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一)
便是人間好時節(一)
盛夏,烈日驕陽,酷暑難當。熱浪襲來,卷起千堆沙。
張桐擦了擦額頭的汗:“婆婆,今年是秋包伏還是伏包秋啊?”
“秋包伏。”徐紅梅道。
“那是秋包伏熱還是伏包秋熱啊?”張桐問道。
“伏包秋,涼悠悠,秋包伏,熱得哭。”徐紅梅道:“你說是秋包伏熱還是伏包秋熱嘛。”
“伏包秋涼快些。”
伏包秋就是說立秋的那天正好是末伏,因為三伏天已經過去,所以會涼快一些,而秋包伏便是立秋後還有幾天伏天,因此會熱一些。
張桐是在農村長過幾年的,又被徐紅梅帶大,即便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沒有幾個下過田,張桐也能夠脫口而出幾句莊稼人才知道的話。
比如秋包伏,又比如數九寒天。
“婆婆,可以再說遍數九歌嗎?”
“說這個做甚?”
“我記不住嘛。”
“一九二九,縮腳縮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五九六九,搖腳擺手,七九八.九,楊槐插柳……這些你記不住嗎?”徐紅梅道。
“太久沒聽,忘了。”張桐道。
“忘了,怎麽不見你忘了吃飯?”徐紅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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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桐笑了笑,沒再說話。而是看着修葺齊整的房屋,平整筆直的公路。心想這麽多年沒回老家,老家變化竟然這麽大。她印象中的老家可是沒有這樣好的路的,就連道路旁的樹也比從前看着要整齊了些。以前都是枯藤老樹,幾行衰柳亂發似的垂挂着,脫光了葉的枝條,在冷風中搖曳。如今老樹開出新枝,枝條上垂挂着白色小花。
這些白色小花可真好看啊,張桐不由得想起來那顆槐樹,也不由得想起立在樹下的那道身影。
此時村落的上空炊煙袅袅升起,像是少女金色的夢。渺渺清風吹來,吹綠了田野,又吹黃了稻子。金風一吹,稻浪翻滾,層層疊疊,蕩漾出金色的波紋。黃澄澄的稻穗垂着沉甸甸的穗頭,棉桃綻開,露出白乎乎的花絮。
綠油油的田野躺在朗耀熠熠的紅日下,放眼望去,田野裏的苞谷如排列整齊的衛兵一般,淡青色苞谷杆上抽出來金黃色的頭發,在豔陽下熠熠生輝。
橙黃的牛,灰白的鵝,烏黑的雞散在各處,悠哉悠哉地啃食着青翠的草,惬意十足。蜿蜒曲折的小溪傍着田埂而行,茅草上的白花星星點點的鋪在道路兩旁,紅日朗照下,猶如春日飛絮,冬日飄雪,點綴着田間。
“真美啊。”張桐感嘆道。
“美啥?”徐紅梅順着她的目光一看:“這些東西天天見着你就不覺得好看了。”
張桐點頭稱是。
也是,古往今來多少人贊嘆田園風光,可真正去田間勞作的又有幾人?即便是陶淵明這樣的人,讓他去種地,也只有“草盛豆苗稀”。
“你怎麽回來了?”
“剛放了假,回來看看。”張桐想,自己也有許多年沒有回來了,于是辭了劉麒的邀約,獨自一人坐公交車回了老家。
“我說呢,你爸媽怎樣了?”徐紅梅順口問了句。
“還是那樣。”張桐道。
“哦。”徐紅梅又道:“你德貴叔家那個孫女子回來幾天了,他家孫女子比你大不了幾歲,等會兒你要見見不?”
張桐來了興趣,道:“小時候跟我一起讀幼兒園的?”
“是她,你們也有好多年沒見了。”
“那我先去德貴叔家?”
