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怎麽樣,開心嗎
梁主入朝觐見周主,這本算不上一件大事,但自秦始皇兼并天下以後,朝見禮制廢缺已久,宇文邕這時候才下诏令有司拟定相關禮節,就需要費很多時間精力了。
致送薪米活羊,祭品珍馐,九傧九介要布置得當,宗廟祭臺也要重新清掃打理過,三公三孤六卿要入朝向梁國國主獻上美食。慰勞、宴會賓客等都依照古禮準備,禮儀講究頗多,就像楊廣說的,朝臣忙亂了好一陣子,等準備妥當,臨近梁國國主的儀仗入城這幾天,整個長安城都熱鬧了。
這些年宇文邕治國有道,北周的百姓們生活安定順遂,便也開始關心這些有的沒的國家大事,湊熱鬧的人多,街面上熙熙攘攘的,到處都在談論梁國國主還有其他番邦屬國來朝的事,茶樓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國主儀仗要路過的街邊酒肆門樓,好點的位置都要提前定,都是擠着要看梁國國主和使臣的。
府裏邊的下人仆人們,也是議論紛紛,感染了這熱鬧的喜氣一樣,連銘心都對梁國國主的事頭頭是道,楊勇和太子宇文赟聚在一起,多半也要說上兩句,說得最多的,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梁國國主的二女兒,慧公主。
賀盾也想去街上,一來她喜歡熱熱鬧鬧的街道,二來想見見真人蕭巋。
在聽說她近來結交的好友昭玄在街邊的明樓上定了位置,賀盾就越發想去了。
楊廣囑咐賀盾不要出府,賀盾便也在府裏安安生生待了大半月,她是真想出去,等着蕭巋入長安城的前一夜,瞅着陛下在書房讀書心情不錯,就湊上前問他,“阿摩,昭玄大哥在明樓定了位置,我明日出府,和他一起去玩一天可好。”
昭玄大哥,昭玄大哥,繼皇上前皇上後過去了一年多,他這位玩伴口頭禪現在又多加了一個。
楊廣看了眼賀盾,随着翻着書,心不在焉,“高熲與父親母親交好,又年過三十,阿月你大哥來大哥去,稱呼欠妥,以後叫高大人。”他這小奴隸好多管閑事,從臭烘烘的馬廄裏出來了也不安生,看人家腿瘸着,非得要請了府裏的醫師去瞧,先不說這位前骠騎大将軍腿疾治好沒治好,只看小奴隸三天兩頭往馬廄裏跑,又和人家兒子稱兄道弟來往甚秘,可見是得了老頭子青眼了。
昭玄是高熲的字,看年紀就能做賀盾兄長的,只是這殼子太小了,聽起來是不怎麽妥當,賀盾從善如流,改口道,“那阿摩,我和高大人一起去街上去轉轉,晚上就回來,可以麽?”
賀盾就是在府裏憋壞了,再者高熲學識淵博見解獨到,是歷史上有名的文武全才,治世能臣,帶兵打仗也好不含糊,大天[朝傑出的政治家、戰略家,軍事家。
和高熲在一起,便只是在旁邊聽着他說話,看着他做事,也會讓賀盾有醍醐灌頂的頓悟感,甭說是去看蕭巋,就算只是和高熲坐在一起吃吃茶,賀盾也是一百個高興。
更何況在賀盾看來,蕭家人也很有些特別的可取之處。
賀盾以前聽過這麽一首詩。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賀盾對詩詞沒有研究,但也知道這首詩的大概意思。
做偉大皇帝有功業的,在藝術文學上就欠缺了三分,少了些風流才氣,藝術水平高超的如同音樂家高緯,繪畫書法天才趙佶,詩人李唐後主,木匠天才朱由校等等,治國上多半又昏聩無能。
