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刺
第40章 刺
這一天,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京藝幾個系的學院樓也開始陸陸續續挂上了聖誕節和新年的裝飾,臨近早八, 人潮擁擠, 半空中充斥着幹冷的白氣。
黎煙穿過兩棟教學樓, 推開心理咨詢室的門。
校醫正往身上穿白色大褂, 往她這兒看一眼:“今天來得很積極。”
她嗯一聲, 輕車熟路地從桌子一角抽了一份心理測評問卷,把沾着寒氣的外套脫下來, 團在衛衣帽子裏的寒氣一下打到後頸。
屋中的暖氣剛開,積存了一晚的寒氣還沒散盡,手指關節凍得微僵,她在翻頁時低頭呵了口氣,濕潮的呼吸打在冰涼的關節。
暖和了。
校醫比對問卷的時候,手機裏進了條消息, 沈縱京的。
【J:待會兒賠你糖】
待會兒是一個範圍, 沒有具體時間, 又極容易讓人心生期冀。
沈縱京這個混蛋。
陽光從窗外滑溜到手機屏幕上,她的指腹點着那一小片光出神。
“交男朋友了?”校醫冷不丁問了一句。
她回神:“沒有。”
校醫推了下眼鏡, 哦一聲, 把測評結果展示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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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分, 比上次高了十分。
還是挺不健康的。
校醫說:“你上次說的那個關于好人世界和壞人世界的理論,我回去想了想, 覺得不完全是這麽回事。”
如果是在以前, 黎煙十有八九會回以好學生式的敷衍, 但這次她突然有點想聽一聽。
大概是她認真的态度給了校醫鼓舞,校醫清了清嗓子:“首先我覺得你不是壞人, 你看,挺年輕漂亮的姑娘,資料上說你成績不錯對吧,只是心理測評有問題,這個你不用擔心,很多好學生都有的,壓力大嘛。”
“...”
果然這個校醫的專業性還是挺堪憂的,黎煙垂着眼睫聽着,偶爾點頭,又回到了好學生式的敷衍。
期間生出個念頭,也許應該去正式的咨詢機構做個治療。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的時候,校醫的長篇大論終于結束了,最後安慰了她一句:“沒關系,現在你不算最低分了,最近有人做出了十五分,比你最低值還低,而且情況不太好,有抑郁輕生傾向,現在的小姑娘啊。”
浪費足足一小時後總算被放出來,正好是第一堂課課間,走廊裏聚滿了人。
衛衣的帽子堆得後頸骨不太舒服,那裏殘存着昨晚留下的痕跡,黎煙沒有動,那些痕跡跟她表面的乖和冷形成了鮮明反差,校醫剛才的長篇大論說對了一點,她這個人是割裂的。
空氣中充斥着輕微油膩的早餐味道,塑料袋剝落的窸窣聲和吸管插進塑料膜的悶響交織在一起,身後的八卦聲在嘈雜之中顯得斷斷續續。
“你洗發水很好聞。”
“應該不是我的,是黎煙的,她剛過去,我公選課總坐她後邊,她好像用兩個牌子,經常換。”
“剛才這個就很好聞,鼠尾草的嗎?”
“應該是,但我更喜歡白桃味的。”
校園廣播這時響起來,八卦聲被打斷,黎煙低頭看了眼時間,八點五十三分,她十點有課。
往教室走的時候,身後被打斷的話題又神奇地續上了:“說到白桃,聽我室友說早上碰到沈縱京去買白桃牛奶了,我室友第一眼還以為看錯了。”
“那怎麽認出來的?”
“人帥得打眼啊,一件灰衛衣都能穿出潮感來,再加上身上那個勁兒,想不認出來都難。不過我室友也說了,她一個朋友偷偷喜歡沈縱京,算不上暗戀那個程度,因為偷偷喜歡的太多了,知道不在一個圈。她那個朋友不是挺關注沈縱京嗎,說他很少這麽早來學校的。她那個朋友也是雕塑系大一的,你應該認識。”
“那你室友的朋友就情報錯誤了,沈縱京周一上午的課經常來得晚,但也有來得早的時候,他周四周五就來得特別早。”
“真假?難怪我室友那個朋友不知道,周四周五我們系不是有早課嗎,能爬起來上課就不錯了。不是,你怎麽知道這麽詳細的,你也偷偷喜歡沈縱京?”
另一個女生沒答這個問題,只接了前一句:“萬惡的早八,根本起不來。所以沈縱京買白桃牛奶是給誰?”
“我室友聽到收銀員調侃了,他說給他姑娘的。”
“??!!我靠,我失戀了。”
“你什麽時候戀的?”
