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崇陽殿內, 劍拔弩張;空氣中似都彌漫着硝煙的味道;成排的燭火,在銅鶴臺上撲撲閃動;殿外寒夜的冷風,躁動着崇陽殿半開的殿門;宮殿脊梁上蹲坐的壓脊神獸,被當空冷月拉出長長細細的暗影, 投映在崇陽殿寂寂的殿門上,漆黑而猙獰……
首輔大臣魏國公站在禦書案前, 一身紫衣官袍, 一頂烏紗官帽,氣場肅殺, 咄咄逼人。
少帝沈少堂坐于禦書案後,身上一件海青色的龍袍常服,一頂紫金平冠;雖他坐着魏國公站立, 卻不知為何,氣勢竟生生便被魏國公狠狠地壓下去了一截。
沈少堂擡起頭來, 盯着魏國公的眼睛,用緩慢的聲音再次問了一遍:“魏卿,剛剛可說的什麽?朕,沒有聽清。”
小皇帝的意思是, 你剛剛說的話,我可以當作沒聽到,你重新想好了再說一遍。
魏國公立在書案前, 心下忍不住微微發笑。
黃口小兒,竟還敢在老夫的面子擺起譜來了。
魏國公微微冷笑了一聲,依禮向沈少堂再道:“即是陛下沒有聽清, 那麽臣,便為陛下再說一遍。”
魏國公氣沉丹田,聲若洪鐘,脫口而出:“臣請陛下,禦賜邊境三郡兵符大權!”
沈少堂心頭,如同被重重棒喝!
這還是他的大臣?這還是他的首輔國公?由他口中說出的話,卻是為如此逼宮之言!邊境三郡,于整個大齊是為何等重要,而三郡為防他國突襲,又屯下了十萬大軍。現在,他竟向自己逼要三郡的兵符大權?若大權歸于他手,那麽手握十萬兵權的首輔國公,再加上他手中的文政大權,是否就有了謀逆的資本!
沈少堂只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心頭的熊熊烈火,快要沖出胸膛。
但是沈少堂硬是将此怒火壓回心下,作出風淡雲輕之意,和聲問:“魏卿,邊境三郡乃駐有大軍十萬,向來是由郭葦将軍統率,直領兵部,鎮守邊境;雖日前朕收到軍報,稱郭葦将軍近日偶染傷寒,體弱調養,但鎮守邊境之事茲事體大,若想要調派人手,須得兵部、尚書,與中書侍郎們商議後再得執行。”
魏國公摸了摸飄于胸前黑白夾雜的長髯,諷笑而道:“陛下,郭葦死了。”
“什麽?!”沈少堂一個吃驚,站起身來。
魏國公冷笑,“兵部于昨日便已接到了邊境大軍的軍報,郭将軍于半月前,便在邊境大營裏,因傷寒早殁了。”
“即是半月前,怎麽未曾報與朕?!”沈少堂追問一句。
魏國公擡頭,迎着沈少堂的目光,不回答他,卻是撫須冷冷一笑。
那笑容,有嘲弄、有譏諷、有無視、有不屑。
身為一國首輔大臣,魏國公早就統領國家軍政大權,幾乎所有的軍國政務大事,報入國公府的折子,甚至比報入這崇陽殿裏的折子更多更齊全。上上下下的朝臣們,莫不以得入國公府的大門而洋洋自得,又且有幾個人會将堂堂大齊少帝看在眼裏。沈少堂雖徹夜勤于政務,卻步步受到魏國公的挾制,而他手下批下的折子,也不過只是後花園修葺需工費幾何、工匠幾人的雞毛事務。
沈少堂一看魏國公那般的笑容,便心下早已明白。首輔大臣魏國公不點頭,誰敢将邊境大将早殁的消息,告訴皇帝?!魏國公已手握國政大權,唯有這邊境軍權尚落在一直效忠皇帝的郭葦手中,現在郭葦一死,邊境三郡的十萬大軍,必成為了皇帝與魏國公之間,膠着争奪的重點!若是誰早早将郭将軍身亡的消息告訴了皇帝,皇帝早做了打算,早派了不是魏系的人前去,魏國公一心想得到的軍權旁落,這等罪過,誰擔得起?!魏國公怪罪下來,誰又承受得了!
