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作死
分家第二天, 楊爸就打酒買肉,叫了幾個本家幫忙,從中間壘起了一道牆, 靠着圍牆蓋了兩間小廂房,一間做廚房,一間留作雜用, 廚房裏按着當地習慣, 用青磚砌了大小兩口竈。
因為新砌的磚竈不能立刻用, 小夫妻晚上下班回來,楊媽媽過來說,她那邊準備好晚飯了。
“做了你喜歡的大米湯, 還有馮荞喜歡的酸辣土豆絲。你們那邊還沒收拾好,新砌的竈臺恐怕得等幾天才能用,這幾天我把飯做好,你們過來吃就行了。”
這個家分的。馮荞笑着說:“媽, 到底分家了, 光吃您的怎麽好呀。”
楊媽媽:“說啥呢,自己爸媽家。”
“就是呀, 自己爸媽家。“楊邊疆笑着接過話頭,”我今晚正好想喝米湯。”
馮荞沒再推拒, 拎起楊邊疆車把上挂的袋子,跟着楊媽媽進了挨着的大門。中間這道圍牆一壘起來, 公婆這邊隔成兩間屋子的小院, 顯得十分緊湊。馮荞進了廚房, 把手裏拎的東西放在桌子上。
“媽,我們買了燒餅和鹵味,正好配着米湯吃。”
楊媽媽一看,人家小兩口本來是準備好晚飯了的,可這孩子會做事,叫來吃飯就來了,飯菜也帶來了。其實話說回來,要不是大兒子一家不省心,他們哪用得着分家呀,她跟馮荞婆媳倆又沒有矛盾。
楊媽媽對馮荞又是喜歡,又是有些內疚,她這個婆婆年紀輕輕的,要是不分家,生活上她還能多替小夫妻照應一些,小夫妻每天上班忙,回到家能有現成飯吃。不過轉念想想,畢竟兩個兒子,分家也是長久之計。人家小夫妻自己能幹,生活也不用旁人操心。
“馮荞啊,分了家也就隔着一道門,你跟邊疆啥時候不想做飯了就過這邊來吃,咱娘兒倆合得來,啥話都不用多說。”
“嗯行,我們要是懶了不想做,就跑來跟您蹭飯。“馮荞笑着答應。
兩人又跟着爸媽吃了兩天,第三天,他們那邊廚房收拾好了,新買的鐵鍋也裝好了,小家庭正式開夥做飯。
新鐵鍋需要“潤油”,馮荞特意去食品站買了塊豬板油,還有一斤頂好的五花肉,先把豬板油在鍋裏煉,煉好的油盛到大瓷碗裏留用,就着油鍋繼續炒五花肉。這樣旺火大油潤出來的鍋,就不容易生鏽了。
五花肉炒蒜薹,做好了,便使喚楊邊疆先給爸媽送一碗去。他們第一頓開夥呢,又炖了肉,不送給爸媽那是不會做人。
楊邊疆端着去了,回來碗裏也沒空着,端了一碗青菜炒粉條和一沓新烙的煎餅回來。
“我媽今晚炒的青菜粉條,非叫我端一碗回來給你嘗嘗。”
就這麽着,分了家,婆媳卻越發處得融洽了,隔一道牆住着,誰做了啥好飯菜,總會想着給另一邊送一碗過去。楊媽媽便時常跟人誇馮荞,說二兒媳懂事能幹,尤其還是個有孝心的。
馮荞如今覺着,分了家挺好的,兩口人的小日子輕松随意,院門一關,清靜自在的二人小世界。早上兩人起床,馮荞簡單做點兒可口的早飯,楊邊疆也不閑着,就随手把兩人換下的衣裳洗一把,他四年的兵沒白當,洗衣裳倒是很像那麽回事,挺幹淨的。
中午在小食堂吃。晚上下了班,也是兩口人的飯,兩人一起動手,說說笑笑就做好了,很簡單的小日子。沒兩天,馮荞就閑不住了,真有點不習慣啊,回到家連個豬呀雞呀的都沒有。
養頭豬?他們這邊的院子,連豬圈都沒建呢。馮荞跟楊邊疆一提,楊邊疆直搖頭:“養啥豬呀,我們倆整天上班,怎麽養?”
