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戒指
第2章 戒指
志願确認表早就已經被打印好了,老師見她過來了,從桌子上擺着的那一疊裏翻了翻,翻出寫着她名字的那幾張紙頭,順手給她遞了支筆。
許願頭發長,紮了個高馬尾垂在腦後,發尾随着彎腰的動作垂下來,她往肩後撥了撥,拔開筆帽,在簽名處簽上她的名字。
老師的目光順勢落在她的手指上,起了好奇心:“你這個戒指飾品還挺漂亮的,在哪買的?”
她簽字的手一頓,不過一秒鐘,便若無其事繼續接着寫了下去,只可惜頓筆處略有突兀,像是漏墨了一樣,重重渲染開的一點。
“別人送的。”許願淡淡開了口,她把簽完的紙張合在一起遞給老師,“謝謝。”
“不客氣。”陽光從窗外落進來,整間辦公室都顯得格外明亮,老師笑了下,認真開了口,“許願,你是一個很有目标也很有毅力的一個女生,老師很看好你,祝你未來前途無量!有空的話,常回來看看我們這幾個老師。”
許願睫毛顫了顫,手指摩擦着中指關節處那枚戒指,又說了一遍:“謝謝老師。”
轉身離開辦公室時,她隐約聽見裏面有老師小聲問:“這就是你們班那個許願啊?”
“你不是新來的嗎?你也知道她?”
“帶我實習的王老師提過她,說她從高一到高三從來沒跌出過年級第一,單科也樣樣能打沒有偏科,高考還拿了個狀元。聽說,之前校長還專門為她聚集了所有高三老師開了個會,真的假的?”
“真的。小姑娘人踏實,可努力了,所有成績都是她應該得到的,就是人太安靜了點……”
夏風吹散了辦公室裏的餘音,随着她磨磨蹭蹭往校門口走。
許願這人,在老師的耳朵裏是出了名的,成績太好,想不注意都難。但在同學之間,對她的印象單薄到只剩下那一聲“第一”,透明到甚至幾乎無法将她的臉具象化。
別的學校的“第一”都代指名次,而在成中,“第一”代指人。
夏唱瑤女士說她就是太孤僻了,得廣交朋友,得跟同學們熱絡起來,那都是她未來的人脈。許願的回應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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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繼續埋頭苦讀她的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夏天實在有些熱了,知了拿葉子擋住腦袋一個勁叫個沒完,毒辣的太陽光籠住整個世界,近乎窒息的悶從空氣裏漫開來,樹葉光影斑駁地撒了一地。
大概是昨天沒睡好,右眼皮不停跳,許願面無表情地按住,隔了一會兒又松開,于是右眼皮繼續跳。
她深呼一口氣,耐下煩躁,指尖繞着菩提串,等着自己打的出租來。
待上了車,空調的涼氣吊了她一口氣,許願撈起手機看了眼微信。
還是沒有任何回音。
許願覺得自己一直注意消息的動作實在有點好笑,彎了彎唇角,可是她扭頭想去望窗外風景時,卻只在玻璃倒映中看見一張茫然又失落的臉。
到了地方,她給出租車師傅付了賬,下了車。
其實已經十二點五十七分了,快到約定的同學聚會的時間了,但許願一點都不着急,她很餓,周圍随便逛了圈,找了個小面館坐下了,絲毫不擔心自己會遲到。
畢竟一向除了穆思禮,也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究竟在不在場,即使她在群裏說過自己會來。
趁着吃面的工夫,她單手刷着手機,班級群裏重新熱鬧起來了,@着誰的名字,喊着怎麽還沒來,那人說自己堵車了,就快要到了。
群消息還沒刷完,學搭app又蹦跶出來,橫在屏幕上方彈着消息。
奔你而來:“姐姐,我送你個生日禮物吧,你可以發我地址嗎?”
現在的網友,除了生日祝福,還要送生日禮物嗎?
許願有點茫然,猶豫着打字:“不用了,你生日我也沒送過你什麽。”
奔你而來:“我生日八月十二號!”