沈少堂跌坐回龍椅。
魏國公看着小皇帝失魂落魄,心中更是湧起層層快意。他将胸前的胡須輕輕一撫,冷笑道:“陛下,邊境三郡駐有十萬大軍,不僅身負邊境禦防之重任,更擔有平定邊境民衆之責。現三月前,邊境之線已因今秋欠收,而至饑民遍地;國家已開倉振濟,誰知那些饑民不識擡舉,已成流民亡寇;他們糾于邊境三郡的山野田間,成幫結隊,打家劫舍;三郡中有數家富商官宦被他們洗劫一空。”
“臣本着穩定邊境情勢之所想,已派魏翔前去接任邊境大将軍之職;一面收鎮邊境十萬大軍,一面糾殺流民亡寇,以安邊境之況!”魏國公非常坦然地将所有事務一口托出。
沈少堂愕然擡頭。
魏翔乃是魏國公之子侄,後宮賢妃魏雲燕的表哥。魏國公竟已早派魏翔前往邊境三郡接任十萬大軍之統領,現在,居然才來報予他這個大齊少帝?!
沈少堂胸口如火如灼,胸膛起伏,卻還是壓抑着聲線:“魏卿應知,邊境大将人選派遣,如此大的調派,理應與朕先行商議。并附中書、尚書兩省并議,方能執行。”
“陛下要議,有何之難。”魏國公直接打斷沈少堂的話,回頭對殿內太監:“命等在殿外的中書侍郎、尚書侍郎兩位大人,叫入殿來!”
沈少堂大驚。
站在旁邊的田小田,也吃驚萬分。
魏國公哪裏是來找皇帝商議,這明明就是逼宮、奪政!
只見得殿門大開,早已等在殿外的中書、尚書兩位一品大員,低頭躬腰,也不敢看皇帝,更不敢迎視魏國公,倆孫子一般地執禮滾進崇陽殿來。一進殿內,便撲嗵跪地,頭也不擡。
魏國公洋洋道:“陛下若要議,請、議!”
請議?!
沈少堂已經氣到放在龍椅上的雙手,都緊緊握起,而微微顫抖了!
請……還是逼?他是皇帝,還是他魏國公是大齊的皇帝!
兩名中書、尚書侍郎,跪地而不敢擡頭,中書先道:“陛下,臣以為,邊境之事事關國之安危,魏國公臨危不亂,提前安排魏翔将軍早往邊境,一則安軍,一則繳寇,實乃萬全之策。”
尚書低頭:“臣附議。魏翔将軍雖年少,但膽大心細,将由邊境三郡之權交于魏将軍,必能宏郭将軍之遺志,安三郡之流亂。臣,附魏公之。”
哼……哼哼哼……
沈少堂于心頭恨恨冷笑。
什麽一品大員,什麽中書省、尚書省,兩省中樞!你們不過一個個都是魏國公的走狗,他一個點頭,你們便敢指鹿為馬、肆意妄之!你們的眼裏,何時還曾有朕這位當朝天子,何時還曾為了皇家、皇權,而盡忠職守!
沈少堂氣得臉色暗青,眉間額際,血管突突直跳。
魏國公聽完兩員大臣之議,揮手令他們退去。兩位高官之臣如得大赦,不等皇帝開口,便匆匆逃去!
魏國公擡頭向沈少堂,竟以責問的口氣:“陛下,兩省已議,陛下還有何等旨意嗎?!”
旨意?
你的決定,便已足是聖旨!
沈少堂緊緊盯着魏國公,冷然道:“即然魏卿已決,便按此執行。”
他已再用着自己的最後一絲冷靜和理智,告之自己必須摒得住天子之氣,絕不能在此時此刻,與魏國公翻臉!那麽不僅于整個大齊不利,甚至連整個沈氏皇族,都将面臨滅頂之災!