“去吧。”徐紅梅道:“別忘了禮節哈。”
徐紅梅家離德貴叔的家很近,也不過幾步的距離。小時候張桐還經常去德貴叔家玩。
張桐走到德貴叔家,德貴叔拴着的大黃狗已經汪汪叫了起來。德貴叔一看是張桐,立馬去吼大黃狗:“眼睛瞎得很,德書家的女子都不認識。”張桐連忙道:“不要緊不要緊,秀秀呢?我奶說秀秀回來了。”
“我去給你喊。”
“多大個人了,還不曉得給你老漢兒辦事。”德貴叔拿着個雞毛撣子去打他孫女的屁股,他孫女被那雞毛撣子一打,猛地從鋪裏跳下來。趙秀秀捂着屁股道:“爺你幹嘛啊?”德貴叔走上前擰着趙秀秀耳朵:“幹嘛?你爸腿受傷把你喊回來,你在這裏睡懶瞌睡?你們一屋懶人睡一窩?去把那些豬草割了。”趙秀秀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
德貴叔把趙秀秀收拾了一頓後才又繼續招待張桐。
“桐桐啊,你德貴叔不會管教孫女子,讓你見笑了。”德貴從口袋裏掏出一杆煙:“給你奶奶的,記得徐姐從前也抽的。”張桐伸手接過那根香煙,順口問了句什麽牌子的,德貴叔擺擺手:“不值當,不值當,我們就抽個樂子。”張桐便把這根煙別在了耳朵上。
“秀秀如今在哪裏上學?”張桐看了眼趙秀秀,趙秀秀穿了件白色的連衣裙,裙擺上鑲着花邊,挺別致。趙秀秀看着眼前陌生的女孩,想到她可能就是害自己沒睡成午覺的罪魁禍首,不由得帶了點火氣,本想夾槍帶棒諷刺她一通,卻在想起德貴時熄了火,道:“你是?”
“張桐。”
趙秀秀還是沒想起來,德貴叔敲了她一下:“小時候跟你一起讀幼兒園的。”
趙秀秀咧着嘴笑:“跟我一起念幼兒園的多了。”
張桐抿嘴笑道:“不重要,這麽多年過去了,記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德貴叔抽了一口煙,道:“我們看過一眼,就能記一輩子,你們這些小輩,現在連人都不認得。”
“那時候大家都住在一起嘛。”張桐道。
德貴叔擺擺手,道:“你們倆去玩吧。”
張桐應了聲,便牽着趙秀秀的手往外走。這時節許多樹都開了花,槐花一簇簇的,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張桐一直低頭走路,沒發現趙秀秀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這位……姐姐……”趙秀秀叫了她好幾聲才把人拉回神。
張桐停住腳步,轉過頭疑惑地問:“怎麽了?”
趙秀秀抿了抿嘴唇,猶豫片刻說道:“我們以前,有見過嗎?”
張桐愣住,仔細地打量了她好半天,最後無奈地搖了搖頭:“抱歉啊,沒有印象。”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話還未完,就被張桐給打斷了:“我奶說你前幾天回來了,我就來看看。”
趙秀秀與張桐是沾親帶故的親戚,自小也是見過面的,只不過長大後再也沒有見過面,這才有些生疏。
想到張桐剛才喊德貴叔,趙秀秀臉色變了變,道:“你是幺爺爺的女兒?”
張桐想了想,道:“德貴叔是我大佬。”随後又補充了一句,道:“我爸是六五年生的。”
趙秀秀恍然大悟:“所以你是我姑。”
趙秀秀憋紅了一張臉:“你幾幾年的?”
張桐道:“九二年。”
趙秀秀一腳踢開路上的石子,悶悶不樂道:“我九零年的。”張桐愣了愣:“九零年?那我不就比你小兩歲?”
趙秀秀哼了一聲道:“我比你大,我還得喊你一聲姑!”
張桐一拍腦袋,道:“哎呦,我都忘了。我奶說,你是德貴叔最疼愛的孫女,那不就是我侄女嗎?”趙秀秀瞪圓了眼睛:“你奶是誰?”張桐奇道:“你不知道?德貴叔沒告訴你?”
趙秀秀搖頭道:“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張桐聳聳肩,笑道:“我奶說,你小時候經常使喚我我,我還說要教訓你一頓來着,可惜我媽攔着。後來我奶說,你小時候也不太懂事,總欺負人。”
張桐想了想,又道:“對了,我媽還提醒我,讓我別欺負你。”
趙秀秀的眼眶漸漸發熱了,“那我真沒欺負過你?”張桐想了想,道:“我記得好像沒有。”随後又笑嘻嘻道:“但是我媽說,你小時候就是個小霸王,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的小壞蛋。”
“你胡扯!”趙秀秀突然爆發了,一把甩掉手中的鐮刀,指着張桐大罵。張桐吓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你,你怎麽了。”趙秀秀大聲哭喊起來,張桐吓呆了:“你,你不要吓我啊。”
趙秀秀蹲在地上,無聲哭着。
張桐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後走到趙秀秀的旁邊。趙秀秀見狀,更加委屈,哭得也更厲害了。張桐嘆了口氣,道:“好啦,好啦,不哭了。”說着蹲在趙秀秀的旁邊,擡手替趙秀秀擦掉淚水,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哭花了臉就是小花貓了。”趙秀秀擡頭看她,眼圈還是紅的,鼻涕泡也挂着:“你,你不嫌棄我。”
“不嫌棄。”張桐笑道,“有什麽好嫌棄的,剛逗你的呢,我小時候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趙秀秀破涕為笑:“那,你幫我撿鐮刀割豬草吧。”說着把手上的鐮刀遞給了張桐。
“好嘞。”
德貴叔後院的一畝地種着些果樹,這時節正滿樹銀白,如白雪橙蓋枝頭,又似月牙兒挂在樹梢頭。放眼望去,粉色的桃花綴滿了深褐色的枝條,墨綠色的葉與粉色的花相映成趣。
“那是葡萄吧?”