“好養。早起喂一頓,晚上回來喂一頓,往後這時節,随手哪兒扯一把豬草,早晨走時候丢給它自己吃,中午根本不用喂食。”
“麻煩。你每天把我喂飽就行了。”楊邊疆說,“咱倆喂什麽豬呀,你也不嫌累人。”
“一年喂兩頭豬,也能賣百十來塊錢呢。我們又沒別的事,下了班閑着也是閑着,一天随手喂兩頓豬,累不着人的。”馮荞認真強調。
習慣了農家生活,農村人工分換口糧,沒有其他收入來源,一年到頭就指望兩頭豬幾只雞攢下幾個錢。而對于馮荞來說,他們小家庭雖說拿工資生活,可不養豬總像少點兒什麽,再說誰跟錢過不去呀,
馮荞堅持,楊邊疆就否決,他不是太在乎養豬的百十塊錢,他的工資比馮荞高了兩倍還多,加上馮荞的,雖說結婚把他手裏的錢花了個差不多,沒剩下啦,加上最近幫馮東建房買木料,小家庭眼下沒什麽積蓄,但好在工資月月發呀,他們又不缺錢。
“別人家想養還不給多養呢,咱們家明明可以養兩頭,不養不是吃虧了?”馮荞振振有詞。當時人民公社大集體,早些年聽說私人家裏連豬都不許養的,這幾年農戶可以養雞養豬,但是有限制,比如養豬限制養兩頭,養多了你就是“資本主義尾巴”。
馮荞的理論,咱家限量份額沒用上,那就是吃虧浪費。
楊邊疆拗不過她,只好答應了,拿了十塊錢轉身去東院找他爸,請他爸幫他們蓋一間豬圈。楊爸看着兒子,沒好氣地數落:“一個豬圈,也不用專門買材料,弄點兒土坯、麥草,我叫上你大哥,頂多再叫兩個本家來幫把手,一兩天工夫就給你蓋好了,叫你媽中午炒兩個菜管飯就行了。你爸還沒窮到管不起一頓飯,你倒是拿十塊錢來膈應我是吧?”
楊邊疆被數落得摸摸鼻子,笑着把十塊錢裝回兜裏。他其實也猜到這麽個結果,可他做兒子的,總不能空手說白話呀。
“你們分家出去,你爸幫你們蓋一間豬圈本來也應該。”楊媽媽接過話頭,繼續數落兒子,“邊疆呀,你如今結婚分家了,別光知道大方,你這孩子拿着錢不當錢,窮大方,你也該學學過日子。我看你媳婦可比你強多了,人家上班掙錢還想着養豬,這才是個過日子的樣子。”
楊邊疆被爸媽聯合一通“批評教育”,心裏還挺舒服的,笑嘻嘻轉過大門回自己院子。
“媳婦兒,你要的豬圈安排好了,這兩天就蓋好。蓋好了我就去買小豬。”
“嗯行。”馮荞高興點頭,跑過來拉着他,“哥,正好這時節,咱順便買一窩小雛雞來養吧,好歹咱自己吃雞蛋不用買呀,要是公雞,還能殺了吃肉。”
“行——都聽你的。”楊邊疆拉長語調答應着,笑着摟過媳婦用力親上去,“小資本主義……”
分家就是這點好啊,小兩口獨家獨院,想親就親,方便他調.戲自家小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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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家後幾天,二伯娘按着當地風俗,帶着大堂嫂和小胭來“溫鍋”,帶了豬肉、鯉魚、豆腐,兩只咕咕叫的老母雞,還有五斤白面。二伯娘這趟溫鍋也是花了大本錢了。
溫鍋的風俗,大概就是說小夫妻才分家,娘家人來送點兒吃的用的,幫着小家庭盡快立起來。所以這禮物也很有寓意,雞(吉利),魚(餘糧),豆腐(富裕)……不說東西,單看二伯娘這樣鄭重其事,她真的是完全拿馮荞當作自家閨女啦。
這也是馮荞嫁過來以後,“娘家人”頭一回來,自然要認真招待,馮荞和楊邊疆殺魚買肉,忙得不亦樂乎,楊媽媽也主動過來幫忙了。
楊媽媽和二伯娘見面,倒是一幕很有看頭的喜劇。兩個不算老的老太太一開始都是套路,楊媽媽把馮荞好一頓猛誇呀——這個兒媳可真是沒得挑了,聰明能幹又懂事,我樣樣都喜歡,樣樣都滿意!潛臺詞:親家你放心吧!
二伯娘呢,則借着馮荞的口氣把楊媽媽一頓奉承:馮荞回娘家也跟我說了,婆婆待她特別好,拿她當親閨女疼,這丫頭命好攤上你這麽個好婆婆,嫁到你家我處處都放心。潛臺詞:親家你可要待我閨女好點兒呀!
可是幾句套路下來,倆人聊着聊着就聊熱乎了,于是話題越來越随意,越來越家常,聊着聊着,家裏雞鴨豬狗菜園子聊一遍,居然連他們将來生了孩子誰來帶,都給考慮周全了。
她們倆聊得熱絡,小胭跟在馮荞後頭,一邊給她搭把手做飯,一邊悄悄跟她說,寇金萍回來了。
“她回來了?”馮荞切菜的手頓了頓,“怎麽回來的?我爸留下她了?”
“沒有。聽說她帶着小粉表姐,如今暫時住在生産隊的場屋裏。”
人民公社大集體那會子,村村都有“場屋”,其實就相當于“工具房”,建在曬糧食大場邊上,用來堆放生産隊那些犁、耙之類的農具,一般緊挨着生産隊養牲口的牛欄牲口棚。因為是公共財産,農閑時又幾乎不用管,倒是可以住人。
關鍵是,這年頭日子窮,除了公共的場屋,別的誰家有屋子借給旁人住呀,更何況寇金萍名聲還那麽臭。
“然後呢?”