“即是如此,”魏國公竟往前來,将先前丢于地上的奏折撿起,按在沈少堂的禦書案上,“請陛下——禦批。”
那份奏折上,正是沈少堂先前批閱時,不小心打了個極大的噴嚏,而至奏折之上被朱砂禦筆畫出了極長的一道——那道朱砂筆跡,又長又利,仿佛如同一把淌着血的尖刀,紮進了沈少堂的心。
沈少堂與魏國公對視。
魏國公已走到了書案之側,與少帝不過咫尺之餘。但是魏國公站立,目光冷硬犀利,向下狠狠壓來。少帝擡頭仰望,及下至上,便先被壓了三分。
兩人僵持對峙。
整個崇陽大殿的空氣,仿佛都被凝固。
銅鶴臺上的紅燭撲撲閃閃地跳躍又跳躍,噼噼啪啪地燭花,在焰芯中爆開。
魏國公冷冷壓下:“請陛下——禦、批!”
他竟執起朱紅禦筆,往沈少堂的手中一塞!
批!不批,你也得批!批,你也得批!
沈少堂的胸口仿若炸開,他有一瞬間的沖動,想将手中的禦筆,扔在魏國公的臉上!此般奇恥大辱,仿若逼宮奪位!似乎下一秒,他魏國公便要逆主稱帝了!
小太監田小田在側,望着沈少帝倔強而糾結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少帝的眼瞳裏,幾乎生生憋回去的斑斑淚光。田小田連大氣兒都不敢喘,卻替少帝心若刀割,但是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太監,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皇帝被人欺負至此,卻一動也不敢動……
沈少堂咬牙。
拿過朱砂禦筆,批!
魏國公拎着皇帝親批的奏折,哈哈冷笑着踏出崇陽殿,揚長而去!
崇陽殿裏,卻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響!
禦書案上的田黃鎮紙,瘋了一般直奔向熊熊燃燒的銅鶴臺,咚地一聲石尖撞上生銅,發出巨大的一聲撞擊!崇陽殿裏整排的紅燭,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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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大齊後宮裏,響起咚咚咚狂風暴雨般的腳步聲。
一個身着龍袍的身影,穿宮臺、跨宮廊、過宮門,開啓了一連串如同風雷電掣、狂風暴雨般誰也跟不上的暴走。
田小田照例還是跟不上,在後頭一路小跑得氣喘籲籲,但是在這個時候,他也絲毫不敢喊出沈少堂的名字,更不敢讓皇帝爺等一等他。他知道,剛剛在崇陽殿裏的那一幕,簡直在沈少堂的心裏點了一把什麽樣的火。這把火将大齊少帝燒得應該疼痛如剜心透骨,止不住的血淚橫流。
沈少堂一個人,瘋狂暴走。
他仿佛感覺不到疲累和疼痛,崇陽宮距坤寧宮足足三裏的路程,他仿佛一個眨眼的功夫便走到了。一路幾乎腦子裏沒有任何思想的,便是走走走、向前走……走到甫一擡頭,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到了坤寧宮門前。
但是,坤寧宮大門緊閉,宮門下燃着的點點宮燈,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沈少堂這才突然悵然。
對了,她不在宮裏。
他這是怎麽了,怎麽不知不覺地便直奔這裏而來了,怎麽無法控制的,便想只見她一面……也許并不能将剛剛發生了什麽,于她說個清楚;但是他卻突然想坐在她的身邊,看着她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小臉,凝視着她那一雙永遠水靈靈晶瑩剔透的眼眸,聽她搖搖萌萌地問一聲:“陛下,你怎麽了?”
怎麽了?
軟軟,我怎麽了!
