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開學第一周很快就過去了。到了周六這一天,莫琲一早就收拾好随身物品,去學校門口等媽媽俞映竹來接她。
當俞映竹的車準時停下,她搖下車窗,直接朝女兒招手。莫琲立刻笑了,幾乎是如一只歸巢的鳥般飛過去。
一上車,莫琲看見媽媽尚且年輕的臉龐,心裏湧上一陣心酸:媽媽這時候還不到四十五歲,微笑時連眼角的紋路都不明顯。
“怎麽了?盯着我看什麽呢?”俞映竹奇怪地問,“我臉上沾了什麽嗎?”
“不是。”莫琲輕聲說,“我就是覺得你今天看起來特別漂亮。”
俞映竹一聽,幹脆拿手指點了點女兒的額頭:“少拍馬屁,我一個中年婦女哪裏還談得上漂亮。”
“在我眼裏,媽媽永遠是漂亮的。”
“好啦,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俞映竹目光明了般地對上女兒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我們先去吃個飯,然後一起去逛商場,我給你挑幾件秋裝,還有皮鞋。當然,只要是你想買的都直說,趁今天都買齊了,下周我又得去出差了。”
俞映竹說完,扭過頭直視前方,潇灑地啓動車子出發了。
一路上,莫琲一直側着頭,安靜地看着媽媽的模樣。
俞映竹離異多年,很早開始自己學做家具生意,如今在城北有一個近百平米的門面房,直接和工廠合作定制家具。她凡事喜歡親力親為,不依賴旁人,因此十分勞累,出差也算是家常便飯。
莫琲想起上輩子,在自己和淩颀戀愛後的一段時間,媽媽找了一個時機,告知她自己已有一個戀人,他們可能會再婚。當時因為太年輕,加上得知那位姓楊的叔叔帶着一個正上高中的女兒,莫琲覺得情況實在複雜,于是直接反對:“你想和青春期的孩子培養感情就太難了,沒必要把自己搞得那麽累,和他做普通朋友吧。”
俞映竹聽出女兒的不贊成,沒有為自己争辯一句,最終也是為了女兒,拒絕了她的男朋友,以至于直到莫琲結婚了,她還是單身一人。
後來有一天晚上,俞映竹在家裏的衛浴間滑到,摔到了尾骨,因為家裏沒有第二個人,她憑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爬到客廳才拿到手機喊了救護車。等莫琲于深夜趕到醫院,看見媽媽一人閉眼躺在病床上時,那一刻莫琲才感覺到了深深的悔意。
那位楊叔叔早在被媽媽明确拒絕後經親戚介紹認識了其他的阿姨,媽媽後半輩子大多數時間會孤身一人的事實常常刺痛着莫琲的心。
回憶至此,莫琲看向媽媽的目光帶上了心疼,同時在心裏自責。上輩子的自己簡直自私又愚蠢,潛意識認為一個中年女人要追求愛情太不切實際了,因而她對媽媽的再婚沒有選擇支持。想必當時媽媽嘴上沒說,心裏是很沮喪的。
媽媽一直是性格堅強但不善表達愛意的女人,莫琲也曾誤會自己在她的心裏沒有工作來得重要。尤其是在和沈霄衍結婚後,因為沈霄衍一直不願意接近丈母娘,媽媽為了不使女兒為難,來的電話也少了。久而久之,母女倆的關系變得疏遠了。
媽媽退休後,一個人養了一只貓,隔三差五上傳愛寵的各種照片在朋友圈曬,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其他興趣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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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琲和媽媽坐在一家淮揚菜館的卡座沙發上吃飯。俞映竹和往常一樣,吃幾口便看一眼手機,忙着回複生意上的各種信息。
“媽,吃完飯我們就回家吧,我不想去逛商場了。”莫琲體貼地說,“反正我衣櫥裏有不少衣服,再多買幾件也沒意思。”
“哦?”俞映竹的心思還在短信上,似乎沒聽清女兒在說什麽。
“我們回家休息一會兒,晚上去外婆家吃飯吧,順便陪她聊天。”莫琲提議。
上一輩子,莫琲的外婆在莫琲二十五歲後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病情随着時間加重,到最後竟是誰也不認識了,全部記憶像是一堆沙融化在了大海裏,杳渺無蹤影。
俞映竹放下手機,看向女兒,順手拿起湯勺攪了攪碗盞,溫柔地說:“難得今天我能陪你,你真的不想去逛商場了?”
