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莫琲一個人回了家,簡單洗漱後就準備睡覺了。

她最近比較累,雖然也沒做什麽事情,但精神并不輕松。

也許是和丈夫的感情出了問題,但具體問題是什麽也有些難以琢磨。她只知道他們之間的親密程度越來越淡。他工作向來忙碌,出差也頻繁,尤其是最近的一年,和她的交流越來越少,他已經逐漸不對她傾訴任何心事。

這大概是感情的必經階段。莫琲二十七歲認識沈霄衍,到現在她三十三歲,快七年了。

這麽久了,還有什麽話沒說完呢。如今他們就只剩下一個目标,即一起孕育一個孩子。在這個目标沒有達成之前,即便倆人表面不說什麽,心裏的壓力始終是存在的。

莫琲望着卧室的天花板,心想等生完孩子她要重回職場。職場雖然累而殘酷,但至少人在叢林法則裏會有強烈的自身存在感。那些辛苦和磨砺,雖然不容易,但收獲的成果實實在在是屬于自己的。

她以前過于天真了,現在想一想,這兩年以來,她在家烹饪三餐和打掃衛生也并不比當一個職場打工人來得輕松快樂。

無聊、空虛,甚至是害怕,這些積累的情緒她常常不敢去多想,她只能在一個又一個無所事事的漫長午後,拿電視劇麻木自己。

她越來越不喜歡自己這樣無聊空洞的靈魂了,她必須找點有價值感的事情去做。

然而現實未必如想象一般順利,她明白。若等有了孩子後,她還能再重回職場嗎?她并不能确定到時候能否平衡好工作和家庭。

莫琲冷靜地想着這些實際問題。

自己今年三十三歲了,生下孩子回職場還能找到适合的工作嗎?

又或者,萬一自己一直不能懷孕呢?

莫琲的手背蓋在額上,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別再想了,多慮是無濟于事的。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似乎聽見身側有人躺下的動靜,但她太疲憊了,眼皮沉得睜不開。

莫琲睡得沉,醒得卻也突然。當睜開眼睛,她第一時間去摸固定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看一眼屏幕上的時間:一點十二分。

她輕輕放下手機,轉過身來一看,丈夫沈霄衍正在身邊沉睡。

她安靜地看着他的輪廓,心裏算一算時間,他們超過兩周沒有同床共枕了。近一年來,除了為懷孕必須睡在一起的天數,其他時候他們幾乎是分房睡的。老夫老妻了,分房睡更能保證雙方的睡眠質量。

此時此刻,莫琲看着睡熟的沈霄衍,思索着他為什麽要刻意在餐桌上說那些話,尤其還當着他爸媽的面。他開口的那一刻是不是完全忘了要尊重自己的妻子?

莫琲明白丈夫壓力大,但這不代表他說什麽做什麽她都不會生氣。

她收回目光,掀開被子一角,下了床,去了一趟衛浴間。走出衛浴間,她站在門口,考慮自己要不要去次卧睡,好讓他們都睡得不那麽拘謹。她正琢磨着,冷不丁聽到客廳傳來的手機聲音。聲音輕微,也就是“叮”的一聲,但在夜深人靜中還是捕捉到了。

莫琲走到客廳,果然看見沈霄衍的手機還躺在沙發上充電。她去摸了摸那手機,已經發燙了,趕緊将充電器拔下來,心說都提醒他多少回了,不要連夜充電,他還是忘了。

手機屏幕在倏忽間一亮,跳出一條新信息。

發信人倒是莫琲認識的,正是沈霄衍的好友許昀。只不過,許昀發來的內容讓莫琲有一瞬間的疑惑。

許昀:睡不着覺,人正在酒吧。對了,你的問題解決了嗎?