若人生能夠重來,真希望自己從不被抱進大內;人生能夠重來,真希望自己從不會被推上帝位!若人生能夠重來,只願自己能生在臨海之家,有兄姐庇護,有父母疼愛……若人生能夠重來,你和我……還能相遇嗎?軟軟……軟軟……
沈少堂獨立風中。
望着那點點宮燈,竟悵然若失。
誰知,坤寧宮的大門,卻忽然被輕輕一推——
吱呀——
宮門閃動,沈少堂的心,竟也被狠狠一推?!他幾乎下意識地,驚喊出聲:“軟軟!”
推宮門而出的人,被沈少堂吓了一跳!
她擡頭向前一望,心頭驚了一下,連忙小跑兩步奔過來,往沈少堂面前一跪:“參見陛下。不知陛下怎會這個時間突然駕臨,臣妾有失遠迎,請陛下恕罪。”
沈少堂定睛低頭一看,身若扶柳,腰肢袅袅,卻正是文太後推舉入宮的外甥女,良妃安露。
沈少堂心頭一陣失望。
但是他還是穩住心緒,淡淡道:“起來吧。這麽晚了,你怎在皇後宮中?”
安露低着頭,不敢看向皇帝:“回陛下,皇後娘娘臨出宮時,交待于臣妾照料鴨翁,臣妾白日前來喂養,不知怎的,鴨翁似生了病般沒什麽吃食的力氣;臣妾夜裏擔憂睡不着,特地起身前來看看。”
原來是軟軟出宮前,将皇後宮中後苑的鴨翁交待給了良妃安露。安露卻也是個實心眼兒的,這麽晚了還惦記着白日不怎麽吃食的鴨翁,恐怕它夜中有了什麽閃失,回來不好向皇後交待。
沈少堂思及此,心頭微微動了一動。
原來總覺得文太後塞進宮中的人,不過也是來看守、利用他的,到沒仔細看過,原來這良妃且也是個心地良善的姑娘。
沈少堂微微彎腰,将良妃扶了一下:“你且起來罷。夜裏深了,早早回去歇息。”
安露被皇帝一攙,到是有點受寵若驚,“多謝陛下。臣妾告退。”
安露起身,帶了兩個小宮女,果真轉身告退。
沈少堂到是更加意外了一下。
她竟沒有借機引誘恩寵,到完全不像是宮中後妃的心機做法。
但是安露走出兩步去,卻又回頭:“陛下,臣妾還有一件事,想來應該禀報陛下。”
“你說。”
安露朝着沈少堂微微地福了一禮:“今日賢妃姐姐乃和臣妾一起去太後娘娘宮中請安,賢妃姐姐說她明日去向太後及陛下請禮出宮,說是魏家明日有一場盛大的尾牙宴,請了京城第一大酒樓天雲樓的紀大老板親自前往執宴;估計京中各大朝臣王公,皆會列席。”
沈少堂心中正憋着一把魏國公的火,現在又聽到魏雲燕的消息,更是有些來氣。
他明白良妃将消息告訴他,是讓他提防魏國公召集朝中文武百官,以防生有“謀逆”之心,但是現在他心中正是一團亂麻,并不想理會。
“朕知道了。”
安露見沈少堂臉上沒有什麽顏色,便也乖乖地行了禮,轉身走了。
沈少堂望着坤寧宮緊閉的大門,宮廊之內的一片漆黑,心中心頭,也蕩漾起一片凄凄戚戚……他默默地轉身,準備獨自在走回崇陽殿。但是才踱出三兩步來,忽然驚想到——
良妃剛剛可說了什麽?京城第一大酒樓?天雲樓?似乎他曾經在哪裏聽說過這個酒樓,和那位紀老板的名姓……沈少堂于記憶中徹查尋找,突然驚悟!