“我真的不想逛商場。”莫琲認真地表示,“就這樣說好了,我們吃完飯後回家休息,等傍晚再去外婆家。”
“你倒是有孝心。”俞映竹欣慰地笑了,“也好,是該去看看你外婆了。老人家也孤獨,除了小蘇阿姨,也沒有誰能聊天的。”
莫琲點頭,很快放下筷子,雙手疊在一起,和一個乖學生似地看媽媽,笑着說:“媽,我問你一件事,你和我說實話好不好?”
“什麽事啊?”俞映竹看着女兒正襟危坐的模樣,一時間猜不到她要問什麽。
“就是,你現在有沒有關系比較好的異性朋友啊?”莫琲的目光露出狡黠的笑意。
俞映竹沒料到女兒問的是這個,向來直白且帶着些許銳利的眼眸難得劃過一抹窘迫。她手握着湯勺,表情似乎有些猶疑,但始終不想欺騙女兒,定了定神後說:“有啊。”
出乎意料的是,她瞧見女兒的臉上當即展露出大方明朗的笑顏。
“你們交往多久了?是不是有段時間了?這樣的好事為什麽不告訴我啊?”莫琲心情不錯地八卦下去。
“我和他認識一年多了,談不上經常見面,短信聊天比較多。有時候我店裏需要幫忙,他就會過來幫我……我和他目前也談不上很親密,與其說是男女朋友不如稱對方是摯友。”俞映竹有些尴尬地說完,擡手撥了撥頭發,又趕緊問女兒,“對了,你是怎麽發現的?”
“我有預感啊。”莫琲避重就輕地說,“我就是覺得你有男朋友了。”
“什麽男朋友,老楊他……他是一個樸素的好人。”想到那個樸實無華的男人,俞映竹笑容溫暖,也不想再隐匿這段感情了,“他人不太會說話,但交給他的事他都能及時辦好,讓我覺得很靠譜。”
“那就是男朋友啦。”莫琲對媽媽的戀情很有興趣的模樣,“和我說說他的情況吧。他多大了?職業是什麽?是不是本地人?”
“我怎麽倒像是你的女兒了?要你來盤問我這些了?”俞映竹失笑,慢慢拿手托腮,心裏的負擔瞬間輕了很多,幹脆和女兒說,“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好人,有機會帶你見一見他,有什麽問題你當面問他吧。如果你實在不喜歡他,我就不繼續和他見面了。放心,我這個年紀的女人懂得什麽才是最重要的,除了親情,其他的我不強求。”
“別啊,你管我喜不喜歡。”莫琲趕緊鼓勵媽媽,“作為一個單身女人,無論你是戀愛還是再婚,那都是你的自由。只要你自己願意,誰也不能幹涉你。”
俞映竹沒料到女兒對她交男朋友的事如此支持,心裏動容之外也有一絲訝異,忽然間覺得女兒好像變得哪裏不一樣了,明明離上一回見面也不遠。俞映竹仔細瞧着眼前這個正處于最好年華的女兒,有着一張光彩奪目甚至稱得上耀眼的臉,半晌後開口:“琲琲,你真的長大了。謝謝你願意站在媽媽的角度思考問題。”
“你是我媽媽,我當然要替你考慮。就這麽說定了,有時間帶你男朋友和我見面,我幫你把把關。放心,我盡量不說讨人嫌的話。”
“你這個小機靈鬼。”俞映竹放松地笑出來,眼角的紋路在燈光下顯得柔淡,臉上的表情盡是慈愛。
莫琲又拿起筷子夾了一些菜放在媽媽的碗裏,提醒她:“工作是忙不完的,現在重要的是好好吃飯。快放下手機,陪我吃飯。”
俞映竹想想也對,這吃飯時間還響個不停的手機确實有些惱人,幹脆關機得了。
于是,母女倆和樂融融地吃完了午餐,一起回家休息了。
當莫琲回到久違的家,來到屬于自己的房間,躺在松軟的床上,她睜着眼睛,反複看着房間裏這些能輕易喚起她成長過程裏或愉悅或煩惱的記憶的桌椅地毯小沙發小擺件……只覺得不可思議。
她竟然還能回到這個裝載過自己青春回憶的熟悉天地來。
許久之後,莫琲拿過床頭櫃上的一瓶薰衣草香水,噴灑一些在枕邊,閉上眼睛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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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覺結束,莫琲換了一身牛仔連衣裙,和媽媽一起去附近的超市買了新鮮的食材,再送去外婆家。
莫琲外婆在老伴病逝後,一個人留在老城區那個他們相伴三十幾年的老房子裏,平常很少有人登門拜訪,家裏唯有一個阿姨負責燒飯和做些簡單的家務。
莫琲再次見到外婆,心緒又是一陣如海潮般的起伏,面上克制住不輕易表現出來。
上輩子外婆在莫琲婚後第二年去世了,去世之前莫琲因忙于工作已經有小半年沒有去見她老人家了。外婆病危的消息可以說是忽然而至,老人家持續陷入了昏迷,各項生命體征迅速減弱,莫琲還來不及做好告別的準備,命運已經将她們分隔在生死兩岸了。
但此時此刻,外婆還沒有得阿爾茨海默病,她穿扮幹淨、意識清晰,能準确地喊得出親人的名字。這一切對莫琲來說不亞于做夢般美好。
外婆見女兒和外孫女買了好多吃的過來,一邊怪她們浪費錢,一邊慢慢打開袋子,一樣樣地拿出來瞧,一邊瞧一邊說“這個好,我喜歡吃的”。
小蘇阿姨也含笑着湊近看,順便挑揀一些新鮮的食材先拿去廚房料理。
“外婆,你說我是誰?”莫琲貼近外婆,又問了她一遍。
外婆放下手裏的東西,轉過頭看外孫女,和藹地說:“你是我的琲琲啊。怎麽了?我雖然老了,但又沒有得老年癡呆,難道會認不出你來?”