問題?莫琲訝異。手機屏幕很快暗了下去,她帶着疑惑将手機擱到沙發前的茶幾上。

莫琲靜坐在沙發上,腦海不由自主地去猜沈霄衍碰到了什麽煩心事,或者惹上了什麽麻煩。這樣的念頭在短短幾分鐘內變得相當清晰,仿佛石頭上的篆刻一般鮮明。

莫琲終究是沒忍住,再次拿起那手機,手指觸屏,當跳出九宮格的解鎖圖時,她飛速地連了一下,便進入了沈霄衍的手機。

她和沈霄衍在一起這麽多年,彼此的手機密碼都是知曉的,他們很信任對方,自始至終做到了不窺視對方的手機。沈霄衍的性格內斂,但對莫琲沒多少心眼,從以前到現在,他的財務情況她都了解,他每一個社交軟件上的密碼她也都知道。

一直以來,沈霄衍都認定妻子不屑查看他手機,因為這太無聊了,正如莫琲的手機若直接擺在他面前,他同樣懶得多看一眼。

但這個夜晚,莫琲做出了連自己都預料不到的事。

淩晨兩點多,莫琲裹着一件風衣,面色蒼白地坐在出租車的後座。

出租車司機不時從後視鏡張望後座的奇怪女人,好奇她怎麽會在大半夜當街攔車,還讓他開到三公裏外的一條河旁。又見她面色蒼白無血色,披頭散發目光停滞,似乎是遭遇到了什麽打擊。

該不會是有什麽想不開的事吧?想到此,司機不由地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幹脆直問:“這個時間河邊烏漆墨黑的,能看見什麽呢?你到底是要去做什麽啊?”

司機連問兩遍,莫琲才輕聲說:“就是想去看看。”

“我說姑娘,你不會是要做什麽傻事吧?”司機睜圓眼睛,表情相當認真,“我可不敢載你去了,我們還是原路返回吧!”

“傻事?”莫琲輕念,很快明白司機的意思,解釋說,“不會,我只是想去那條河邊看看。我小時候讀書就在那附近,每回有了煩心事,都會沿着那條河邊走一走,等翻過一座小橋,心情就會好起來了。”

“你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工作壓力大還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司機追問。

莫琲想了想說:“都有吧。總之您就帶我去吧,我保證不會做傻事,我就在河邊靜靜地待一會兒就好。”

聽她說話語氣挺正常的,司機斟酌了一下,說了聲“那行吧”,不再多慮。

夜晚的街道安靜寬敞,車子持續溶入寧靜的長夜。

約二十分鐘過去,出租車停在河邊的步行道上。莫琲付了車費,道了聲謝,很快下車一個人朝着河岸走過去。

當莫琲一動不動地站在護欄前,低頭看着又暗又深的河水,她發現這個時間點的河面,除了月光照耀下的一點粼光跳躍之外,別的什麽都看不清。

嗅着熟悉的氣息,莫琲想起讀初中時,每回考試成績不理想,怕回家告訴媽媽讓媽媽失望,她便懷着一肚子的沮喪來到這裏,漫不經心地沿着河邊走路,直到翻過那座橋,到了那個在春天開滿桃杏的小林子裏,心情才會豁然明亮。

那時候還年輕,什麽事情失敗了都能重來。現在不一樣了,她早就是一個成熟的人了,所作所為在讓親人失望之前,首先失望的便是自己。

讓別人失望不是一件可怕的事,讓自己失望才是。

莫琲的腦子有點亂,閉眼暫停片刻,沈霄衍和他朋友的語音對話又如潮水一般反複沖上她的腦海。

——“我和她越來越沒可說的了。只要一想到自己起早摸黑地努力工作,她就在家看偶像劇,心裏很不是滋味,甚至有點惱火。但我也明白自己沒有責怪她的理由。”

——“現在家裏的全部開銷都由我一個人承擔,我遠不比她工作時輕松。其實她有不少積蓄,但她至今沒有拿出來用的意思,我也不能主動提,畢竟當初我給過她承諾,我會負責養家。”

——“我後悔了,早知道就不該讓她辭職。她現在沒有工作,整天在家看偶像劇,人越來越松懈,連一個目标都沒有。”