呀,他是不是曾在前往臨海郡的小驢車上,聽侍女阿寶啰裏叭嗦地提起,那京城第一大酒樓天雲樓,曾是皇後白軟軟于民間時,日日都曾光臨的酒樓。
該不會……沈少堂未曾細想,心頭卻是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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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光亮起,曦空微藍。絲絲白雲浮在空中,似碎扯的朵朵棉朵,很是一個清爽透亮的好日子。
位于京城東雀大街的魏國公府,于清晨一大早,便忙碌起來了。不僅開了通往東雀大街的正門,仆役們早早便灑掃庭院,鋪錦滾氈;後院子的偏側門也早早被大庫房的管家打開,由着各商各戶将替國公府大宴備好的各色果品物貨,統統送入國公府大庫中去。
這一場國公府的大宴,簡直是開了整個京城的先河,遠遠往上一看,便只見那各門各戶将要送進國公府的貨品,便簡直能将整個東市西市的鋪面都包了一個圓兒。且別說吃食酒菜這些尋常物件,便是金銀禮器、桌椅緞錦,便說着那由着江南蘇州府的知名老字號高氏送來的鎏了金的雞翅木金筷子,便是一開箱子便閃閃放光,閃瞎了各位鋪面商貨老板的眼。再加上由南來的、北往的、西域的,趕着馬車、陰着冰錾子的稀罕果品,更是一車一車地送進了國公府家。
一大早便于國公府偏門外圍觀的京中各胡同的民衆們,皆忍不住啧啧咋舌。衆人只心說這國公爺尾牙宴的規格、制式、食器、果品,可比那堂堂大齊皇宮裏的皇帝都越了過去呢!即使貴為天子都吃不得上這麽多珍羞美味,果品佳肴吧。看來這大齊的天,真是要照進國公爺的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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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第一大酒樓天雲樓的運物車,也早早排到了國公府的偏側門外。
天雲樓的人丁、物事、備料,也皆是由紀天雲于早些日子裏,便一樣一樣親自備齊;不僅所跟随而來的大師傅們都各自有專用的刀剪鍋碗鏟,并且大師傅們的助手們,也皆是由他親自挑選;個個都是來自天雲樓的精英團隊,煎炒烹炸蒸,樣樣都是個中高手。紀天雲對所有的大師傅都提出了高标準嚴要求,力求他們将此次國公府的尾牙宴,辦成一場大齊皇朝的最高标準、最高規格的國之宴。
衆位大師傅都對大老板的此次要求有些不解。
紀天雲也未曾向他們一一解釋。對于他來說,國公府出到了幾箱金子前來請他,他都不曾動心,卻唯一打開魏國公親手寫的那張帖子,他到是對其中的一句話,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紀天雲站在國公府的側門外,目送天雲樓的整個車隊,緩緩進入國公府。
車隊蜿蜒,進行頗慢。紀天雲立在旁邊,看着車隊慢慢緩行,卻忽然發覺天雲樓的隊伍之中,似有兩人的身影略有陌生,并左右游移十分不定。
紀天雲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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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于隊伍之中的阿寶,一手指頭戳在白軟軟的腰上。
“紀老板看到我們了看到我們了!”
白軟軟則将阿寶丫頭的手指頭一手拎開,表情鎮定道:“他若看到我們,早就将我們拎出去了,現如今我們在他的眼皮底下走過,他定然沒有發現我們。你只要乖乖将你的胡子貼好——”
軟軟将阿寶被風吹掉的胡子往臉上一拍!
阿寶囧:小姐,胡子應該貼在人中上吧,你給我貼成雙眼皮兒是幾個意思……
白軟軟一臉鎮定,跟着天雲樓的人群,直往前去。
天雲樓來國公府執宴這般盛大的熱鬧事兒,要她憋在白府裏只聽個響兒,那豈不是耽誤了她“熱心東城群衆”的鼎鼎威名?況且雲老板已數年不親自出門執宴,她若不趕來圍觀,哪裏對得起她與雲老板十數年的良好交情?所以,白軟軟一大早便将阿寶丫頭從熱騰騰的暖被窩裏薅了起來,也不知從哪裏尋到了兩撇男人胡子、兩身大師傅的制服衣裳,硬是在她們的靴子裏塞了兩塊棉花墊子,直接混進大師傅的隊伍裏,就跑進了國公府。
好在,紀天雲忙于事務,完全沒有發現她和阿寶。這下,她可以痛痛快快地于國公府中逛吃、觀摩、玩耍了!