莫琲開心極了,忍不住伸手用力地抱住嬌小的外婆,嘴裏不停念叨“外婆抱抱”之類的話。
“都多大的姑娘了?還一個勁地撒嬌呢?”俞映竹走過來,伸手拍一拍女兒的後背,故作嫌棄,“差不多得了,我雞皮疙瘩快要起來了。”
“我就算到了五十歲,到掉牙的年紀,還是要外婆抱抱。”莫琲抱着太久沒見過面的外婆,壓根舍不得松開手。要知道上輩子外婆病逝後,莫琲只能于無數個夢裏見到她,夢醒了臉上只殘留淺淺的淚痕。
外婆身上穿的苎麻襯衫此時此刻散發出熟悉的花果香,讓莫琲想起自己童年那段明淨柔軟的時光。莫琲從出生到小學畢業,幾乎都是外公和外婆手把手地拉扯大的。
“說什麽傻話呢?”知道外孫女在撒嬌,外婆的口吻越發寵溺,“等琲琲的掉牙了,我老早入土了呢。”
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卻使得莫琲鼻子一酸,她想了想說:“外婆,以後我會多抽時間過來看你的。”
“沒那個必要,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再說家裏還有小蘇阿姨呢。”外婆凡事都先為小輩考慮,生怕自己拖累她們,“你正是好年華,有時間多和朋友出去玩,逛逛公園看看花,多買一些自己喜歡吃的。總之呢,你要讓自己過得開心,這樣外婆也跟着開心。”
莫琲卻說:“可我要帶外婆去公園看花,和外婆一起吃雪糕,這樣才開心啊。”
這哄人功夫高超,話如蜜糖一般融化在老人家的心裏,讓她笑得合不攏嘴。
“好啦,別光顧着嘴甜了,快去廚房幫小蘇阿姨洗菜。”俞映竹提醒女兒。
“好,我這就去。”莫琲松開外婆,開開心心地趕往廚房。
小蘇阿姨廚藝精湛,做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菜上桌後,小蘇阿姨利落地摘下了圍裙,無論其餘三人如何熱情挽留,她堅持不留下吃飯。她特意對她們解釋,今天是周末,住校的兒子要回家,自己得帶他去吃肯德基或麥當勞。
于是,莫琲和媽媽及外婆三人一起吃晚飯。她們慢條斯理地吃着魚和蝦,還開了一瓶擱在櫃子裏,珍藏好幾年的紅酒喝。
飯桌上,莫琲饒有興趣地說着自己的大學生活,外婆聽得很認真。外婆退休前是一名小學教師,對校園環境很是懷念,自然聽得津津有味。
“外婆,你每天堅持讀報吧,能了解社會新聞也能活絡腦子。還有下棋,以前外公不是喜歡自己和自己下棋嗎?感覺挺有意思的,你也試試看啊。”莫琲認真地建議外婆,“還有,白天陽光好的時候,讓小蘇阿姨陪你去樓下散步。平常也要多打電話找我聊天,放心,我中午和晚上都有時間。”
“怎麽啦?你是怕我得老年癡呆啊?”外婆果斷地擺擺手,語氣自信,“你別多慮啦,我是絕對不會得那個病的,我從小到大都被誇做事機敏,反應快。”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莫琲說,“生命在于運動,你應該每天出門走一走。”
“媽,既然琲琲這樣說,你就聽聽吧。”俞映竹也趁機勸母親,“別老一個人待在院子裏擺弄花草。剛才聽小蘇阿姨說你最近懶了不少,大晴天連散步都不肯去。”
“好啦,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外婆拿起紅酒杯又抿一口,笑着說,“那些花草啊,很多都是老頭子留下的,其中有幾盆特別金貴,又怕旱又怕曬,每天都要照料,我不能放手不管吧,畢竟老頭子生前可喜歡它們了。”