大片的葉子密匝匝鋪在葡萄架上,一簇簇翠綠的葉堆在一起,高矮不一,層層疊疊。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似是堆滿烏雲的天。
“嗯,……現在應該可以吃了。”趙秀秀笑道:“還要過些日子,才能夠吃到柿子呢!”
“豬草在哪裏?”張桐東張西望。
“這呢。”趙秀秀伸手一指:“構樹葉,你若是實在不認識,紅苕藤你也可以拿去喂豬。”
“紅薯藤也能喂豬啊。”
“是啊,豬吃的可多了,只要不是有毒的,基本上都能夠吃,到時候給它拌點苞谷面也就是一頓了。”趙秀秀道。她說話間,已經把背簍提起來了,背簍中放着一捆青黃瓜和三串小白菜。
張桐走近幾步,彎腰拾起一根紅苕藤,細細端詳。“喂了豬吃紅薯藤,人吃什麽?”
“人不吃藤的,吃葉。”
“我說的就是葉呢。”張桐道。
“人又不差這點東西吃。”趙秀秀笑道:“去割一些紅苕藤吧。”
“好嘞。”張桐答應一聲,卻沒有去割紅薯藤,而是從旁邊扯了根細長的莖稈來。她将莖稈用刀劃斷,然後用力向着地上一插。這一插之下,便插到了土裏,她拔出來之時,那根莖已經彎曲了,只剩下半截了。她看着這半截的莖稈,心裏頗為自得:我這也算是神力了。
“走吧,去摘紅苕葉。”
張桐彎下腰刷刷幾下割下了幾疊紅苕藤。
趙秀秀也把鋪疊在一起的豬草,放在背篼裏。
“這些就夠了吧。”張桐笑眯眯道,“真好。”
兩人說着話,又要往山坡走去,山坡上栽種着幾棵梨樹,還有些南瓜苗。瓜苗長得極好,青蔥欲滴、翠綠誘人。一陣微風吹來,清甜的瓜香撲鼻而來,令人食欲大振。“可惜南瓜還沒好,可以摘些嫩苞谷嗎?”
“不行。”趙秀秀搖頭,“不過可以拿些桃子梨子吃,我們去吧。”
“好。”張桐看了一眼天色,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再晚點,就該回去了。”說完,二人快步向梨園跑去。
到達梨園時,正值晚上六點半,金烏西墜,霞光萬丈。二人坐在梨樹底下聊天。
趙秀秀問她:“你哪個學校的?”
“師範的,你呢?”
“江南鎮呢。”趙秀秀說完,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又問道,“你讀多久啊?”
張桐笑了笑:“高三,快要畢業了。”
趙秀秀點點頭:“那你想考什麽大學啊?”
“北方吧,我一直想看北國的雪。”她說完,又自嘲的笑了笑,“不過估計是看不成了。”
聽到她的話,趙秀秀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地問道:“是你喜歡的人想去那邊嗎?”
張桐一愣,擡起頭來,詫異地看着她。趙秀秀笑了笑:“其實這話不應該我問,我只是好奇,你不想說就算了。”
“不是的,他……”張桐剛想解釋,又覺得沒必要,便搖搖頭說道,“也許我真的沒機會見到他們,他們在離我很遠的地方,也許我這輩子都不會見到他們。”
張桐道:“其實,我只是想看一看北平,就像我想看長安和建康一樣,我非是為了誰想去看雪,而是為了一群人,一群我這輩子也不可能見到的人,我是懷抱着這種心情。”
張桐想了想又道:“曾經我為了一個人學我并沒有興趣的東西,後來我想通了,人并不應該為誰活着,只是想要反悔也來不及,所以我還是會好好學習。”
“那,希望你能看到你心中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