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這廂,來報的船兵引着青棠和封暮遠繞過寨中複雜的通路,來到山腹深處靠下的水牢中。
王武一早候在那兒,轉身見他們手挽手前來,眉頭忍不住緊擰,末了又搖頭笑,“二弟,你還真是……”
青棠也笑,卻故意上前将封暮遠擋到身後,“這是我的心肝兒,大哥可不許惦記!”
“……去去去!”王武翻了個白眼,他還是喜歡香噴噴、軟乎乎的妹子,這種硬邦邦的男人有什麽好。
說話間,王武也錯開了一步,點燃的火把照射下來,讓青棠看清了那個被縛在地上的所謂“奸細”——番邦風情的對襟條紋衫沾滿污泥,一雙大眼睛盛滿恐懼。
“……?”
真巧,還是個熟人。
“我派人去查過了,”王武開口,“那水總兵最近一直在注意我們的動向,他大約也算出來我們要上岸‘接濟’,所以在大集上安插了不少人。見這人從我們的船上下來就綁了去,威逼利誘、嚴刑逼供,終于得知埋金山所在。”
“可……”青棠看胡商一眼,“我并沒帶他上島啊?”
王武撇撇嘴,踹胡商一腳,“你問他!”
胡商嘴巴還被堵着,兩個船兵便蹲下去給他取出來布團、解開束口繩。
胡商看着青棠一把鼻涕一把淚,“二當家的饒命!是小人見利忘義、是小人豬油蒙了心!您走後,我就、就偷偷跟上了你們的船……”
青棠皺眉,“你我這筆買賣,當時就錢貨兩訖,你跟着我做什麽?”
胡商張張口,臉漲成豬肝色,“我……我尋思這東西不過就是個會發涼的吊墜,我、我其實也不知能用來做什麽。但像您這樣的大人物,竟願用那麽多黃金來買……我、我就尋思跟着您,或許就能再找到地方、再賺點……”
他這些話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
青棠臉色更沉,“你不是告訴我,這東西你是從‘龍绡淵’得來的麽?現在怎麽又要找地方?”
封暮遠聽着,順手從旁邊桌子上拍起一把刀,手指按刀柄、橫眉怒目。
胡商吓得臉色慘白、渾身打擺子,“那是小人說謊、您別殺小人!小人有不得已的苦衷!”
這回,不等青棠繼續問,封暮遠就先蹲下身去,他眯着眼睛平視胡商,手中動作行雲流水、一個刀花就将刀架到了胡商頸項上。
“……”胡商喉結動了動,豆大汗珠瞬間滑落。
“苦衷?什麽苦衷”封暮遠說得慢條斯理,“青當家人善好說話,我可沒他那麽好性兒,仔細掂量你的話!”
胡商忙點頭,慌裏慌張将那枚獸牙吊墜真正的來歷講明:
原來,在多年前,他跟着番邦商隊出海,在三盛國東北部海面附近,船只下網捕魚時,卻意外網住了一條鲛人。那鲛人金發藍尾,魚尾被網纏着,漂亮的大眼睛止不住地掉珍珠淚。
成年的鲛族攻擊性極強,力量大得能打翻一整艘龍骧萬斛船。
多年來,航行在海面上的人族船只都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不去主動招惹鲛族,就算有一兩個利欲熏心的,也都捕撈那些年老體弱、壽數将盡的。
番邦商隊看着那一甲板的鲛珠,終于見獵心喜,猜測這或許是條還未成年的幼年期鲛人。便臨時打了個大木箱裝滿水,準備到陸地上賣個好價錢。
沒想,當天夜裏,他們航行的通道上就突然出現了風暴,高高翻騰的海浪将他們整艘船送到了不知名的海域。那裏的海水墨一樣黑,水下還有不少暗礁、浮冰,船上的羅盤全部失靈亂轉個不停,精通經緯法的老船員也根本不知他們到底在哪裏。
更為奇怪的是,海上的天氣卻很好,晴空萬裏、萬裏無雲,而且一整日裏太陽也不見落,盡是白夜。
胡商心裏擔心,趁人不注意時,偷偷靠近艙底木箱,他給那小鲛人帶了藥,卻被戒備的小家夥狠狠咬了一下。他也不惱,一邊小聲解釋,一邊給小鲛人破碎的魚尾塗藥。
“我原本還想将他放歸的,”胡商神情落寞,“可惜,那木箱太重我推不動,正想尋件鬥篷弄濕給他披上我抱他走,就被船員們發現了……”
得知消息的船主怒不可遏,痛打胡商一頓後,将他捆到甲板上。
“然後呢?”王武問。
“我們……不,他們朝着太陽的方向又航行了幾日,終于看見了陸地,那是一座長滿珊瑚的島嶼,島上遍地都是大珍珠,還以真正的金沙鋪地,他們樂瘋了,不管不顧地往船上搬……”
聽到這裏,王武有些走神,竟問出一句,“那你呢?”