好嘛,這是變相在向她索要生日禮物了。
奔你而來:“或者等開學之後,我們面基吧,順便把禮物給你,我覺得我應該能進盛大。”
許願一點都不想跟網友面基,于是她立馬發過去了一串地址。
出于安全考慮,沒填她家,而是附近另一個小區。
屏幕上方的名字跳到“正在輸入中……”,卻持續沒進消息。
對方靜了一會兒,最後比了個OK。
吃完了午飯,許願拎起手機又看了看微信,沉默了很久,最後嘆了一口氣。
小面館離KTV其實很近,走過去也就五分鐘。
走廊上音樂聲不甚清晰,各個包房偶爾透出一些聲音來,淩亂合在一起。
許願确認了下包房號碼,緊接着才推開了門,那一瞬間,裏頭的歌聲翻湧出來,燈光在牆壁之上滾動,桌面上擺着各種零食與飲料酒瓶,堆在一塊,包房很大沙發很長,坐了二十幾人,幾個人挨在一塊笑。
許願推了下眼鏡,眯着眼睛不動聲色掃了一圈人群,沒看見穆思禮,她抿了下唇,最終挑了個角落坐下。
手上那串菩提還在不斷繞着,兩圈挂在大拇指上,食指和無名指不斷撥動着,偶爾碰到戒指,清脆聲淹沒在音樂與歌聲之中。
周圍沒什麽人注意到她,偶爾注意到的只是沖她笑一笑,随手推給她一點小零食,便繼續該聊天的聊天該點歌的點歌去了。
音樂聲喧嚣,許願的目光時不時聚在門口,卻始終沒看到自己想見的人,菩提串撥得急速,她目光慢慢垂下來,落在桌面上,沉悶了很久,随便撈了瓶沒開封的飲料,灌了兩口。
飲料入口微澀。
許願又灌了幾口,心想:還行,不算難喝。
隔了會兒,班裏不知是誰提出要玩游戲,高票同意,班長估計是由于上回在班群裏問同學聚會的事獨獨漏了她的緣故,有些內疚,特地問了她一句:“第一,你一起來玩嗎?”
許願腦子有點發懵,好似有些轉不過來,愣愣望着班長,隔了會兒才恍惚中理解了他的意思。她皺皺眉,總覺得不對勁,低頭瞧了瞧飲料瓶,才發現是酒精飲品。
她之前沒喝過酒,也沒料到自己的酒量居然那麽差,于是伸手往臉頰處貼了貼,站起身,低聲道:“不了,我去趟洗手間。”
許願匆匆推開包房門,去洗手間沖了把臉,方才感覺思緒稍稍清醒點。
她擡頭,盯着鏡子裏的自己。
鏡面裏那人,水珠沾濕了額前的碎發,順着臉頰往下滑,鼻梁上架着副金邊眼鏡,神色極淡。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從口袋那一包裏抽出一張紙,随便擦了擦臉上的水珠,丢進一邊的垃圾桶,才走出去。
許願猶豫着打開手機,她和穆思禮的聊天還停留在昨天那句“謝謝”上。
她還是下滑刷新了一下消息,置頂那位什麽也沒說,倒是夏唱瑤女士發了消息,說自己晚上要加班,讓她晚飯自己随便搞一點吃吃。
許願看到消息談不上失落,他們家向來都是這樣的,誰也不會記得誰生日,連新年都過得清冷,她早就習慣了。
眼睛盯着手機,腳下走錯了分叉路,待許願迷糊中意識到他們的包房在另一條路上時,擡起頭想要回去,目光一掃,最終定格在某一處,步子停了,她也跟着停滞了。
走廊上的燈有些許昏暗,照得人影朦胧,兩道交織的身影擁吻,在走廊盡頭。
許願盯着,中指被戒指圈着的那處在不斷發燙。
她不知道自己盯着他倆看了多久,直至穆思禮擡起眼,注意到她,錯愕。
許願覺得自己該難過的,可是她沒有,她出奇的平靜,就像風暴來臨前的海面。不退縮,似乎也不覺得尴尬,筆直地站在那裏,望着他。
四目相對。
最後先移開視線的人是穆思禮。
他拍了拍女生的肩,不知俯下身說了什麽,女生後退了兩步,扭頭看了她一眼,就這麽一眼,明明光線昏暗,許願也能勉強看得出女生長得漂亮,是那種五官立體明豔的漂亮。
女生嘟着嘴轉身進了另一個包房。
許願還是就這麽站在那裏,安靜又孤傲的,像個審判者。
穆思禮慢吞吞邁着腿朝她走過來,在相隔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下,喉結滾動,先開了口。
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卻說:“許願,我和你沒有談戀愛。”
走廊上各個包房的音樂聲隐約從門縫裏洩出來,混雜在一起模糊爬進耳朵裏,像一場荒誕的夢。
“我承認你很優秀,我也因此對你動過心,但是我們總是不可能長久的。”他這麽說,語氣帶了些許無奈,“你不會為了我放棄你的理想院校留在這裏,異地戀太辛苦了。可是她會,她很漂亮,也很……”
“能對我說句生日快樂嗎?”許願面無表情地打斷他。