但是很快,白軟軟就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傻太年輕了。
天雲樓大師傅們很快分配了任務,軟軟和阿寶沒有被帶進大廚房裏,反而被分配前去外廚撿分蒜頭。白軟軟心裏可有一百個不願意,但是今日國公府宴上,最重要的一道菜便是蒜炙鮮羊,需用蒜蓉的量又大、粒又多。軟軟雖然不情願,但是為免被分配任務的大掌勺發現了她們的異樣,只得帶着阿寶去了外廚間,兩人在窗頭廚案下,開始撿蒜頭、剝蒜皮、分蒜瓣。
阿寶素日是常做廚事的,手十分之迅速。
軟軟便于案頭上分撿蒜瓣。
她一粒一粒地數:“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
阿寶突然轉頭問:“小姐,她們該不會是發現我們了,才讓我們來撿蒜頭的吧?”
軟軟:“不會,他們若真是發現了,早把我趕出去了……咦,我數到多少了?對了,一百二十……”
“二……”
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聲音。
軟軟也沒多想,又跟着數:“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那小姐,若是我們被發現了又會怎樣?”
“能怎樣,大不了被雲老板罵幾句罷。一百二十……”
“二。”
“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咦?
白軟軟瞪大眼睛,她怎麽總是數不到一百二十五!
軟軟可費了老大功夫,總算把蒜頭撿完了。也不知道是哪個鬧心的,總是在她數到一百二十二的時候,又帶着她數回去!唉,看來下次她再出差使,得把她擱在白家的算盤珠子帶上才好。
誰知軟軟和阿寶才剛剛将蒜頭交上去,大掌勺師傅便又對她們下了命令:“将這捆大蔥、這些蒜瓣,這包子生胡椒,全部都切碎混合搗成泥。”
啊?
竟将這三種物事混合?
大師傅瞪着兩人:“怎麽?不願意?不願意便回樓裏去,這裏不養閑人!”
“我做我做我自然要做!”軟軟連忙将大師傅手裏的半人高的大青蔥、蒜瓣、青胡椒粒接了過來,苦哈哈地再次與阿寶回到了外廚。
眼看着将所有的大蔥扒了蔥皮,将蒜瓣也扒好洗淨,青胡椒粒灌進石臼裏……軟軟對着桌案上的三樣材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為何要吸氣?哈,為了摒氣啊!
只見貼了胡子的白軟軟抄過食案上的大菜刀,一手按住大蔥白,一腳踩中青蔥葉,手起刀落——下刀!唰!
蔥葉翻飛!
軟軟幾乎使盡了自己吃奶的力氣,唰唰唰,嗆嗆嗆!菜刀飛落,蔥花飛起!
小阿寶用着無比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家的小姐,簡直想抄起案邊的兩朵韭菜葉子為自己家的小姐歡呼!小姐你好帥,小姐你好棒!
白軟軟卻摒着一口氣連切三刀,轉頭——換氣——轉頭——再切!
但是随着她越切越短,越切卻開始越快,越切越要……
小侍女阿寶看着自家小姐垮下的臉:“小姐,你怎麽哭了……”
嗚嗚嗚,廢話,你來切五捆大蔥白試試,不哭算你贏!
軟軟執刀,泣淚橫流……大掌勺師傅,你在整我吧!
終于連切帶搓,将三件調料混制完畢。軟軟捧着大瓷碗将所有混料交給大掌勺師傅的時候,大掌勺師傅真真吓了一大跳。只見小軟軟白胖胖的臉蛋上,一雙腫得像是桃子般的大眼睛,鼻頭更因飛出來的鼻水而被揉得彤紅;但她卻緊緊地咬着後牙,咬牙切齒地問:
“大、師、傅,還有工作嗎?!”
敢再說一件整人的工作,我就關門放阿寶!
