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配角

第26章 配角

這大約是今年最後一場雨,下得沒有半點聲息,是那暴躁夏季沒有發盡的脾氣,遺留着過了秋,到了秋去冬來時節,期期艾艾地落下。

第一波人潮散去,校園裏四下見不到幾個行人,廣場上的噴池也晚安休息了,往前一大片空地靜靜地反射水光,那是這場雨唯一留下的痕跡。

迎面而來的風不大,但吸滿了寒冷的潮氣,許嘉音夾着肩膀狠狠瑟縮一下,周赦見狀,準備脫外套給他。

他卻及時扭過頭來,眼角含着一絲兒鋒利的笑,“不用,你穿,今晚可夠冷的,把你凍感冒了,當心夏町來找我算賬。”

周赦停住脫衣服的動作,眉頭擰得愈發深了。他不敢看許嘉音的眼睛,只是低頭說:“他不會。”

初初被許嘉音纏上時,他心知肚明許嘉音是為了夏町,他卑鄙地選擇沉默,卑鄙地順從這場誤會,如果沒有這場誤會,許嘉音怎麽會關注到他?

許嘉音是天上的星星,星星從來不乏仰望者,時代從來不缺追星者。

那時許嘉音亦有自己的打算,放棄做天上的星星,變成花蝴蝶下凡界,勤勤懇懇地伺候他這顆草——是啊,他只是一棵草,哪有Omega會放着大把優秀的alpha不要,跑來倒貼一個平平無奇的beta?他痛恨過夏町,深層潛意識裏更是藏着不願承認的嫉妒,嫉妒他被許嘉音喜歡,嫉妒許嘉音為了他發瘋願意前來糾纏他這人人看不起的beta。

從一開始,他只是這場故事的配角,可即便深知如此,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淪陷。他是不是很低賤?

兩人靜靜往前走,盡管時間不早,但誰也沒有急着趕路,許嘉音始終在嘴角挾着一絲笑,離他不遠不近,他們經過一盞接一盞的路燈,影子壓縮又拉長,始終沒有碰到一起過。

前方出現寬敞的十字路口,轉向離開主幹道,道路變得狹窄不少,兩邊的樹木冷冰冰地站立。許嘉音仗着夜裏沒有車輛,走到道路中間去。

周赦滿懷心事,擡起眼角偷看身旁的人,正是一條路最亮的正中間,橘黃的光輝下,許嘉音哼着無法辨認的小調,左耳邊際戴着一顆閃亮的星星。

他不由得被吸引——許嘉音時常佩戴耳飾,那幾顆款式常見的耳骨夾他通通見過,并且記在腦海。這顆稍顯不同,最明顯的不同,可能就是奢侈程度。

許嘉音的用度,其實稱得上樸素。

正望得出身,許嘉音含笑轉首,“學弟,我有那麽好看嗎?”

明明肚中還憋着醋意,憋着他和其他男生一起去圖書館的怒意,可當那雙笑眸動人地看掃過來,俏皮的調戲的語氣竄進耳朵,還是讓周赦本能性地漲紅了臉。他緊忙別開眼神,“你買新耳釘了?”

許嘉音擡起手來,輕輕拂過耳上的鑽石,“怎麽樣,好看吧?”

周赦當然點頭,“好看。”不管樸素的還是奢侈的,他的學長通通能完美駕馭。

然而下一句,許嘉音笑吟吟地炫耀:“是嶼森送我的,看來他眼光确實不錯。”

如果早讓周赦知道這是喬嶼森送的,他死也說不出“好看”兩個字。

寒風吹刮過臉上,滾燙的熱意生生給凍結了,随之而生男人天生的警惕:

“喬嶼森送你的?”

什麽關系才會贈送首飾,而且是一看便知價值不菲的首飾,又得是什麽關系才能讓許嘉音戴着對方送的首飾和對方一起來圖書館?

許嘉音細細觀察着他的臉色,嘴角笑意沒有散過,“嗯,嶼森學弟好可愛的,他約我考完期中一起去吃西餐,不過我不怎麽喜歡吃西餐,我喜歡吃火鍋,但他不能吃辣……”

他像打開了話匣子,句句不離喬嶼森。周赦垂着腦袋聽,腳步越走越慢,逐漸落後一大截。

許嘉音停住回頭:“學弟?”