穆思禮愣了一下,慌忙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确認了一眼日期,指關節捏緊了手機邊緣,唇瓣張了張,最後低聲道:“抱歉,我忘了,生日快樂。”
許願望着他的眼睛,半晌,終于笑了。
“你說的那些都不是你的理由。”她把戒指摘下來夾在兩指之間,當着他的面,雙指松開,戒指落了地,“但還好,成為了我放棄你的充分理由。”
“你說的對,我的理想與人生比你重要一百倍。”她冷眼瞧着他,淡聲道,“以後別再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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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回了包房,回到那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裏,那瓶酒精飲品還沒喝完,安安靜靜立在桌角。
她就這麽靜靜跟瓶子對視了一會兒,最終伸手握住了瓶身。
高中三年,許願沒在班裏交到什麽好朋友,她向來是獨來獨往的,坐在教室靠窗的一個小角落裏,生活由單調的學習構成,除了比賽拿獎與優異的成績,似乎也沒有什麽能讓人拿出來提一提的地方。
教室裏吵鬧嬉笑聲不斷,而她就坐在那裏,筆尖一落,就從春天寫到冬天,與世界劃出一道明顯界限。
她是一個充滿自我的透明人,像是游離在外了。如果非要講她和誰熟,只有一個穆思禮而已。
不過,現在的穆思禮不是了。
她好像跟他們格格不入,好像也沒有太多理由待在這裏,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還要坐在這裏,或許就是為了跟過去三年的自己道個別,跟拼了命拿第一考上盛大的自己說個再見,為自己的過去畫個句號。
班級聚會結束時,許願手裏那瓶剛好見了底,她跟随着大衆往外走,又瞧着大衆互相擁抱着說了再見,在昏黃的路燈下,夜風一吹,夏日的炎熱撲面而來,帶着點黏糊糊的感覺,渾渾噩噩的。
許願順着人行道往家的方向走,聽着馬路上輪胎摩擦過瀝青飛速駛過的聲音,看着影子被路燈拉長。
她突然看到一家蛋糕店,停住了腳步,躊躇着在門口瞧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進了門。
許願買了個草莓蛋糕,單人份的,小小一個,就當作是今天的生日蛋糕了。
她其實感覺自己有點不太清醒,有種宿夜未眠的麻木感,靈魂像是被人切成了兩半,一半在夏季幾乎殘酷的炎熱裏沉淪,打了麻醉似的,醒不過來,另一半被抽出來冷眼旁觀。
她一邊走一邊舀着蛋糕往嘴裏塞,腮幫子鼓鼓的,嚼了嚼就下咽。奶油順着食道往下滑,墜進胃裏,攪動酒精飲品,她感覺喉嚨裏一股澀味,肚子有些難受,腦子也跟着一塌糊塗,酒精後知後覺湧上腦,把清醒攪個稀巴爛。
蛋糕松軟,她咀嚼得卻很用力,越來越用力,指尖向上扣着腕上那根菩提串,路燈昏黃又木然地打下來,暖色調的冷感。
驀地,腕上一松,斷了線的菩提珠子在燈光下灑落一地。
許願停下來,低頭怔怔盯着滾落在地上的菩提珠子瞧了半天,終于在某一秒,理智徹底碎裂,她繃不住蹲下身,臉埋進雙膝之間,哭得大聲。
撕心裂肺。
周圍行人匆匆,分給她個古怪的眼神,沒有停留,汽車急駛而去,只餘下一片瀝青摩擦聲。
在這個聲勢浩大的世界裏,許願縮在路邊,第一次那麽直觀地感受到自己的孤單。
連生日都沒有一個人陪她的那種。
許願手指顫抖着下意識去撈口袋裏的手機,淚眼模糊間,手機屏幕的那些個圖标變成一個個邊緣線不清晰的色塊,眼淚滴在鏡片上,她什麽都看不清,憑借着記憶要點開自己的微信小號,就跟往常情緒翻湧時一樣,統統倒給小號。
她按下語音鍵,想說點什麽,可是開口只是哭,哭到幾乎說不出話,發不出聲。
思緒亂到她根本理不清楚,最後,許願說:“我早該知道的,從今天的零點開始,我就應該知道的,他早就已經不喜歡我了。”
“只是我好難受,今天明明是我的生日,他們都說生日應該開心的。”
她一邊哭一邊發着語音,說話亂七八糟的,哭聲比講話聲還要清楚。
周圍行人依舊身影匆匆,快得像一道掠影,許願卻在朦朦胧胧中看見一雙鞋,在她面前停下了。
她有點懵,鼻尖通紅,一手握着手機一手端着吃了一半的草莓蛋糕,頗為狼狽地擡起頭,在車鳴聲喧嚣中對上了一雙漂亮但陌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