大光明匾額下,絕了氣。
大将軍和丁相兩人痛心跪下,幾日後,內監卻拿出了封暮遠早立好的遺诏——傳位給大将軍。
民間都說,封暮遠是位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可嘆、可惜。
只是很多很多年後,京中出了一位極厲害的女将軍,她坐在城外聽完了當初的戲,聞得百姓議論封暮遠和那荒唐終至亡國的敵國皇帝。
她搖搖頭,将一個身穿紅裙的舊布娃娃放在了戲臺下,輕輕呢喃一句:
是啊,他們曾經,那麽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