白軟軟周身散發出要咬人的滾滾氣質,吓得大掌勺師傅連退三步。
“沒,沒有了……”
白軟軟心中一松。
正覺得自己終于得救了,卻不妨的身後一聲腳步,接着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頓時傳來——
“我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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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軟腦中的那根弦,頓時崩地一聲彈響!
白軟軟拉住還在發呆的阿寶,轉身就跑。
身後站于廊邊的紀天雲,不追不抓,卻只是淡淡一聲:“……你的帶子開了!”
軟軟一驚,連忙低頭,拉住裙腰!
阿寶也慌得趕忙替白軟軟檢查腰上的腰帶。
紀天雲斜倚門廊,眉間若風地淡淡一笑。
“我說的,是鞋帶。”
白軟軟:……
白軟軟和阿寶頓覺上當,軟軟幾乎被釘在原地。阿寶到是鬼機靈的,轉身一溜煙兒便跑了。
紀天雲直起身,朝着白軟軟走過來。
步至她的面前。
軟軟與紀天雲迎面相視,她尴尴尬尬,扯開嘴角一笑。
紀天雲一眼看到她唇上貼着的那抹小胡須,又想動手幫她扯掉,卻又怕她疼痛;但看她那副活脫脫被捉個正着的小模樣,實在讓人又氣又好笑。
“你呀——”紀天雲輕笑,搖了搖頭。
他忽然緩緩俯下身。
白軟軟吓了一大跳。
“雲……雲老板……”
紀天雲已先她一步,一手握住了她的腳踝。
剛剛她因為匆忙奔走,而微微散落的鞋帶,躺在他的指間。他沒有責備,沒有追問,更沒有趕她走,卻只是俯下身子來,慢慢地拎起那散落的帶子,幫她輕輕地系上腳踝。
“不要那麽着急。”紀天雲的聲音,仿若輕雲晚風,細膩動人地淌過耳際:“不要總像小時候一樣,又踩到鞋子自己跌倒。不然你若是再哭了,我又不在……”
紀天雲擡起頭,看向白軟軟。
軟軟正俯身看他。
兩人一上一下,目光迎視。
小小短短的外廚回廊,不知為何,偏偏就漾起了淡淡的微妙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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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于此時。
剛剛于大齊後宮中,向文太後并大齊少帝告了假,回到魏國公府列宴的賢妃魏雲燕;因着前廳裏百官盈門,為免得生出什麽枝節,而叫人由東側門裏擡了進來。
進了東側門,魏雲燕便下了馬車,她知道由東跨院裏微向南,繞過國公府裏的廚膳院,便能直接到達她母親、姐妹所住的後苑。魏雲燕打算先進門去見見母親,再将宮中的大小事務,皆于姐妹們商議一下;自然她也要向衆人好生吐嘈一下,她被擡進了堂堂大齊後宮足足半年了,別說嘗嘗龍床的滋味,竟就連皇帝的毛毛邊都沒有摸着。
記得她剛剛入宮之前,還與已成婚的大姐見過幾次面;大姐那時便擔憂她入宮後會因父親的關系,不得皇帝的寵愛,因而便私下裏把她拉到一邊,教了她一些很是隐秘的閨房之術。
魏雲燕甫一開始時,尚還覺得滿臉羞臊,但是被擡進了大齊後宮這麽長時間,居然連皇帝同床共枕的時機都沒有,更別提替皇家懷上什麽一男半女的,鞏固下自己的皇妃身份。她本是帶着父親與姐妹的希翼進的後宮,即使不能一舉奪下皇後之位,總也應該在深宮內政之上,能助得父親一臂之力。
魏雲燕如是想着,心下便已着了急。
于是她于數日之前,聽說父親要舉此年終的尾牙宴,便早早寫信知會了大姐。她欲請大姐與她一起歸家省親,順道幫她帶點有“力量”的“東西”來。
大姐得了魏雲燕的信,很是心領神會。幾日前便又派人回信,說“東西”都備好了,只要她回來取用便是。
魏雲燕心下歡喜,這才于昨日向文太後告了假,出宮而來。