——“還是喜歡剛認識那會兒的她,很自信很幹練,也會和我聊一些書和電影,現在都沒有了。”

——“她現在不太自信,偶爾垂頭喪氣的模樣我都不忍心多看。也許是因為沒有收入,她連說話聲音都變小了。老實說,我每個月打錢給她都有一種在施舍她的感覺。”

——“也不是瞧不起她,但确實我現在和她關系不對等。我已經在盡量忽略這個事實,不想去挑剔她什麽。”

——“那個女生?別開玩笑,我和她就是工作上的來往。那天一起喝咖啡被你撞見了,倒黴的……我沒騙你,單純和她聊工作。”

——“什麽調情?你那什麽眼神?去挂個眼科看看好不好?”

——“我頂多是欣賞一下優秀的年輕女性而已。”

——“小姑娘确實很優秀,畢業後自己創業,項目持續盈利,估計年底就能買房了。我羨慕人家有朝氣蓬勃的青春和無限希望。一個女孩子像她那樣,大方自信、邏輯清晰、目标明确,很強了好吧?”

——“她找我咨詢她公司的法務事宜,我替她解答,順便賺個外快而已。啧,你想法不純潔……去你的,我已婚了,沒別的妄想,好機會也輪不到我了。”

——“說真的,我還沒想過莫琲要是一直懷不上怎麽辦,真到了那一天再說吧。但無論我怎麽想,我爸媽已經放過話了,他們不允許我沒有孩子。主要是他們現在也有點着急了,不想再等很久。”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提出離婚。”

……

月亮隐在樹枝後,河面上唯一的波光粼粼也急驟消散而去。

莫琲深呼吸後睜開眼睛,面對擺在眼前的一切。很明顯,她的丈夫對她已經沒有愛了。如今她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合夥人,且因為遲遲沒有産出成果,他已經在對她不滿了。

還有,他遇到了一個讓他很欣賞的女性。

當他用溢美之詞稱贊另一個女性,甚至不無惋惜地說自己沒有機會了,不啻為一把寒刃剖開了莫琲的胸膛。

沈霄衍素來欣賞有能力賺錢的女人,但他顯然忘記了一件事——他們相戀的時候,她曾為他放棄過去鄰省分公司當營銷總經理的機會,那是一個她在三十歲之前晉升的好機會,薪水也是翻倍增長。但當時因為他不願接受異地戀,為此強烈反對,她最終放棄了那個機會。

如今她三十三歲,辭職在家,沒有了收入,當一家的生活全靠他一個人支撐時,她理所當然地被他嫌棄了。

莫琲沒有一刻如此刻般清楚地認知到一個現實:一個沒有收入的女人,一個需要靠丈夫養活的女人,她是贏得不了尊重的。

原來許昀說的問題竟然是她,真是諷刺啊。她甚至還在擔心他是不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什麽麻煩,為了不讓她擔憂而瞞着她。想到此,她不免笑自己的可悲。

莫琲始終安靜地站在河邊,早春夜晚的寒風一陣一陣刮來,直拍她腦門。她思緒萬千,逐漸凝聚到一點:自己的人生怎麽會變成這樣?

難道是因為當初沒有聽媽媽的話?

讀大學的時候,媽媽說你不要和那個姓淩的男生戀愛,她沒有聽,浪費了四年時間;和沈霄衍戀愛後,媽媽說你應該慎重考慮他是不是合适的結婚對象,她又當成了耳旁風。

事實證明網上那句很流行的勸誡是有道理的——媽媽不讓你嫁的男人,你不要嫁。

但當時的她怎麽可能聽得進去?每一次熱戀,她都戴上了荷爾蒙濾鏡,喜歡的男人就算有着明顯的缺點,那缺點也是無可厚非的。她盲目地認為,他們會因為彼此變得越來越好,她能為他盡心付出,他也會為她逐漸改變。