周赦也停了下來,低沉腦袋站在原地,高考落榜後的失魂落魄也莫過于此了。

許嘉音冷靜地維持着微笑,“發什麽呆呢,居然不好好聽我說話。”

周赦周身晃了晃,一擡頭,耳釘上的亮光以極其刁鑽的角度刺到眼裏來,刺得腦門一陣鑽心疼痛。

換在平常,聽見許嘉音似撒嬌非撒嬌的抱怨,他定然想也不想臉紅着道歉。

許嘉音的眸子似笑非笑,在他面前,周赦無疑是只透明的單細胞生物,下一步周赦會露出什麽表情, 說出什麽話語,通通在他預料之內。他毫不在意地招手,“快跟上來,一會兒宿舍關門了,不會又打算帶我一起去睡覺吧?”他笑得像朵靜靜盛開的百合花,“用過一次的招數,第二次可就失效喽。”

周赦怔怔然擡頭,茫然張口:“你說什麽?”

許嘉音卻只是用笑回應,這時的笑就連周赦也看不懂到底什麽意思。他在周赦茫然的視線中轉身,“哼,我自己走啦!”

恰有一股風從背後襲來,仿佛推得他往前離去,仿佛一下子他就要飛到天邊,飛到再也夠不着的地方。

周赦慌忙擡腳,長腿大大邁開,三兩步追了上去。

“學長!對不起!”

終究還是說了這三個字。

對不起三個字,也許是某種針對許嘉音心靈設計的開關,他停了下來,收起令人看不穿不舒服的微笑。

周赦已站在身側,俊挺的鼻梁骨在臉龐投下陰影,好似天空來了烏雲,他微微低頭,眼睛看地,大約因為放低架子說道歉,臉頰不争氣地浮起潮紅。

似乎只要做出與平常性格不相符的事情,他就沒法避免的臉紅。

許嘉音沉下臉,“對不起我什麽?”

周赦擡起眼看他,眼神從許嘉音環抱書本的手,上移經過漂亮的頸和下颌線,停在微微透光的耳朵。

那顆鑽石真閃啊,他從未見過如此兇戾的冷光,勝過殺人飲血的劍光。他的心情也真複雜啊,他想要命令許嘉音摘下別人送的耳釘,可他沒法對許嘉音開就說語氣太重的話,難道他要忍住這口氣麽,要縱容這只耳釘戴在他的學長的耳朵上麽?

不,問題不是這裏,喬嶼森算什麽東西,一只耳釘而已,有時是訂婚戒指,他用不着這麽大反應;可他又算什麽東西?他還沒有送過耳釘,學長還沒有收到過他的禮物。他開始意識到這段關系裏最關鍵的問題,是啊,他和喬嶼森都不算什麽,他吻過面前這人的唇,他知道面前這人難過的時候能坐在馬路邊發幾小時的呆,可也就這樣了,他們之間再也沒有再多了。

長久的沉默,許嘉音等待沒了耐心,冷着眼催問:“周赦?”

周赦将目光從紮眼的鑽石之上移走,緩緩凝向許嘉音的雙眼,“學長,你很喜歡這只耳釘?”

許嘉音偏偏腦袋,“嗯,你不也說好看麽?”

“他為什麽要送你耳釘?”

“誰知道?可能是喜歡我吧,反正所有送我禮物的alpha都是為了追我。”

許嘉音笑得不以為然,每每他這樣笑,便讓人覺得格外殘忍。這樣殘忍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去了。

周赦卻是一愣,漆黑眼眸中的鋒利亮光忽然出現晃動,從聚光燈變風中燭。

差點忘了,喬嶼森是alpha,不,應該說,他是beta。

他只是個beta。

喧嚣的風就此凝固了,寂寞馬路上,他們的影子一短一長。

許嘉音騰出一只手,擡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不早了,你就送到這兒吧,剩下的路我自己就好。”

周赦如夢初醒。

他張大雙眼,看着許嘉音美麗地笑着揮手,獨自往路前方走去。

他作勢往前,本能地想去挽留,只是這次,他沒法信步上前,沒有第二次對不起可說。

本來他也沒有什麽對不起許嘉音的地方,他的對不起,通通因為許嘉音千變萬化的情緒。太過珍視某個人時,會情不自禁把自己擺得太低。

周赦呆呆地轉身,冷風原來轉移去了心裏,呼呼啦啦吹來雲,期期艾艾下起雨。

#月亮灣篤加#

過後回宿舍的路程,不知怎麽搞得,他走出平時的0.5倍速,回到宿舍門口時,大門已經緊緊關上。他只好繞道旁邊敲值班室的窗,好一會兒,宿管才板着臉出來開門,見到周赦,抱着胳膊點着頭開始教訓:

“又是你,周赦,都期中考了還在外頭玩這麽晚,上回怎麽警告你的全忘了?這次我可不會幫你劃掉名字了,考完試到值班室報道,罰三天值班,否則就上報學院,讓你們班主任處理!”

周赦悶聲不語。

大約以前被管教和父親罵太多了,聽到這樣沖的語氣,骨子裏那股暴躁勁兒沒法忍地上湧。

宿管提高嗓門:“聽見了沒有?我對你已經夠寬容了!”

