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有僧人經過,見兩人站在樹下,雙手合十微軀一禮,又自前行。

燕綏目送着僧人走至盡頭,順着臺階而下,她回身四下望了眼,指了指不遠處的廊檐:“過去說。”

她挽着燕戬走到廊檐下,瓦尖還在滴着水,她往裏避了避,嗅着大殿內的香火味,笑了:“今日正好請菩薩給我說的話做個見證。”

“爸你還記得我剛進燕家沒多久,媽媽帶我和其琛放風筝,風筝斷了線挂在居民樓五樓的防盜窗上,結果我攀着空調外機爬上去把風筝拿下來的事吧?”燕綏對這件事記得清楚,即使這麽多年過去,她依舊能夠回想起郎晴當時被她吓得血色盡失的表情。

“記得。”燕戬失笑,“我那時候接到你媽的電話,她吓得魂飛魄散,直問我怎麽辦。”

“媽那天把其琛送回外公那,關了我小黑屋,讓我反省。”燕綏撓了撓鼻尖,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時候沒覺得自己哪錯了,可媽一生氣,我覺得我就該認錯。”

後來郎晴準備了一塊小蛋糕,進屋後先問她:“你先告訴我,你那時候怎麽會想着自己去把風筝拿下來?不許撒謊。”

燕綏那時候剛被郎晴帶回家,總害怕自己會給郎晴添麻煩,會惹燕戬不高興,一旦他們覺得自己礙眼,她又要失去眼前的一切。

于是,嗫喏數下,老老實實回答:“我看你着急,想如果我能把風筝摘下來你就會高興。”

郎晴沒說話,眼眶卻驟然紅了,她一字一句道:“燕綏,無論你曾經經歷過什麽,你都要對生命懷有敬意。不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你知道你那樣做有多危險嗎?”

“你有父有母,你可以有自己的性格,不用刻意讨好,也不用曲意迎合。從你改‘燕’姓,你外公給你取名‘燕綏’那天起,你就是燕家人。我們都做好了負責你一輩子的打算,所有人都在努力接納你。燕綏,你也要珍惜。”

那天,燕綏才真的成為了燕綏,她努力生活,努力學習,只為了不辜負這一次的重生。

“研究星空當天文學家是其琛跟你說的吧?他肯定沒把事情原委告訴你。”

燕戬聽到這才有幾分笑意,顯然也是極了解郎其琛的行事作風,笑而不語。

“他那時候追班裏的女生,女生要他每天寫一封情書,他讨價還價還到了一星期一封,每周五一放假就來家裏求我幫他寫情書。他這個人你也知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纏得緊我就答應了,情書裏變着法的誇女孩像星星。”

為了湊字數,燕綏甚至在情書裏大幅注解天文學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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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其琛這人,追女孩也不認真,情書要讨價還價也就罷了,燕綏幫他寫的情書他看也不看,一連送了幾星期,人家女孩吐槽他:“郎其琛你的夢想應該是研究星空當天文學家吧?”

這小崽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和燕戬通氣的,要不是燕戬今天提起,她早忘記這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了。

大殿偏門門前置放的轉經筒被風吹得微微轉動,有鈴铛聲從遠處傳來,風一停,鈴铛聲也消失了,只有殿內濃烈的香火味絲絲縷縷不絕。穿過經幡,沿着屋脊,浩浩蕩蕩的飄出殿外。

燕綏順着白煙看向仍舊陰沉的天空,聲音忽然低了些:“爸,這麽多年,我從沒覺得委屈過。是你給了我方向,我才決定出國讀商學院。至于公司,誰能有我的起點高?畢業就能接管公司。”

她的條理清晰,一句句說下來,饒是燕戬都為之動容。

他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太久沒有關心燕綏了。郎晴去世,他厭世避世,把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抛得一幹二淨。

實在是愧疚難當。

燕綏對燕戬是真心實意的在報養恩,她沉吟數秒,道:“我知道伯母這些年一直在為公司繼承問題煩擾你,燕沉的能力有目共睹,你要是覺得為難,我願意割讓股份讓出來。”

燕綏對上輩的事情知道得不是很詳細,僅知道一個大概。

燕綏的大伯燕申和頭腦靈活的燕戬比起來,幾乎能說有些憨愚。早年還未分家時,燕戬想把造船廠做大。程媛當時覺得小叔子膽子大有想法,替他說服了燕申,把造船廠全權交給了燕戬。