待外婆放下紅酒杯,轉頭對莫琲說起老頭子生前多愛蘭花時,俞映竹趁機把老人家紅酒杯裏剩餘的三分之一酒給倒在碗裏了。這都是第三杯了。
幸好外婆很可愛地沒有發現。
吃完飯,莫琲主動包攬了洗碗的重任,俞映竹沒和她搶,一個人拿着手機去門口講電話了。
等莫琲放好最後一只白淨的瓷碗,完成了任務,立刻走去院子找外婆。
戴上老花眼鏡的外婆正披着一件薄棉衫,站在她生機盎然的小院子裏檢閱她的花草。
莫琲走到外婆身邊,陪外婆一起看。莫琲自然知曉那幾盆被外婆精心照看的蘭花是外公生前的最愛,尤其是春蘭和翡翠蘭。也算是寄情于物吧,如今外婆也将這些嬌貴的蘭花當成她的最愛之一了,不舍得讓它們曝曬,也不舍得讓它們淋雨。
“蘭生深山中,馥馥吐幽香。說起來也怪世人自私,因為喜歡它就想盡辦法把它搬到自己的家,也不管它能不能适應。”外婆的嘴角噙着一絲淡淡的笑,目光很柔和,“但既然在自己身邊了,就要好好對待。”
莫琲一言不發地陪伴外婆。
許久後,外婆緩緩轉過身,和藹地看着莫琲,直爽地問:“琲琲,二十歲了吧,有沒有交男朋友啊?”
“沒有,早着呢。”莫琲直白地說。
“但外婆一直在等你做新娘的那一天。我們琲琲這麽漂亮,有朝一日若是穿上鳳冠霞帔,肯定和畫冊裏的古代美人一樣耀眼啊。”外婆目光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外孫女,“真想見證那一天啊。”
莫琲但笑不語。她想起上輩子,在确定要和沈霄衍結婚後,她便帶沈霄衍來探望外婆。那一天,已經不太識得清人的外婆忽然變得神志清爽,不但準确喊出外孫女的小名,還在問過沈霄衍的名字後努力念了好幾遍,試圖牢牢記住。
記得外婆當時挺喜歡外表文質彬彬,看起來知書達理的沈霄衍。在他們離開之前,外婆仔細地從枕頭下摸出一個非常厚實的紅包,親手遞給沈霄衍,慈愛地說:“這是見面禮,以後你就當我的外孫吧。我呢,在這裏誠懇地拜托你,請你一定要好好對待琲琲,她是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那天回去的路上,沈霄衍對莫琲說:“你外婆對你真好。”
莫琲感動地說:“我和外婆感情很好,因為我從小就是她帶大的。以後你要和我一起尊重她。”
沈霄衍點頭,又說:“巧了,我也是我奶奶的寶貝,過幾天就帶你去見她。”
遺憾的是,沈霄衍的奶奶對莫琲态度相當冷淡。在莫琲坦言自己父母在自己很小時就離異的事實後,老人家的表情驟然變得失望,說出口的話也變得尖銳:“那你一定過得很苦。”
莫琲當時否認了,說自己成長在有愛的環境裏,沒有感受過苦。
但沈霄衍的奶奶不信,偏執地表示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性格或多或少有缺陷,行事也偏激,若不是沈霄衍不悅地打斷了奶奶的話,指不定老人家會當場說出“我不贊成你和霄霄在一起”之類的話。
前塵往事,若隐若現,如雲煙如霧霭。
莫琲嗅着滿院蘭花的淡香,忽然對外婆說:“外婆,如果這一輩子我遇不到合适的人,最後沒結婚,你會失望嗎?”
外婆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外孫女,然後開口:“不會啊。琲琲,無論你選擇什麽樣的生活方式,外婆都會支持你。但說一句實話,女人單身比較辛苦,如果你沒結婚,就得更努力地工作了,要趁還年輕的時候多攢點錢,這樣老了能有更多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