小胭愣了一下,沒明白過來馮荞想問什麽,苦着小臉說:“旁的我就不知道了,這兩天我都沒敢出門。姐,你說……她知道了我在二伯家,會不會再來抓我呀?還有那個傻子家……”
“傻子那家不擔心,諒他也不敢。本來就是他們自己犯錯,就算想鬧,他也該知道先打聽打聽二伯這家人,別說咱們家還出了個三哥大學生呢,就憑二伯娘和我們幾個堂哥,輕易誰敢來鬧事?”馮荞略一思索,“不過寇金萍那個人……你自己現在怎麽個想法?”
“反正我死也不回去。”小胭低頭嚅嚅,“姐,我知道她再壞也養了我這好幾年,可是……大姑那個人心狠,她對我做的事太可怕了,我好容易逃出來,真的寧願死也不能回去。”
“不是叫你回去。”馮荞失笑,小丫頭驚弓之鳥,真是吓壞了,就安慰道,“她要是一直住下去不走,一個村裏住着,你自己心裏有個數,別落了單。”
“嗯,我知道。”小胭連忙點頭,“我自己這幾天都不敢出門,我也想過了,要是真在村裏遇上她,我就趕緊跑,她要是抓我,我打不過她,我就使勁大喊大叫,咱們村裏好心人多,總會救我的。”
這倒黴孩子,連這都打算好了。
不知為什麽,馮荞對寇金萍回到村裏的事并沒有太意外。想想寇金萍做人也真是沒誰了,人憎鬼厭,她能去哪兒?
小胭逃掉以後,收留她們母女的傻子家也沒怎麽找,他們合夥威逼人家一個十二三歲的孤女給傻子做媳婦,如今是啥社會形勢,他敢大張旗鼓找嗎?再說了,傻子家未必真想要寇小胭——那不是還有個馮小粉呢嗎?
寇小胭才當時還不到十三歲,又瘦又小幹巴巴的,就算嫁給傻子,也要自家費糧食養幾年才能長大,才能幹活生娃傳香火,這麽一算賬,已經十七歲的馮小粉可就比小胭劃算多了。
于是傻子家就逼迫寇金萍:房子借給你住了,糧食借給你吃了,現在你侄女跑了,正好你閨女更合适。
寇金萍當然舍不得自己親閨女,她還指望着把小粉嫁個金大腿将來跟着享福呢,于是只好帶着馮小粉跑路,東偷一把,西借一頓,輾轉幾個地方,甚至打算着再尋個男人,鳏夫老光棍之類的,也好有個地方過日子吃飯。
然而寇金萍臭名在外,人家又聽說她生不出孩子,還特別會作,輕易誰敢要她呀。倒是有人給她牽線過一個老光棍,四五十歲了比寇金萍還老,寇金萍領着小粉過去一看,家裏兩間破屋漏雨漏風就不說了,老光棍一見馮小粉,竟笑嘻嘻一把抓住馮小粉的手,拿了五角錢硬要塞給她買糖吃。
輾轉幾個地方,眼看着春耕大忙開始,家家戶戶都開始上工了,寇金萍如今想要好生幹活掙工分都不行,她被馮老三這麽趕出來,戶口還在馮莊村呢,沒地方落呀,于是寇金萍走投無路,痛定思痛,索性又回到馮莊村來了。
寇金萍先去找了馮老三,尋思着三四個月過去,馮老三也許消氣了,男人嘛,好好哄一哄,說不定就讓她回來了呢。可馮老三竟然沒答應,直接把人往外一推,咣當一聲門關上了。
寇金萍沒別的法子,只好跑去隊長家裏,撒潑打滾,死咬住她和小粉娘兒倆的戶口還在這村裏,鼻涕眼淚地賴着不走,終于磨得隊長無奈,答應把場屋借給她暫時住一陣子。
寇金萍借到的場屋只有其中一間,把裏面放着的木犁、耩子等農具搬到隔壁,寇金萍帶着小粉簡單打掃一下,當晚就住進去了,全部家當是幾件衣裳和一口鐵鍋,睡的生産隊看場用的繩床。
馮小粉這陣子跟着寇金萍,居無定所衣食無着,真是吃夠了苦,眼淚巴巴地抱怨寇金萍:“你不是說這次能回家了嗎?不回家,你又沒錢沒糧食,我們真等着餓死呢?”
寇金萍咬牙沒說話,馮老三不答應,她眼下能怎麽着?
“都怪你,都怪你!”馮小粉跺腳抹眼淚地沖着寇金萍發脾氣,“好好的你非得作死,馮荞就算讨人厭,她也沒礙着你,你非得去惹她做什麽呀,現在好了,弄得我們自己無家可歸,飯都沒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