事後證明,程媛還是很有遠見的,造船廠在燕戬手下越做越大,生意越來越好。燕戬感恩程媛當年的信任和支持,對程媛禮遇有加。股份分紅等事更不用提,燕戬逐一分配。

燕申最聽老婆經,拿了分紅還不知足,在程媛的撺掇下跟燕戬索要造船廠,言之鑿鑿說當年沒有分家,這造船廠有他的一半。現在燕戬公司也開起來了,他倒來分家了。

因這事兄弟兩鬧得不愉快,後來和燕戬約在船廠談事,起了争執,燕申在船廠摔斷了腿,高位截癱,請了護工一直照顧。

程媛埋怨是燕戬的過失,哭過鬧過。燕戬也因愧疚,多讓了股份,除了公司分紅,這些年一直多有補貼。

上輩的事,燕綏不好置評。但郎晴這樣聰慧的女人,對程媛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燕綏知道,這事不是她能摻和得了的。

而程媛,對公司繼承權如此看重,無非是擔心燕綏接手後,會斷了他們一家的經濟來源。她選擇性看不到燕沉的工作能力和經濟水平足以維持她如今奢侈的生活,和年輕時的貪得無厭一樣,她野心勃勃地想要燕沉接管公司。

說燕氏集團是祖業,而祖業,就不能落在燕綏這個不知從哪撿來的外姓人手裏。

收養的怎麽了?當成親生的又怎麽了?她身體裏流的就不是燕家的血!

燕戬沉默了。

許久,他無奈又疲憊道:“說的什麽混賬話,要你讓那當初我何必花那麽多精力培養你。”他雖心軟,但不糊塗。

程媛打得什麽算盤,他一清二楚。

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他揉着被揪紅的眉心,“燕氏是我給你備的嫁妝,你伯母今後不會再糊塗下去了。”

燕綏一怔,似聽不懂一般,“嫁妝?”

燕戬挑眉,反問:“不是說你談着一個男朋友了?怎麽着,你是跟人耍流氓呢?”

……等等?

又他媽誰說的!

————

下午去看過郎晴後,燕綏陪燕戬一同回大院見郎譽林。

要說燕戬也一大把歲數了,還有什麽怕的,大概只有他的老丈人了。

燕戬打電話說要來看他老人家後,郎譽林從下午就開始盼,一聽見引擎聲就去門口張望下,那眼巴巴的模樣逗得小舅媽忍俊不禁,勸道:“小綏不都跟你說了,下午要去看小晴,天黑才能來。雨天濕氣重,你可別屋裏屋外地走了。”

郎譽林被揭穿,紅着耳朵,比誰大小聲似的嚷嚷:“誰等那混小子了,過年也不回來,我就是等着他來了教訓他。”

任誰都能聽出老爺子在欲蓋彌彰,小舅媽偏偏跟不知道一樣,拆臺:“那你還不是在等他?”

老爺子一生氣,躲樓上去了。天黑燕戬來了,他才磨磨蹭蹭地下來,戴着副老花鏡,手裏還捧了本書。

不過沒繃幾秒,郎譽林就破功了。

他不好直接指着燕戬的鼻子罵,只能指桑罵槐地責備燕綏:“是不是我這老頭子年紀大了無趣,不親自打電話還叫不動你了?你自己說說,多久沒來院裏了?”

燕綏哪能聽不出來老爺子是借她朝燕戬撒氣,頭一回煽風點火,直看到燕戬被罵得灰頭土臉的這才出來做和事佬。

吃過飯,老爺子叫了燕戬去書房敘舊,燕綏幫舅媽收拾廚房。

“你別看你外公剛才那會臉紅脖子粗的,現在關起門來肯定輕聲細語關懷呢。”

燕綏笑,她當然知道。

郎譽林有多喜歡燕戬這個女婿,燕綏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到現在都覺得,老爺子喜歡她,多少都沾了燕戬的光……

“你爸有沒有跟你說以後的打算?這趟回來還打算這樣不着家的在外面晃蕩?”小舅媽問。

燕綏搖頭:“我想等明天媽媽的祭日過了再說。”

小舅媽輕嘆了一聲,支招:“要我說,你趕緊找個男朋友結婚,借口操辦婚事,一結婚就生個小外孫,看你爸還往不往外跑。”

燕綏:“……”

真損招。

——

郎譽林留燕戬留到快十點,才開口放行。

燕綏在樓下等得都快打瞌睡,見燕戬獨自下來,起身,送他回去。

在燕宅留宿一晚,第二天天亮,吃過早餐後,燕綏和燕戬一并去墓園,路上還在花店取了提前訂好的鮮花。

郎譽林,郎嘯和小舅媽也剛到,幾人同行去墓園裏掃了墓,直到午時才從墓園出來。

就近的餐館一起吃過飯,送走郎譽林後,燕戬回頭望了眼墓園,說:“我再陪陪你媽,你先回去吧。”

涉及郎晴,燕戬的溫文爾雅盡數變為固執,燕綏不敢勸,讓司機留下等他,自己打的回了公司。

到公司才從沉助理小何那得知,燕沉今天沒來上班。

燕綏倚在燕沉辦公室門口,透過落地玻璃往燕沉的辦公室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書桌上的文件也被小何一摞一摞地碼整齊堆在一角。

小何見燕綏不說話,遲疑道:“是有什麽緊急的公事嘛?燕副總現在應該在醫院複診,我幫您跑一趟吧?”