周赦沉下頭,“聽見了。”

宿管斜他一眼,不耐煩地甩頭,“趕緊上去吧!”

周赦緩緩經過她,徑直走入慘白的一樓過道,走到宿舍門口,開門推門。

考試當前,這間随機分配到的散漫宿舍罕見地彌漫起學習氛圍,兩個室友都在挑燈夜戰,只有蘇瀚,一如既往地戴着耳麥敲鍵盤,面前顯示屏裏視角亂轉,依稀能看出是片黑森森的喪屍廢城。

聽見門響,趙文從座位裏探出腦袋,“周赦,你怎麽才回來,我還以為你又不回來了……”

周赦心情不好,沉默不語地脫鞋脫外套,沒有絲毫張嘴回話的打算,盡管他平日裏也是這般為人處世的姿态,但今晚還是冷漠得有些異樣。

趙文小心試探:“赦哥,出什麽事了嗎?”

周赦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徑直走近浴室,留下一聲咔嗒的落鎖聲。

水聲很快淹沒過來,趙文迷茫地抓着後腦勺,嘴裏自言自語:“這脾氣,時好時壞,不知道的,還以為來了易感期呢。”

只是自言自語,話罷,斜對面卻傳來一聲笑。蘇瀚摘下耳麥,顯示屏上挂着一個血淋淋的 DEAD 。

“呵呵,他可沒有易感期,看這架勢,應該是是被許嘉音甩了吧!”

趙文“啊”的一聲,“甩了?他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無論什麽時候,八卦總是具有恰到好處的吸引力,另一個室友也從座位探出頭,拔掉兩邊的耳機說:“甩了?那天晚上不還跟他回來睡覺的麽?”

趙文又是“啊”的一聲,“睡覺?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可見,輕易不要帶男朋友回宿舍,總有一個人是沒睡着的。

趙文完全沒被搭理,蘇瀚幸災樂禍地嘆氣:“許嘉音那只花蝴蝶,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甩一個,聽說周末那天和數統的喬嶼森約會去了,他們倆一起回來的。”

“喬嶼森,那是誰?”兩個室友異口同聲。

蘇瀚蔑笑,“反正是個alpha,而且聽說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周赦這人,到底是太傻還是太癡情,非要讓自己淪為笑柄才行。”

趙文嘀咕,“這,畢竟對方是許嘉音,誰能忍得住不動心?”

這點,對面室友也贊成。

蘇瀚笑笑不語,回頭叉掉屏幕上的 DEAD ,準備開啓下一局,“當初我就說過,許嘉音跑來糾纏周赦,完全是因為記恨夏町,周赦傻傻地陷進去,當然會對他淡了興趣,可憐啊,經歷過許嘉音,以後恐怕是不甘心再找普通人當男朋友了,誰讓他只是beta,否則有這種機會,但凡給個标記,這O還能跑了?”

話說完,浴室水聲停了。

知道周赦要出來,幾個人默契地結束閑聊,回到各自的複習或游戲中,緊接着門鎖咔嗒聲,周赦出現在門後,進去時那身衣服居然是穿着的,從頭到腳淋得透濕。

蘇瀚閉了嘴,繼續開游戲。

周赦趟着水走到面前,“你剛剛說什麽?”

蘇瀚頭也不回,稀松平常地撒謊:“在說明天會考什麽題,怎麽,你也有興趣了解?”

宿舍裏地位最高的兩個人對上,另外兩個埋着腦袋一聲不吭,恨不得變成空氣消失,以免發生什麽被波及。

周赦冷眼相視。他們太高估這間宿舍的隔音效果,也太低估他的警覺程度,那麽肆無忌憚大聲議論,他怎麽可能聽不到?

見他不作聲,蘇瀚丢下鼠标,拿起一張複印的試卷遞了過來,“行行行,借你看,去年的期中題,我可不保證今年會一模一樣啊。”說完,他極富嘲諷意味地看過來,“難道你不是嗎?”

他有意停頓,而後補充,“不是為了要試題?”

周赦面無表情地轉身,重新走回浴室的瓢潑大雨。

蘇瀚在身後笑呵呵地喊:“小心感冒啊,過幾天還有球賽,我們隊的主力哦。”

周赦沒有再理。

蘇瀚以為他是因為那句“beta”才沖出去,明裏暗裏諷刺他是beta。沒人會莫名其妙取笑別人的性別,尤其在絕大多數人都是beta的前提下,許嘉音的熱情,卻讓他變成衆矢之的。

他不會因為針對自己的言論而帶着滿身水沖出去理論,他痛恨的是最後一句話,但凡給個标記……

可是立馬,他察覺到這份維護毫無意義,他在花灑下仰頭,感受着水流機械重複的沖刷,逐漸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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