黎煙斷斷續續聽完了全程,心口有輕微的燥。
那個女生的情報是真挺準的,沈縱京周一那節課遲到,是在陪她吃早午飯,周四周五是送她上早課,順路去學校吃個早飯。
京大食堂挺好吃的。
白桃牛奶這件事在半個多小時後就隐約傳出了風聲,不知道是在場哪個學生散布出去的,關于沈縱京的一切話題都是高讨論度。
黎煙在上課教室的隔壁自習,她喜歡這種安靜。
她在自習室裏給陳苒打了個電話,第一通陳苒沒有接,第二通陳苒才接。
等她接電話的間隙,黎煙的手指劃着手機,陳苒接通的時候屏幕正好劃到天氣預報界面。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號。
接下來四天,B市都是晴天,二十六號有暴雪,這場雪算是B市的第二場雪。
而二十六號正好是周一,陳苒回校的那一天。
陳苒的狀态聽上去不錯,和黎煙聊了會兒最近的一部挺有意思的劇,黎煙也在追,問陳苒追沒追到最新一集,陳苒說只追了前面。
兩人就只聊了前面,聊了二十多分鐘。
女孩子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陳苒沒提即将到來的期末考,沒提她母親,也沒提林子航。
挂電話前,黎煙說:“等下周一你回校,我們一起看雪吧。”
陳苒問:“下周一要下雪?”
“嗯。”
“煙煙,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許了三個願望。”
黎煙的指節骨輕輕扣着桌面,想起陳苒之前說過,在她老家下第一場雪都要許願,特別靈。
“許的什麽?”
“有一個是希望煙煙天天開心,”陳苒說,“那些證據不太好找齊,你別勉強自己,要是太累了就歇歇,不用太趕時間的。”
黎煙在找所有被李曼琪施加過校園暴力的受害者,其中有很多人不在B市了,在B市的也并非都想站出來,面對那段黑色的記憶。
還有,趙子熾的。
“沒關系的,下周一之前,一切都會有個結果。”
挂完電話,手機上多了五條推送,一條帶沈縱京的名字,另一條帶白桃牛奶。
鼠尾草的味道膩在鼻間,她低頭翻過一頁書。
班級群裏在讨論期末的模考題,其中一個題目是—古希臘建築的最高成就。
她剛複習完古希臘篇,但是完全沒印象了,重新翻回去找,發現是五分鐘前才看過的內容。
又得從頭開始複習。
翻書頁的時候,手機裏又進了一條消息。
是一串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她輕微皺起眉,仿佛有什麽預感,心髒的跳動加快了一下,然後情緒回到一片冷然。
點開,是一條極短的信息。
八個字—你是不是面過華藝?
號碼是B市的,這八個字不是問句,而是隐晦的威脅。
讀第二遍之前,小自習室的門被推開,黎煙把手機反扣在桌面,擡頭,沈縱京攜着一身外面的寒氣進來。
他穿的确實是剛才兩個女生口中的灰衛衣,朝她走的時候确實挺帥的。
沈縱京抽椅子坐下的時候她的心神才徹底收回來,精氣神少了一點。
沈縱京抄兜的手抽出來,把一袋糖和一盒白桃牛奶撂在她面前,她伸手碰了碰,牛奶捂得有點熱。
桌下的膝近乎挨碰在一起,無聲無息的燥熱。
沈縱京盯着她看兩眼:“怎麽這麽不精神?昨晚累的?”
她垂下眼睫:“那你還做第二次?”
語調又回到了一貫的冷感,跟昨晚的軟糯迷糊大相徑庭。
“你喝完酒太可愛。”
沈縱京毫無愧疚感,這句話說得特別坦蕩。
“混蛋,”她輕聲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爺在追你。”
幹脆利落的四個字。
耳根熱了一下。
沈縱京拿着她放在桌角的測評結果看,這種測試他随随便便做就是九十分往上,混蛋歸混蛋,心理健康得很。
看得出來,是一路順風順水的。
她挨近一點,呼吸隔着一層薄薄的紙面相纏,沈縱京撩了下眼皮,她低頭,打出一串號碼拿給他:“這個號碼你知道是誰的嗎?”
沈縱京在通訊錄裏查找,回:“趙子熾的。”
回完看她一眼:“你不是跟趙子熾合不來?”
“前兩天找到作證的一個女生給我看了條消息,號碼是這個,就問問。”
趙子熾在高中的時候沒少做混蛋事,被害者有他的號碼也不稀奇。
之後一段時間兩人就各做各的,沈縱京在寫他的一份報告,她趴在桌上補了會兒覺,沒定鬧鐘,讓沈縱京叫她,跟他鬼混的時候她從來不定鬧鐘。
沈縱京在二十分鐘後把她叫起來,她的側臉壓出兩三道睡痕,紅紅的,迷迷糊糊撐着他手臂坐好,模樣是好學生的乖。
沈縱京有一搭沒一搭地繞着她的頭發玩了會兒,她這個時候特別敏感,被弄得癢了,去拍他的手。
沈縱京問:“下午什麽安排?”
