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弟弟?”陳虎子皺了下眉,猛地一擡頭,“你是溫伯伯的女兒。我記起來了,我在溫叔叔家的時候見過你。”
艾葉子睜大了眼:“那個用拖拉機帶我們去看姐姐跳舞的溫伯伯?”
“是。”陳虎子點頭,低聲解釋說,“她應該是溫伯伯的大女兒,下邊還有個弟弟……她的弟弟腦子有點問題,溫伯伯就——”
“夠了!”一反之前柔弱的模樣,盛丹珍聲音忽然拔高,末了,嗤笑一聲,眼睛往窗外看去。
“他溫大凡不配當我爸爸。”盛丹珍輕輕說。
“家裏糧食本來就不夠吃,他卻把糧食拿來釀酒,送給陳書記……我每年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他卻拿布票讓我媽給你做新衣服,送給陳書記的兒子來穿……只求給他的兒子謀求一個好職位!”
“給他那個腦子有病的兒子!”
盛丹珍喘着氣,胸口起伏得厲害,末了,笑着看向艾葉子:“你說我的鞋子好看?是,它當然好看,你知不知道那雙鞋子已經穿了幾年了?”
艾葉子搖搖頭:“不知道。看起來……好像有點舊。”
“有點舊?”盛丹珍嗤笑一聲,眼神迷蒙,“那雙鞋子已經穿了十三年……十三年啊。”
“我喜歡跳舞,發瘋一樣地喜歡。”盛丹珍輕聲說,“十三年前,我才五歲,秋水洲回來一個文工團的姐姐。她真好看啊,劉海和發尾都被燒火鉗燙過,又卷又翹,整個人都像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我想像她一樣,就去求媽媽讓我學跳舞,在外頭跪了一晚上。膝蓋都跪青了,才求來
這麽一雙舞鞋。”
“文工團的姐姐走了,我沒地方學跳舞,就去找郝老師,淩晨三點跑到她家,幫她洗衣服做飯……五點又要回自己家,逮着下午午休的時間求她教我跳舞,我這才學了一點基本功,進了舞蹈隊。”
盛丹珍溫柔地笑了笑,諷刺地看向艾葉子:“像你這樣泡蜜罐你長大的女孩,應該聽都沒聽過這樣的故事吧?艾麗梅想學跳舞,每逢寒暑假,你爸和你哥就合計把她送縣裏去;要是有什麽彙演,聽說你兩個哥哥還會幫着她包攬家務……我呢,我呢……”
艾葉子輕聲說:“但是姐姐不能……害人呀。”
“害人?”盛丹珍淡淡勾唇,“今天早晨,我淩晨一點就起來,給爸爸和弟弟洗衣服……忽然看到媽媽在做蔥油餅,我高興瘋了,還以為她是記起我今天彙演,不想讓我空着肚子上舞臺。結果你猜怎麽樣?”
“那個蔥油餅是她做給陳書記他兒子的。”
盛丹珍搖着頭,笑得花枝亂顫,“我早該知道,我媽一直覺得我是拖油瓶,她、溫大凡、我弟弟才是一家人!溫大凡可以為了弟弟花錢如流水,卻連給我換一雙舞鞋的錢都沒有。我求啊求想吃得流口水的蔥油餅,瞧瞧,她給了陳虎子。而陳虎子呢?”