事實上那都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

她談過兩次戀愛,耽溺過也受傷過,結果是到了現在,她成為了一個沒有收入的女人。

沉溺于感情,做出不理智的決定,待回頭一看,她已經在自己的人生上浪費了非常多的時間。

她在今天徹底地明白過來,真正地後悔不已。

風很大,莫琲的臉頰仿佛被冷冽的寒風吹破了一道口子,逐漸使她感受到一種銳利的清醒,藏在胸腔的那顆心跳動得也越發快了,幾乎要蹦出來。緊握護欄的手心在極冷之後神奇地回暖,甚至冒出了一絲熱汗。

她的腦海重拾了一個想法——不能輕易放棄自己的人生。

對,不能輕易放棄。她明天就要出去找工作,她要聯系以前在職場上的人脈,無論多低的薪水,多卑微的工作內容,她都無所謂,只要能抓住任何一個可以讓自己重啓的機會,她都願意去嘗試。

她不能再無止境地在家裏做一日三餐,等待老公下班,等待他每個月給她一筆生活費。

莫琲在下定決心的剎那,難得地找回了許久沒有湧現過的生命熱情。淩晨的河邊異常清冷,寒風呼嘯般地灌入耳多,遮蓋了附近的腳步聲。有一刻,她挺直了背脊,手慢慢松開了護欄,心裏有了定數,先回去睡一覺養好精神,等天一亮就迅速行動起來。

然而,就在莫琲轉過身時,視野卻被一道沖上前的黑影陡然覆蓋住,她甚至還未來得及看清對方的臉,肩膀就被猛捶了一把,她整個人猝不及防地往護欄上撞過去。

下一秒,強烈的恐懼讓她拼命穩住自己,睜眼看清了眼前這個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的陌生人。這個面容怪異的陌生人,正盯着她看,目光夾雜着戲谑,似要和她開一個惡劣的、無可挽回的玩笑一般。

很快,陌生人的喉嚨發出咕嚕聲,随即是詭異的笑聲,他舉起雙手,重重往莫琲的臉上打下去。

這是一個個子很高,手上有勁的男人,雖然莫琲與他的體力差距懸殊,但當瀕臨危險的信號啓動時,她在本能的驅使下,使出了幾倍于平常的力量,奮力還手,拯救自己。然而她的回擊還是太弱,沒什麽效果,反而激怒了對方,她很快便感覺到自己呼吸困難,勉強垂下眼眸,看見一雙黝黑的手正緊勒在自己脖子上。

她的腦子極其眩暈,眼前甚至出現了一片飛舞的雪花。她已經沒有力氣再還手了,開始用眼神祈求眼前這個人,求他放過她,她願意給他錢,只求他還她一條生路。

掐在她脖子上的手驟然一松,當她錯以為有一線生機時,視野範圍內一絲刺眼的白線晃過。鑽石項鏈被粗暴地扯斷并摘走,而後她整個人被猛推往冰冷的河水。

騰空下墜。

冰冷的水頃刻間淌進她的五竅,沖擊她的五髒,肺痛得像是要炸開一般。絕望下,莫琲使出最後不多的力氣,一個勁地往上浮,宛如一只落入水杯的螞蟻拼命沿着杯壁上爬,不過是貪一口新鮮的空氣。但冰冷的水流遠比她力量巨大,源源不斷地拖着她往下……河岸邊只剩下瘋子放肆的狂笑。他就像是一個孩子得到了心儀玩具般開心,笑着把玩手裏的項鏈。

河邊步行道的攝像頭保存下了這可怖的“瘋子推人落河”的過程,也許明天就會登上報紙電視和各大新聞媒體的頭條……然而莫琲卻是再也見不到了。

好冷好冷,冷到血液凝固,冷到她已經不願再花費一點力氣往上,最終放任手臂和下肢沉墜,軟如河底的植物藤莖。

失去最後一絲意識前,莫琲腦海僅有的一個殘念是:好想好想媽媽。

好想聽媽媽俞映竹溫柔的聲音,好想念她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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