燕沉就診的醫院燕綏知道,她轉身要走,剛踏進電梯裏想起一事,又退出來:“小何,你的車借我用一下。”

下午醫院剛上班,燕綏在臨時停車場停了車,給燕沉打電話,問清科室的位置,從急診室側門進去坐電梯去了二樓的骨科。

燕沉坐在診床上,正聽醫生的話活動手腕,燕綏站在門口看了一會,直到燕沉發現她她才笑眯眯地走進來:“怎麽樣?還好嗎?”

“已經好了。”他扣回袖子的紐扣,拎起挂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穿上,和她并肩往外走:“你早點給我打電話,就公司見面,省得你來回跑。”

“我特意來看你的。”燕綏說完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有些尴尬:“我什麽也沒帶,請你喝杯下午茶?”

燕沉搖頭失笑:“你不怪我就好了,昨天險些……”他話音一止,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唇邊笑意微淡,轉而問她:“車還沒修好吧,你怎麽過來的?”

“我跟小何借了車,”說到這,燕綏抱怨:“你是不是克扣他工資了,怎麽這麽多年了他還在開手動檔。”

有護士邊喊着“借過”邊匆匆小跑過來,燕沉攬着她的肩把她拉至身前,側目看着護士經過,這才松開她:“把他的車停醫院,坐我的車回去吧。”

“不了。”燕綏婉拒:“今天是我媽的祭日,我想去船廠看看。”

燕綏每年都有這個習慣,郎晴祭日那天要去船廠。

造船廠的生意大部分由燕沉管理,所以她去之前,都會和他打聲招呼。

燕沉沒再堅持,他颔首,道:“我跟你一起下去。”

他一路把燕綏送到停車場,看她坐上車,熟練地踩離合,挂擋,神情忽然有些恍惚。他立在車旁,看她從車窗探出來揮手,扯了扯唇角,露出笑來:“路上小心。”

燕綏例行公事地看望完燕沉,車剛駛出醫院大門,她臉上的笑意全消,那雙眼睛裏的光,像黃昏時漸漸變暗的天色,在眸底沉澱出暗色。

燕沉,有事瞞着她。

——

郎其琛聽說傅征要休假,又羨慕又嫉妒,中午一起吃飯時,戳着飯粒別扭地問:“你到底有沒有跟我姑姑說我想她了?”

傅征瞥他一眼,懶得搭理。

郎其琛頓時委屈:“是不是沒說?是不是!我就知道,你這種小肚雞腸的男人,怎麽會……”話音未落,被傅征忽然擡眼看來的那一眼掃得後頸發涼。

洩憤和小命孰輕孰重郎其琛還是有數的,當下不情不願地把話吞回去,轉口道:“我跟你做個交易怎麽樣?”

終于有那麽點興趣的傅征“嗯”了聲,語氣寡淡:“說來聽聽。”

郎其琛到底是跟燕綏混過的人,做起交易來目标明确,放話道:“你要是聽了覺得這個消息值,就把手機還給我。”

傅征懶洋洋地睨他,那眼神虛虛實實的,郎其琛猜不準他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咬住筷子眨了眨眼。

幾秒後,傅征松口:“行。”

他向來一言九鼎,郎其琛也不怕他說話不算話,沉吟片刻,道:“今天是我姑奶奶的祭日,就是我姑她媽媽。”

“我姑跟姑奶奶的感情很深,姑爺爺打我姑奶奶去世後就一直在國外,今年也不知道有沒有回來。”郎其琛放下筷子,漸漸變得正經:“你別看我姑那麽強勢,好像無所不能一樣,其實她就是個普通女孩,凡人該有的情緒她都有。”

他一頓,神秘兮兮地湊近了些,問:“你還沒見過我姑哭吧?不是幹嚎那種,是真的掉眼淚。”

傅征挑眉,冷聲問:“你見過?”

察覺到殺氣,郎其琛勉強不讓自己看起來太得意,壓着舌頭小聲道:“從小到大就一回。”

“我姑奶奶的喪禮上。”

傅征緩緩眯眼,看郎其琛縮回去,握起筷子往嘴裏塞土豆,半晌才道:“手機等會給你。”

賣姑求手機的小狼崽子眼睛一亮,還沒高興三秒,又聽傅征慢條斯理地加了一句:“你先告訴我,燕綏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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