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刺

第6章 刺

沈縱京沒抽他手裏的那根煙。

他轉着那根煙玩,手肘撐在欄杆,帶着點意趣,側頭看着她。

看着她的長發被風吹得晃,看着她沾了一縷光的裙擺,看着她手腕上垂墜的一條細鏈,看着她捏碎第二粒爆珠。

她挺認真地評價:“沈縱京,你挺壞。”

沈縱京不否認這點,在她指間那根煙燒到盡頭的時候,提着她的手肘一拉。

最後一口煙氣混雜着蜜桃的甜香,碰着他的領口,他的下颌。

“你喜歡好人?”他反問。

“喜歡。”黎煙說。

她的眼睫很長,微微上卷,從小就被誇像洋娃娃。

沈縱京盯着上面凝結的細光看,黎煙的眼睫因他直白的注視輕輕顫了兩下。

“但是我不會和好人在一起。”她繼續說。

好人有好人的世界跟活法,她自覺不是個好人,但也沒壞到去禍害好人的世界。

沈縱京聽出她話裏的意思了,他這個人确實聰明得很,但只是搖着頭笑。

笑完回:“爺不怕你禍害,煙。”

沈縱京在某些方面還是挺細心的,譬如他從來都只叫她單字的名,她的姓是辦戶口本的時候林月如随意取的,不随母姓更不随生父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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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些不影響他的壞。

沈縱京說得對,他确實不怕她的禍害。

他自己就是個禍害。

沈縱京走後,她折回女廁,擰開龍頭,沖着指間的煙味。

水管裏冒出的水清涼,而她的掌心灼燙着,被冷意一激,生出細小麻意。

抽紙巾擦手的時候,身後的門咔噠一聲拉開。

李曼琪從外面往裏走,她過去的一周沒怎麽回學校,聽說是交了校外男友,在外面鬼混了一周,今天才回學校。

黎煙繼續擦着手背上的水,而李曼琪突然湊近。

“你高中是京大附中的?”

紙巾觸到手腕上的傷疤,她的動作停了一下,李曼琪繼續說:“這不巧了,我男朋友的兄弟還追過你,三班的餘酉,你還記不記得?”

“想泡我的人挺多。”黎煙擡眼。

“當然,京大附中出了名難泡的校花咯,”李曼琪從兜裏抽出根煙,一邊找火一邊說,“純得不行,拿三年獎學金的好學生,陽春白雪,清高至極。”

她晃了晃火機:“不過,他們私底下有個關于你的綽號,挺有趣,不知道你聽沒聽過?”

“小掃把星,聽說你母親是因為你死的,真假?”

那天林月如原本要帶着她一起自殺,但是後來死去的只有林月如。

大概是最後的母性。

當時謠言瘋傳,林家為了保林月如死後的名節,默認了她把林月如克死這個說法。

也對,她不出生,林月如也不會死。

這就是世俗大多數人眼中的邏輯,是她血脈相連的至親眼中的邏輯。

咔噠一聲,火機按動,李曼琪低頭,火機碰到煙尾前,驟然被撥偏了方向。

李曼琪擡頭,看着攥住她手腕的黎煙。

黎煙安安靜靜地跟她對視,手上力道半分沒松,李曼琪掙了一下,沒掙開,低低罵了句操。

“李曼琪,既然你聽過這個,就應該知道,我沒什麽可丢的,也沒什麽可怕的。”

李曼琪撇開眼,輕哼一聲,黎煙松了力道,拇指按下機匣。

咔噠一聲。

火舌驟然舔上李曼琪咬在嘴裏的那根煙。

李曼琪驟然抽手:“有病啊。”

隔了兩三秒,又說:“你過去那點事,還真挺有意思的。”

黎煙沒回頭。

穿過走廊的時候碰到周昊,一身清清冷冷的公子哥氣,手肘搭在欄杆上吹風。

他不抽煙。

周昊跟沈縱京他們不太一樣,也是名利場泡大的,偏偏他這個人特別幹淨。

他聽到腳步聲轉頭,黎煙的目光跟他相觸。

她眼底的厭世還未消,一身的尖刺豎着,周昊愣了片刻,而她的眼睫顫了一下,偏開頭。

左手下意識遮了下裝着煙的裙兜。

腦中着魔般浮出李曼琪剛才說的那句小掃把星。

身後咔噠一聲門響,李曼琪從女廁出來,往這個方向看。

裙擺被風打着,黎煙擡起眼睛,突然惡劣地想,如果今天所有人都知道周昊有個見不得光的妹妹會怎麽樣。

“哥...”