胡商也懵了,小聲道:“我……我被綁着啊……”想了想,他又補充一句,“就、就算那時候我沒被綁着,我也不敢去,因為我好像聽見了女人空靈的歌聲——”
“女人的歌聲?”王武挑眉,“是……海妖?”
“小人不知,”胡商心有餘悸,“我就知道他們搬運滿金沙和珍珠後,船調轉方向就撞上暗礁。大船進水後,船員也像中邪一般,明明會水也不跑,就那樣直愣愣地任由黑水沒過頭頂——”
而他因為害怕,沒等漆黑的海水淹上甲板就昏了過去。
後來再醒,胡商就已回到了東州近海一個很小的荒島上,身邊放着那枚吊墜和一些小珍珠,他揉揉眼睛剛想伸手去撿時,就聽見了一道空靈的聲音,由遠及近地灌進他的腦海。
“鲛族要我發誓,要我永遠不透露那島的所在,否則我就會和他們下場一樣……”胡商苦着臉,哀求地看看王武,又看青棠,“二爺,小人不是有意隐瞞,實在是起了誓言,不好違背……”
封暮遠卻不吃他這套,手中刀往前一推,“那怎麽現在又肯透露了?”
胡商眼神示意寒刀,讪讪,“這不是、這不是為了活命嘛……”
封暮遠看不上他這幅貪生怕死的模樣,輕哼一聲還刀入鞘。胡商卻被那嗖嗖刀鳴吓得不輕,兩眼一翻,竟又昏了過去。
他自不省人事,青棠和王武卻分明看清了——封暮遠自始至終都是用刀背對着胡商脖子。
青棠覺得封暮遠可愛,王武卻覺得他有意思。
心裏想什麽是一回事,正事也要辦,青棠咳嗽一聲,轉過去問王武要人——麻煩是他惹出來的,自然是由他來善後。而且按照胡商所說,其實他們可以直接去找鲛族、問問這潤魄寒冰的出處。
結果,王武卻不依,攔他道:“二弟莫急,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說着,他還招手讓人去請三姐和四叔,還是到忠義堂,要幹一票大買賣。
青棠見王武如此,想到剛才胡商言辭之中提到的“遍地大珍珠”和“真的金沙鋪地”,表情有些讪讪——大哥還真是要錢不要命。
或許是他情緒低落得太明顯,王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想掙大金子,就值得冒大風險。”
說完,王武先從地牢出去,剩下封暮遠跟着青棠走在後面,直到确定王武走遠、聽不到他們對話後,封暮遠才問青棠,“他願去找鲛族島不是正好,怎麽你好像不高興?”
青棠抿抿嘴,拽着他走到一邊,小聲道:“你還記得我給你提過,大哥喜歡的女人嗎?”
王武喜歡的女人?
封暮遠回憶了一下,點點頭,“記得,是個紅發綠眼的妖精。”
“……妖什麽精,”青棠翻白眼,“人家是紅夷國女王的妹妹,也算皇親國戚,普通金銀珠寶都看不上眼,大哥想盡了辦法,絲綢、茶葉、瓷器送了一大堆,她卻照樣兒愛搭不理。後來聽人說,她最喜歡大珍珠,這不——”
封暮遠聽得雲裏霧裏,不明白青棠到底想說什麽。
“啧,”青棠用手肘撞他,“你不是明白麽?那天,就那天晚上——你不都看出來三姐喜歡大哥了麽?”
封暮遠更奇了,“這……與我們有關系?”
青棠踢了踢腳邊的小石頭,“我只是為三姐不值,那外邦女人有什麽好!我們三姐做飯好吃,人也溫柔,心思又細膩,總能急人所急、想人所想。還有你看,這盒面脂也是她……”
這回,封暮遠明白了:青棠這是在護短打抱不平。
就像天界神宮那只小狐貍,明明是他為狐妖負了下界人間八百個癡心男子,結果青棠就是無條件地站在小狐貍一邊,這種偏心又不講理的行為,甚至讓青丘帝君對他刮目相看。
封暮遠好笑地捏他鼻子,“得了,你再誇下去我要吃味了。”
“诶?”青棠一下住了口,然後嘿嘿兩聲,捂住嘴巴看着封暮遠傻樂。
——這盞浮燈的暮遠哥哥,真的不一樣了!