世事難兩全是古往今來不變的真理,若是有哪個皇帝不一樣,文韬武略當得了皇帝,搞得了文學和藝術,對賀盾這樣的文史生,就顯得十分有魅力和吸引力,比如說楊廣這樣的。
還有蕭詧蕭巋這樣的。
西粱的國都江陵乃是彈丸之地,蕭家幾代皇帝一直四處斡旋苦心經營,才讓梁國在夾縫中求得生機,蕭詧蕭巋見識卓著目光長遠,任人唯賢禦下有方,做皇帝是一把好手,難得的是二人還博學多才,文學造詣很高,著作等身,蕭詧所著的內典文籍裏以佛經義疏最為出名,蕭巋除著有原作書籍之外,《孝經》《周易禮記》《大小乘幽微》都流傳後世為人稱道。
連并子孫蕭琮在內,祖孫三人都是博學多識,弓馬娴熟的文武全才,可惜生不逢時,遇上了一世雄主宇文邕與楊堅,宏圖之志不得展,在後人眼裏也就變得默默無聞,徒留人扼腕嘆息了。
她能見到傳說中的真人,可不就是幸運麽。
楊廣不發話,賀盾也不多說,就只安安靜靜的坐在旁邊,眼明手快,該磨墨磨墨,該遞紙遞紙,安靜得不發出一點響動,只目光殷勤眼睛都比燭火還亮,實在是讓人想忽視都難。
楊廣唇角彎了彎,心情愉悅地将尉缭子兵法讀完,這才看了眼有些眼巴巴的小俘虜,慢悠悠問,“阿月,你去見梁帝做什麽。”
賀盾見有戲,咧嘴一笑,揚了揚手裏的《法華經》,正是蕭巋譯制梳理的那本,“聽說梁帝機敏善辯而多文采,為人有雅量,治下有方,是個博通今古的正人君子,高大人恰好在酒樓占了一席之位,我就想跟着去湊湊熱鬧。”
這時候多的是慕名而往的人,賀盾與高熲相熟,知道這些并不奇怪,只他一個街上的小乞兒,記不得八歲以前的事說不清楚自己的來歷,卻又懂得這麽多,實在讓人不多想都難,說不得是哪家高門大戶的小公子,落難來他身邊了。
不過無論是誰,都已經是皇帝賞賜給他的玩伴了,小俘虜還是永遠不要想起以前的事才好。
楊廣擱下筆,往後靠在廊柱上,雙手枕着後腦笑得暖意融融,“阿月你想見梁帝找高世叔不是舍近求遠,皇伯父明晚宮中設宴款待梁帝,請了隋國公府去,你想去,求求哥,哥帶你去,街面上人山人海,梁帝若是坐的馬車,阿月你連後腦勺都不定看得着。”
宮裏規矩多,去湊那個熱鬧做什麽。
賀盾搖頭拒絕了,“謝謝阿摩,宮裏我就不去了。”
“……”這是瞧不上他非得要和那高熲一起去才好看了。
楊廣樂了一聲,笑得越發見牙不見眼,“阿月你還非去不可,皇伯父提起你了,你不去,皇伯父定要以為我在府裏虧待你了。”皇帝這幾日忙着商議出兵北伐的事,自然是沒空搭理這小奴隸的,他說的含糊,談不上假傳聖旨,隋國公府多去一個小厮,少去一個小厮,沒什麽關礙。
賀盾倒沒想太多,她以為是宇文邕興致上來,又想借機看看梁帝身上有無紫氣,她也想好了,便是梁帝身上有紫氣,她這次也只得昧着良心說沒有了,畢竟事關重大,能不打仗還是不打仗的好,動辄是兩地百姓的生死安危,她在這件事上撒點小謊無傷大雅。
楊廣見賀盾應了一聲沒再說話,知道他是拘在府裏悶壞了,良心發現,拉過他的手捏了捏,溫聲安撫道,“阿月,放心好了,這次國宴規模宏大不說,聽聞梁國二公主蕭慧自小貌美聰慧過人,詩歌詞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小小年紀在江陵就有神童才女之稱……”
“阿月,你不知道,祖父和外公當年流落梁國,頗得梁國中宗蕭詧照拂,我兩家有此淵源,明日皇伯父定是要母親作陪梁國皇後,你年紀與那蕭慧相當,介時就可以陪漂亮小公主玩了,怎麽樣,開心麽?”