在她開口的同一刻,周昊也正好開口。

他問:“吃糖嗎?”

于是那個稱呼沒能叫出來,黎煙垂下眼睫,看着周昊拿出來的那包糖。

蜜桃味的。

她問:“你知道我喜歡這個味?”

“總看你帶。”周昊回。

那些惡劣悉數收回去了,跟沈縱京這個渣得要命的混蛋不一樣,周昊是個好人。

站在他的視角,是她的出生讓他的家庭破碎,讓他失去了媽媽,而他沒恨她,還時常照拂她這個妹妹一二。

真的是個頂好的好人。

她沒要周昊的糖,在李曼琪的注視下,跟他錯身而過,進了教室。

進教室的時候,教授還沒到,沈縱京叫的外送到了,他正翹着二郎腿,吃着那份點多了的腸粉。

吳方惦記着那個信封,整個人都燥,自她推門進來就頻頻回頭,又側頭跟沈縱京說了句什麽。

沈縱京繼續八風不動地吃他的腸粉,吳方的燥沒有影響他半分,在她把信封扣在吳方桌角時,他也吃完了最後一口腸粉,撩起眼皮往這邊看了一眼。

又看了随後進來的周昊一眼。

從這兩眼裏就看得出來,沈縱京已經弄清了全部局面,甚至除了李曼琪這個意外,這一連串的事裏有不少他的推手。

可他偏偏就撇得幹幹淨淨。

道貌岸然得可以。

黎煙在他旁邊坐下,裙擺碰着他的膝,他慢悠悠轉過視線,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底的厭世和刺,她不避不閃地跟他對視。

掌心倏地一癢。

緊接着左手五指被握住,指縫被填得鼓鼓脹脹,細小電流從相貼的肌膚升起,她輕微縮手,在有動作的一剎那被沈縱京扣住,他的指骨收緊,就這麽在裙擺下,跟她嚴絲合縫地扣在一起。

當着周昊的面,當着周圍一圈同學的面。

掌根黏黏膩膩地起了層薄汗,她沒抽手。在剛才驟然起伏的情緒後,她需要這樣的刺激和活氣。

少女的脊背清瘦纖薄,安安靜靜地坐着。

呼之欲出的纏綿隐于裙擺下,指骨輕輕磨着。

但都心照不宣地停在這兒。

沈縱京的左手跟她交扣着,右手提着一罐冰鎮汽水,慢悠悠地晃。

在吳方厚着臉皮湊過來時,食指一提拉環,鋁箔罐裏充斥沸騰的氣泡一剎爆開,呲地一聲。

吳方說了句卧槽,被汽水噴一臉,沈縱京慢悠悠地抽了張紙擦手,又抽了張紙遞他:“手滑了。”

吳方一股火氣要發作,擡頭看見是沈縱京,氣焰又全消了。

他是服沈縱京的。

黎煙沒往那邊看。

她低着頭,在手機上打字。

【煙:腸粉好吃嗎?】

“挺有趣的。”沈縱京回。

他沒打字,就這麽慢悠悠地說了出來,他旁邊的一圈人都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又或是在回誰。

她的眼睫顫了一下。

一來一回,她沒有再發,他也沒有再回。

她的一縷發勾着沈縱京的襯衫領口,他大概覺得癢,側了下頭。

但直到下課的時候,那縷發仍在他的領口勾着。

兩人的手也仍舊扣着。

直到她跟着陳苒往外走,裙擺下相磨的指骨一寸寸分開,那縷發也從他的領口抽離。

他跟周昊聊着昨天的一場賽,在她的手抽離的時候,側頭看了一眼。

她也回頭看他。

掌心的細汗未消,麻意未消,他剛才施加的力道也未消。

她看着沈縱京眼底深處的意趣。

是這樣了。

他是個壞人,她也自知不是道德标準下的好人,壞人跟壞人糾纏在一起,帶着天經地義的宿命感。

她聽到吳方問:“晚上去不去球場?”