“要準備體質測試,這周末就要開始了。”她想了想,“用場地的人多,下課就得過去。”
“下午來京大,這兒場地多。”
京大的體質測試在十一月就結束了,場地确實有空餘,但是最近要被征用舉行市冬季田徑會,所以只有本校生能刷卡出入。
她猶豫片刻:“太麻煩,算了吧。”
沈縱京回:“麻煩不了,我下午沒課。”
“那行,我去你們那兒練八百,我八百沒跑進過四分鐘,中考的四分零一秒算是巅峰了。”她撐着腮,“你跑多少,沈縱京?”
“一千米,三分十一。”
“…”
沈縱京還真是習慣各方面都優秀,這點他跟她不太一樣,她是為了掩飾腐壞的內裏,得拼了命才能這麽優秀,沈縱京是壞得毫無負擔,但偏偏就總能走在那條耀眼的路子上。
她想了會兒下午的訓練,擡頭看到沈縱京抄兜看着她,很有點有想法的模樣。
她問:“你在想什麽?”
“想親你,”沈縱京盯着她的眼睛,“給不給親?”
她沒想到沈縱京還能問出這麽純情的話,以他的德行都是直接親,直白,猛烈,幹柴烈火。
耳根竟然因為這句話有點紅,她說:“我去上課了。”
沈縱京仍舊翹着他的二郎腿,那把打火機被他弄得咔噠作響,空氣中布滿細細燥意。
她一本一本把書往包裏收,收完拉拉鏈往外走,走到第二步的時候跟沈縱京的距離四五厘米,衛衣的袖口似有若無擦碰,今天兩人穿的衛衣都是灰色的,穿出了截然不同的感覺,不在一起看聯想不到一起,但放在一起,又莫名有點像情侶款。
呼吸因此有輕微急促,但壓得住,所以不太明顯。
袖口即将分開的一剎,手腕被沈縱京握住,一拉一帶,身體一下被拉得斜,肌膚摩擦的地方生出細小電流,她的掌心在那一剎變得汗津津的,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為零,唇齒毫不設防地被沈縱京撬開。
她被親得喘不過氣來,扣着他的脖頸,指甲陷得特別深,即使這樣沈縱京這個混蛋還是沒放開的意思,有良心地退開一點兒,在她吸進一口新鮮空氣後又親上去,一直到預備鈴響,極有韻律的聲音如在耳畔炸開,她的臉頰湧着熱意,沈縱京才松開她的後頸骨。
也親爽了。
黎煙的臉頰紅透了,嘴唇也紅,特別紅,喘了半天氣才問:“你不是要追我?”
“嗯。”
“咱倆還沒在一起。”
沈縱京聽出她話裏的意思了,懶洋洋笑了笑:“追你和泡你這兩件事不沖突。”
黎煙認真評價這句話:“沈縱京你這個狗東西。”
他敲了敲桌邊的那盒白桃牛奶,黎煙才想起落下了這個,沈縱京說給他姑娘買牛奶這事傳得沸沸揚揚,拿了這盒牛奶必然也要被卷入這個話題裏頭。
黎煙伸手拿了。
沈縱京盯着她看了兩三秒:“以為你不會拿。”
她轉頭:“嗯?”
沈縱京笑了一下,她的心虛了一剎。
從自習室出來,她想把頭發紮起來,翻了會兒衣兜沒找到,估計是落在自習室了,猶豫着要不要回去拿一趟的間隙,站在門口的班長看到她了,揮手:“煙煙,你領牛奶了沒?”
“什麽牛奶?”
“聯合學生會的年末福利,正好抽到咱們學院了,每人一盒牛奶,聽說這活動還是沈縱京自掏腰包辦的,我給你拿一個。”
講臺上還真堆着幾箱白桃牛奶,她剛才路過去自習室的時候還沒有。
掌心還凝着細汗,心口微微的燙,她晃了晃手裏那盒:“我有啦。”
往後排走的時候觸到李曼琪的目光,陰沉沉的,黎煙回視過去,僵持五六秒,李曼琪看了眼她提在手中的白桃牛奶,收回視線。
因為每人都領到了一盒,所以她拿在手裏這盒看上去沒什麽不同的。
黎煙走到座位,把牛奶放到桌上的時候,看到盒角有個記號筆寫上去的字母——Y。
沈縱京為了給她送這盒白桃牛奶,給整個學院小千人都買了牛奶。
他要的是光明正大。
沈縱京追人追得還挺純愛的。
雖然她确信,他也随時說得出諸如“今晚睡個覺”一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