他會吃醋了嘿。
誠如青棠所料,忠義堂議事後,王武便拍板決定帶四海號走這趟生意。除了孫四叔和埋金山上固有留下來守家的兄弟們,大部分人都登了船,由那胡商引路,往三盛國東北方深處的海域探去。
剛開始幾天,海面上風平浪靜一切順利,過三盛國時,那國主卻忽然發難,聯合紅夷等幾個外番攻擊了他們。四海號身經百戰,經歷了數場海戰倒也還能撐着航行,但船上的船員包括王武,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傷。
不得已,王武只能下令調轉航向,繞開三盛國往西南,返回東州附近:整修船只、尋求補給。白珠作為四海號的勤備當家,自然責無旁貸,船一停好就換了小船、帶人回東州去。
她着急,一面是因為四海號上的彈藥、零件不好配,一面又是因為王武被火铳近距離打中肩膀、傷得也并不算輕。船上攜帶的藥材不夠,她只能寄希望能買到不錯的止血藥劑。
青棠見她神思不屬,便主動請纓,“三姐,不如我們和你一塊兒去?”
說着,也不等白珠答應,他自己越過踏板直落到小船上,“姐你就直接奔藥鋪,船上的彈藥、修繕用的配件由我們去,這樣時間上也充裕,到時在最大的酒樓碰頭。”
白珠想想,覺得這法子可行,畢竟她身邊跟着的人再好,也不如青棠仔細。
她感謝地沖青棠、封暮遠兩人一福,就匆匆直奔藥店離去。
等白珠走遠,青棠才吐吐舌頭,不客氣地罵道:“大哥一邊天天吊着三姐說她溫柔可愛、做的飯菜好吃,一邊又帶我們去給他的心上人找大珠子……撩而不娶,哼,不是東西!”
封暮遠忍笑,不予置評。
需要買的東西不多,但也分別雜錯在城內各處,辦完也用去半日時間。他倆還好,日落前,還能得空到酒樓下聽茶博士擺龍門陣——也不知是不是湊巧,說完了兩折戲後,茶博士竟提到了四方城封家。
“封家,”青棠戳戳封暮遠,“聽聽?”
酒樓大堂人來人往,本來封暮遠是準備拉青棠上二樓找個安靜地方,見小家夥興致盎然且白珠還沒來,便只能無奈地找來小二,續上了茶水錢。
被林家針對後,封家很受了一段時間影響。
封家老爺多次教導指責妻女、要她們上林家賠禮道歉,偏那林夫人油鹽不進,擺出要同他們鬥到底的架勢。封家老爺見事無轉圜,便幹脆攀上京中一個中年富商,不由分說将女兒嫁給他當填房。
“填房?”青棠眨巴眨巴眼,“……命簿上不是說是個風流公子的正妻嗎?”
封暮遠沒說話,只低頭給他掰核桃仁。
青棠一邊吃,一邊撿好的喂還給封暮遠,想了想也不再念着——三千浮燈命數千變,倒也不必拘泥于命簿上所寫。
那邊茶博士說完這些地方上的大家,又說他從前游歷的奇聞。
青棠也好奇,封暮遠只能再次續上銀子——
“諸位看官,我們都是靠海為生,卻不知這魚的做法,您老又知道幾何?在想當初,京城有位奇人,名喚……”
茶博士說,他見過一道菜叫“舞梨花”。
做菜的廚子生得風流倜傥、英俊潇灑,一身白衣、手持兩柄菜刀,能将鲫魚、鯉魚片得薄如蟬翼,浮水不沉、風吹可起,人穿梭在魚片下,就好像誤入紛紛下落的梨花雨。
其他食客聽得大睜雙眼,青棠卻呿了一聲,“啧,我當是什麽稀奇,這個菜三姐也會,她還會玲珑牡丹鲊、縷子脍呢,加上鮮筍、菊花幼胎,做出來可好吃可好吃了!”
封暮遠:“……”
他皺眉,神色有些不快。
這時,白珠也終于趕來,青棠的話她聽了一半,挂着薄汗的臉笑起來,“什麽好吃的?船上有麽,姐回去給你做?”
青棠剛想拍手說好,封暮遠卻一下站起身,“三姐,你先帶着東西回去吧。”
白珠疑惑看他,“……還有事?”
青棠也偏偏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封暮遠卻已丢下銀子結賬,不由分說牽着他走出酒樓,直奔隔壁一條街的魚市。
“暮遠哥哥?”
“去買魚,”封暮遠頭也不回,“買新鮮的鯉魚、鲫魚。”
“啊?”
“浮水不沉、風吹可起,”封暮遠頓了頓,面色沉沉,“我之劍法,甚至能晶瑩透亮,不就是縷子脍、玲珑牡丹鲊、舞梨花——”
青棠眨眨眼,腦中嗡地一下。
封暮遠轉過身來,雙手捧他臉,“我也會做,你不要老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