漂亮小公主……
賀盾看着眼帶笑意循循善誘的的炀皇帝陛下,心說不管陛下如何豐功偉業,好色這一條大概是真的,這麽小目光就放在美女身上了。
賀盾不說話,明顯興致缺缺,楊廣心裏倒是笑了一下,慧公主號稱人如明珠,近來學府裏的世家公子們都在談論這位慧公主,哪個不想一睹姑娘芳容風姿,他這小奴隸倒是淡定得很,不為美色所動,說是有十歲了,可瞧起來還小得很,一小只,哈,跟個兔子似的,不開竅,又呆又笨。
賀盾倒不是不為美色所動,實在是見過馮小憐傾國傾城的美貌,她是想象不出再美的女子能美到哪裏去,再美,要比天上嫦娥了罷。
進宮也好,她窩在一大幫人裏行禮,宇文邕也不定看得見她,還可以沾沾祥瑞之氣。
賀盾這麽想着,就将進宮的事擱在了一邊,接着查看史書,學習古文知識,她有點想給認識的人立傳,一些她認為有可取之處,在歷史上應該留下痕跡,或者留下公正真實痕跡的人,只是現下的朝廷不給民間私自編史立傳,但賀盾先準備着,也免得想寫能寫的時候知識匮乏捉襟見肘。
第二日一大早便開始準備進宮的事了,賀盾扮成楊廣的小厮,獨孤伽羅身邊跟着丫鬟素心,一上馬車獨孤伽羅便交代這次國宴非同尋常,讓他們入了宮垂着頭跟着便是,不能四處張望,亂跑,總之要眼觀鼻鼻觀心規規矩矩的,賀盾與素心皆是點頭應下了。
蕭巋是客人,早先便安排在行宮住了下來,便是宮宴也不會來得這麽早,馬車搖搖晃晃的,賀盾有些昏昏欲睡,下了馬車被三月的涼風一吹才清醒些,四周三三兩兩的都是朝廷命婦,跟着些華服小公子小女兒,年歲都跟楊廣差不多。
皇宮重新翻修整理過,顯得越發肅穆大氣了,鐘鳴琴瑟之聲從武德殿那邊傳來,悠遠開闊,深沉大氣,十分好聽。
獨孤伽羅領着楊廣一路見禮,隋國公府公爵之家,女兒又是太子妃,在皇帝面前榮寵非常,上前寒暄周旋的人絡繹不絕,待進了武德殿入席,這才慢慢消停下來。
武德殿乃是宮闱重殿,奴婢是進不去的。
賀盾素心連帶着其他夫人帶來的婢女一起,待在一處偏殿裏候着,自這裏隔着厚厚的珠簾也能瞧見武德殿裏的情形,賀盾倒是松了口氣,今日這情形,她可是連紫氣都不想沾了,只想安安穩穩待到宴會結束回府去。
人漸漸齊了,重門外梁帝,皇上到的聲音千門次遞的傳進來,武德殿裏的官員命婦們也紛紛起身,待過了一刻鐘,宇文邕這才領着人大步跨進來,宇文邕坐于上首,衆人紛紛行禮,賀盾今日一點也不希望宇文邕看見她,是以規規矩矩的埋頭站着,連瞥都不往殿裏面瞥了。
宇文邕心情極好,英武不凡之餘又添了幾分容光煥發,擡手讓衆人不必多禮,又安排梁帝坐于下首第一位,朗聲笑道,“蕭弟不必多禮,今日乃是家宴,不分君臣,咱們暢飲一番,不醉不歸!”
蕭巋起身行了一禮,笑應道,“皇上盛情,臣弟卻之不恭了!”