說的應該是頤園東路那家,他們一幫公子哥十之八九都住在那兒,平時經常約球。

沈縱京沒有接話的意思,他今天不想給吳方面子。

跟他們一起的一個男生接:“去咯,想看我縱爺的後仰投。”

沈縱京玩着一把火機,心神不完全在這兒。

視線偶爾往門外的走廊落一眼,又在某一刻悉數收回。

在周昊問他晚上有沒有空的時候,懶洋洋接一句:“去。”

黎煙放學後沒回宿舍,回了她租的房子。

她不想看到李曼琪,倒不是怕什麽,她早上跟李曼琪說的那句挺真的,她沒什麽好丢的,也沒什麽可怕的。

只是不想碰那些以前的糟爛事。

她在校外租的房子離頤園東路不遠,不過就是擠到爆炸的老破小,什麽都老舊,三天兩頭的壞,租金也便宜。

最近空調的制冷又壞了,已經報修了三四天,維修的師傅還沒來。

所以她不急着回去,在小區外的便利店買了關東煮和熱豆漿。

便利店的店員跟她挺熟了,她之前的兼職就是在這兒做的,月初的時候才剛交接完。

結賬的時候,店員打趣:“男朋友沒陪?”

黎煙在這兒兼職的時候沈縱京來撈過幾次人,他這個人挺會來事,每次來的時候都帶着一提飲料給店裏的人,一來二去就都知道她有這麽個男朋友。

帥得很,能把便利店待處理的T穿得分外有型。

沈縱京來接她的時候大多都是去鬼混,或者兩人鬼混完,所以穿T多。

痞帥痞帥的,還差點讓一個店員拉着當文化衫的模特,這事他倒是幹脆地拒了,想想也是,要是他的海報真挂這兒,以他本人在B市高校的知名程度,估計過不了幾天論壇就要炸。

黎煙坐在便利店,吃着那盒關東煮。

店裏這個點沒什麽人,店員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天。

“你在京藝上學?”

“嗯。”

“那你男朋友也是京藝的?”

黎煙沒習慣男朋友這三個字,被魚丸噎了一下,低頭吸了口豆漿。

“他不是。”

沒提沈縱京是京大的這件事。

“我還以為他得是個男模,真是帥得可以,他健身吧?”

“在球場呢。”

女生喔地嘆了一聲。

黎煙繼續低頭吸豆漿,餘光看見手機連進了七八條消息,她低頭看了一眼,是李曼琪的。

前幾張都是截圖,最後附一條文字。

【小掃把星】

她點進去,原本是要直接把人拉黑,但是觸到那四個字,如着魔一般,點開了前面的截圖。

從頭到尾劃完,起身去冷櫃拿了罐冰啤,拆開拉環,一口一口地喝。

她的長相有點像洋娃娃,平時又有點冷,所以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和從骨子裏生出的厭世,此時細白的手指提着啤酒罐,才像有點入了世俗。

她提着第三罐結賬的時候,店員猶豫了一下:“煙煙,你是不是有什麽事,要不要給你男朋友打個電話。”

神志開始被酒精麻痹,她想了會兒:“沒男朋友。”

店員愣了一下,自動理解為兩人吵架了,這個年紀的小情侶吵個架太正常了,所以接着問:“那給家裏人打個電話?”

家裏人。

她遲鈍地想了會兒,摸出手機,找到周昊的電話號碼,撥通。

周昊那邊應該是在中場休息,他接得挺快。

“怎麽了,煙…”

他從來沒叫過妹妹,也挺少叫她的名,所以發了一個輕促的單音節就吞了下去。

她沉沉地呼吸着,不出聲地聽着。

聽着周昊問的第二遍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聽着球館裏籃球與塑膠地面的撞擊聲。

聽着他們隊裏的一幫兄弟喊縱爺牛逼。

聽着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接着沈縱京的聲音響起來,問怎麽了。

她的胸腔凝着郁氣,情感最脆弱理智開始崩塌。

白天沒叫出來的那聲哥哥抵在舌尖。

不知道是脆弱,惡劣,血脈相連的羁絆,還是酒精發作。

她的眼睫越來越快速地顫着,在即将開口的前一秒,手機嘀地一聲。

沈縱京發過來三個字。

【J:要不要】

要不要他來撈個人,要不要一起睡個覺。

她跟周昊的電話還通着,而他就在周昊旁邊慢悠悠敲下這三個字。

還真是混蛋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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