“你丢掉的那張油皮紙,是我媽前幾天特意去供銷社買來的。”盛丹珍看着艾葉子,一貫掩飾得極其溫柔平靜的眸子露出一絲瘋意:“陳虎子随手把蔥油餅給了你。你把它當成零嘴,滿不在乎地就給吃了。”
陳虎子忽然拉住艾葉子,擡腳往外走去:“走,她和她弟弟一樣,腦子不太正常。你不要聽她說話。”
艾葉子剛想說什麽,就聽身後的盛丹珍開口:“你不是想知道那場談話我們後半截說了什麽嗎?其實只說了兩句而已。”
……
幾天前,禮堂。
見是燈光架倒下,劉秋水和盛丹珍都松了口氣。
盛丹珍往後退了兩步,細聲細氣地說:“劉姐姐,我是真的不想靠歪門邪道,真的。”
劉秋水輕輕笑了一聲:“丹珍啊,我是在幫你呢。不然就你們家對你弟弟的重視,你覺得,你爸什麽時候會把你嫁出去,給你弟弟換嫁妝啊?你等不起的。”
盛丹珍的手一點一點握緊,指尖慢慢陷入掌腹。
劉秋水繞過她,走了兩步,又忽然回頭,嫣然一笑:“你說那艾麗梅和她妹妹葉子,到底哪點比你強了,一個傲慢一個天真,憑什麽就能過得那麽好呢?你真的不想……”
說罷停下,饒有興致地看着盛丹珍。
那張揉皺了、随手丢下地上的油皮紙……看見媽媽切蔥揉面的剎那驚喜……還有看媽媽把餅熱情地塞給陳虎子瞬間的絞痛……
“好,我考慮一下。”盛丹珍聽到自己木讷地說。
……
陳虎子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艾葉子看他滿臉的不耐煩,就知道他開始後悔帶自己來到這裏聽了這樣一個故事。
陳虎子拉着艾葉子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幫盛丹珍把教室門鎖上時,忽然聽裏邊傳來一聲輕笑。
“劉秋水她還不承認舞鞋是她自己剪的嗎?”盛丹珍問,聲音細細糯糯,一點攻擊力也沒有。
沒等他們回答,盛丹珍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不承認也沒關系,艾家沒一個人是好惹的,她肯定在舞蹈隊混不下去了。”
“盛姐姐。”艾葉子忽然開口,認真地說,“可是我還是覺得你不應該去傷害別人啊,你這樣做,書上說是不對的。”
陳虎子拉着艾葉子就往樓梯口走,不耐地說:“你和她說這麽多幹什麽?她瘋了,腦子不正常。”
“哎你走慢一點……”艾葉子被拽得歪歪倒倒,幾次差點摔地上,氣急敗壞地叫道。
快走到樓梯口時,艾葉子聽到一個疲憊的聲音:“我真的很想堅持夢想。可是,我太累了。”
走出實驗樓時,看守實驗樓的阿姨正坐在靠背藤椅上仰着頭打盹,最後一縷陽光被遙遠的山巒吞沒,黛青色的天空幾朵雲如墨水染過。
還了鑰匙,艾葉子和陳虎子決定走回家,兩人并排走着,誰也沒有說話。
冷風吹來,艾葉子縮了縮棉猴兒,冷的打了個噴嚏。
“出來玩也不會穿多一點,笨死了。”陳虎子瞅了她一眼,嫌棄地說。
艾葉子抗議:“誰知道你會帶我去這裏呀?”
陳虎子哼了一聲。
“虎子。”艾葉子縮着腦袋走路,低頭趁着昏暗的天色,仔細避開石頭路上的坑窪,悶悶地踢着小石子兒,“你知道盛丹珍沒有瘋,我也知道。”
“知道又怎麽樣?”陳虎子撇了撇嘴,“世界上可憐的人太多了,這個也可憐那個也可憐,每個人都用這個理由,嫉妒你一下,害你一下,那你還活不活了?”
艾葉子想了想,覺得連小孩子的想法是都這麽敞亮,自己就更不應該多糾結這件事了。
天一點點黑了下來,家家戶戶亮起朦胧的油燈,淡淡的微光照亮了前路。
末了,艾葉子又想起一個問題,郁悶地說:“……所以鞋子到底是不是劉秋水自己剪的啊。”
“當然不是。”陳虎子很自然地回答。
艾葉子只是想抱怨一句,沒想到陳虎子能回答的上來,驚訝地問:“你知道是誰?”
“那舞鞋是我剪的。”陳虎子理直氣壯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