皇帝沈少堂那裏她自然也是去過的,皇帝看起來心情十分不好,都并不願意看見她似的,只低低的一聲“嗯”。魏雲燕知最近朝政上皇帝與父親定然諸多沖突,所以她也不打算與皇帝計較。她心中想着,只要她由家中歸來,将該帶的東西帶上,那麽皇帝落入她的“魔爪”,也就只是時間問題。
魏賢妃想着想着,便已然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當上皇貴妃迎取沈皇帝踏上人生颠峰”了……
忍不住一下子便呵呵地笑出聲來。
旁邊一衆随從,皆是奇怪地看着魏賢妃。
咳咳。
魏雲燕連忙輕咳了兩聲,淡定,淡定。
衆人圍攏着魏雲燕,穿過長長的回廊,即将跨過大廚房的院子,一陣接一陣的飯菜香氣、炊柴煙氣,便都一股一股地飄過來。
魏雲燕為了保持自己只得八寸的小細腰,素日裏都不怎麽吃東西的。一嗅見這等煙火之氣,只嘔得她掏出帕子來,将口鼻全部擋住。
“走快一些!”魏雲燕催促到。
跟在身邊的引路嬷嬷連忙指引:“娘娘且往這邊走……”
魏雲燕捂着臉,就要轉身。
忽然,她停住。
又退了回來。
她幾乎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眼睛一般地,将捂在臉上的帕子拿下來,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眼前,不遠處,依然一如她剛剛所見——
大廚房院子的回廊下,挂滿了豬頭肉、臘香腸、風幹的蒜頭辣椒玉米串的回廊下——
當朝大齊皇後白軟軟,站于廊階之上,面對着一個魏雲燕從來沒有見過的,衣袂飄飄,迎風玉立的男子——微笑。
笑得那麽好看。
眸光晶瑩,笑容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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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雲燕簡直驚呆了。
“我的奶媽呀……”
引路嬷嬷被叫得全身一抖。
“娘娘,我好像沒有奶過您……”
哼。
魏雲燕賞引路嬷嬷一個大白眼,卻又将目光又投向了遠處回廊下的白軟軟。
魏雲燕看着皇後軟軟笑得如春風撫面,卻只覺得堂堂大齊後宮的後位,都已向着她迎面撲來。
“哼,皇後娘娘,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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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同時的崇陽殿,足足已是日上三竿,卻依然殿門緊閉。
大齊皇帝沈少堂的貼身太監田小田由裏頭傳出話來,說昨日晚間陛下偶感風寒,身上是一陣冷一陣熱,已早早叫了太醫院裏的林醫正,往崇陽殿暖閣裏診斷去了。林醫正入了崇陽殿中,診了差不多一時兩刻,便由崇陽殿裏出來,手裏拿了一頁方子,匆匆回到太醫院。
不大一會,太醫院裏的醫學生便熬制好了驅風散寒的湯藥,送進了崇陽殿去。
田小田接了藥,便将醫學生揮退了,并且要讓醫學生回去,在陛下的食藥錄裏,記上這風寒一筆。醫學生應答,便匆匆去了。
田小田捧着藥,進了崇陽殿。
一踏入暖閣,便湯藥放于桌上,再将暖閣的門急匆匆關上。
大齊少帝沈少堂,身着一身青絲軟袍,披着晨起的晨褛,急匆匆地問跪于地下的一人:“可看清了?!”
跪在地上的,是名穿着黑色夜行衣的探士,顯然是身受過多年訓練,肩胄上帶着一枚小小的金甲牌。他是由沈少堂親自授意,由皇帝的貼身錦衣衛指揮使莫南風秘密訓練的一支“秘使”組織,當中最為擅長夜行、秘探的探員之一。
探士十分篤定的跪地,向沈少堂回報:“啓禀陛下,臣下的确看得清清楚楚,皇後娘娘與她的貼身侍女阿寶,晨起時改換了男裝,的确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