群臣只是作陪,宇文邕與蕭巋說起父輩交情,說兩國間唇齒相依,一時間唏噓感慨不已,命婦這邊見過了皇帝,便由北周李皇後領着令去了旁邊,賀盾與素心只在偏殿裏耐心等着,不一會兒便見一群衣衫華貴的公子姑娘們從殿裏邊出來,走過回廊繞過這邊來了,想來是要去後花園的,楊廣也在裏面。
打頭的一個小姑娘十來歲的身量,衆星捧月,一身淺青色的漢裙,優雅端莊又清新可人,帶着層薄薄的面紗,露在外面明眸青睐,眉目如畫純淨動人之極。
慧公主屈膝朝楊廣盈盈行了一禮,小小年紀已然有了綽約之姿,聲音也脆生生的軟萌好聽,半是羞澀半是明亮,“慧兒勞煩楊公子了。”
回廊裏面便是奴婢下人待的偏殿,賀盾下意識就往外看了一眼,只覺這聲音耳熟又陌生,想半天又實在想不起在哪裏聽過,因着賀盾也不可能見過這位明珠般耀眼的慧公主,這念頭便也只是一閃而過,半點沒被賀盾放在心上了。
作陪的是清都公主,賀盾與她有過兩面之緣,是個端莊溫婉的小公主,又大方得體,李皇後派她來,顯然是考量過的。
“公主不必多禮,禦花園走這邊。”楊廣溫聲回了一句,興許是因為兩家祖輩上有交情,這位面紗公主入了武德殿便時不時朝他看,果然沒多一會兒,皇後便開口讓他領着這些世家公子小姐們禦花園游玩了。
他的小俘虜太沒眼色,別家的婢女小厮都陸續出來了,他還不跟來。
楊廣心裏不耐,面上卻不顯,只背着一背嫉妒羨慕的眼光,一板一眼的回着這位慧公主的問話,惜字如金。
賀盾被素心戳了一下,回過神說了聲謝謝素心姐姐,出了偏殿遠遠跟在後頭了。
一行人說着說着難免說到詩詞文章上,小姑娘微微偏着頭,低聲道,“聽聞公子善文,慧兒恰巧得了一首詩,還請阿廣哥哥品評一二。”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到了後花園,亭臺樓閣嫩芽新發,湖光山色間正是一派的生機勃勃。
小姑娘便如這二月春光一般,明亮鮮活,靈動可人,“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将月去,潮水帶星來。”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将月去,潮水帶星來。
楊廣有些詫異,将詩句在心裏念了一遍,瞧着這傍晚時分湖光山色,倒是回頭看了眼還不足他肩頭的明珠公主,心裏微動,竟是覺得這詩貼合無比,讀起來熨帖之極。
賀盾墜在最後,聽了卻如得了當頭一棒,不可置信地看着娉娉婷婷的背影,心如亂麻。
這詩賀盾可是再熟悉不過了,《春江花月夜》其中的一首,作者是隋炀帝楊廣。
她是隋炀帝的骨灰級粉絲,楊廣流傳于世的詩詞總共四十餘首,首首她都能倒背如流,沒想到陛下還沒開始做這些詩,她就從一個小女孩的口裏聽見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陛下自視甚高,是不可能拿別人的詩作來充數的,這詩是隋炀帝作的毋庸置疑……
可這位慧公主是怎麽知道的!
這姑娘莫不是和她一樣,從後世來的罷。
賀盾心跳蹦蹦蹦的,不由自主隔着衣襟握着挂在裏面的小石塊,心髒簡直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周遭一片的贊譽之聲,慧公主羞澀一笑,朝楊廣微微福了福,“聽聞阿廣哥哥詩詞極好,可否請阿廣哥哥點評一二。”
楊廣看見自己的小俘虜呆呆站在了後頭,微微眯了眯眼睛,朝慧公主笑道,“公主見諒,楊廣不善詩詞,不過公主若是實在無聊,楊廣陪公主在禦花園躲貓貓玩如何?”
周圍一片噗嗤噗嗤的笑聲,有女孩男孩的,慧公主呆了一呆,似是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的模樣。
賀盾實在是想看看這公主長什麽樣,不由就往前走了兩步,只還離着一丈遠,就聽一陣嘩啦啦的下雨聲伴随着尖叫聲突兀刺耳的響了起來,前面站着六七個公子小姐們慌忙避讓,驚呼聲碰撞聲噼裏啪啦,人都分往了兩邊避開了,地上一大灘水漬,賀盾也被擠到了邊上。
賀盾揉了揉眼睛又往慧公主頭頂上看了看,不是她的幻覺。
慧公主淺靛青色的衣裙上沾染了些黃色的污漬,是泥沙,賀盾在黃河邊待了好幾個月,對泥沙再熟悉不過了。
慧公主被淋濕也就是眨眼間的事,雨停了,那朵烏雲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