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弦孤韻,至天階
弦孤韻,至天階
又走了不多時,她就望到了寺廟的雙檐庑殿頂和正脊上的翠色琉璃鸱吻,穩穩當當,恍若隔世。
男子指着一條泥路,道:“姑娘,從這可繞過寺廟下山。”
他說了數次,李及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他是在叫自己。
姑娘,從來沒有人這麽叫過她。
“公子認識岳庸嗎?”她問。
男子認真想了想,答:“沒印象,我只是偶爾來幫忙的,并不清楚都有什麽人。”
她沒有深究,轉而問問:“那,官人如何稱呼?”
男子面色一訝,“你知道我是官家人?”
李及雙并不知道,她只是猜測。
她看他身姿形容端正挺拔,身手利落又有章法,近着望她時從眼神到氣息都沒有狎昵的心思。
正直到近乎赤純,并未沾染半分江湖雜氣。
他聽到岳庸的名字時有些意外,說不認識時又有些故作的輕巧,反而露出了馬腳。
“在下姓沈……”話到此處,耳門裏沖出來一個女子,生生地截斷了他的話。
那女子一把抱住李及雙的腳,低聲哀嚎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走得太快,等發現丢了主子時,往回找了許久都沒找到。”
男子瞧着氣氛不對,立刻拱手告辭。
等人走遠了,李及雙才抽出右腳,朝那婢女的指掌上用力一踩,踩到她吃痛噤聲,才說:“這樣就對了,你不能光喊,要流點淚出來,演的戲才有人信的。”
婢女不敢抽出手,只能不停磕頭:“主子懲罰的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李及雙笑了,笑在嘴邊凝成冷冷的弧線,白玉雕的仙人成了邪祟,“也沒有下次了。”
其實她知道是誰下的毒,包括這次引她上山的幕後黑手。
是她的皇姐們。
她年幼時也做小伏低過,但從來沒換得半點手足之情,對自诩純正的皇姐們來說,宮女生的算不得公主,也是要當宮女使喚。
有一次被揍得疼了,她拼了命将和着血的唾沫吐到四皇姐李俏蓮臉上,竟把對方吓哭了。
那一刻她便知,要站起來反抗到底,雖然換來的是更隐蔽和更髒污的報複。
但至少再沒人敢不把她放在眼裏了。
而這一次,終于讓她抓到了機會反擊,她要兇手親口承認罪行!
回到大雄寶殿的廣場時,所有人正閉目合掌,虔心聽經,只有李俏蓮就發現了異常。
首先發現的人必是背後的黑手,正等着第一時間抓她現行。
李及雙灰頭草面的,袆衣下露出髒污的心領,連發髻上的朱釵也歪七扭八的。
李俏蓮伸手去掰李及雙肩膀,李及雙順勢一轉,直挺挺地朝她撲了下去,四周的人還以為哪兒砸下只墜鳥,驚叫着散開了。
在昏過去前,李及雙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死死地抓住李俏蓮的手腕,直到指甲嵌進她的血肉裏。
像是要把這麽多年來的憤恨,全從李俏蓮的骨頭上剜下來。
等到醒來時,已是夜半。
李及雙一睜眼就望到了不甚熟悉的麻白帳頂,重重地垂着,正醞釀着一場風暴。
還沒開口喚人,一旁守着的婢女就撲上來,悲喜交加地說:“主子,你醒了。”
腦海裏囫囵滾出兩個字——衣醉,她終于想起這個婢女的名字了,這是好兆頭,這次一定能扳回一局。
衣醉一邊伺候她梳洗修整,一邊命人将還來不及熱透的冷粥端了上來,又說:“回主子,太後娘娘說昨日誦經被打斷,乃業報現前,阻礙甚大,所以禀了聖人,接下來再連誦三天的經文贖罪。”
李及雙看着那沒有一點熱氣的菜肴,話語也冷了數截:“這菜裏還有毒嗎?”
衣醉雙手一抖,連忙安撫:“主子切莫多慮,楞伽寺乃佛門淨地,典座們斷不可能在菜中下毒。”
李及雙看着她,目光逡巡了一圈,“我問的是你。你可還有在我的吃穿用度裏下毒?”
衣醉登時跪下,雙膝撞得一咚:“回主子,奴婢冤枉,今日晚時女醫來診了脈,只說您是氣血攻心,并未說您中了毒呀。”
李及雙不言,她餓了一天,拿起筷子攏了攏,開始吃了起來。
她吃了一炷香,衣醉也就跪了一炷香。
吃完,才慢慢道:“那個山茄花丸,其實生效得極慢,對症吃是良藥,長期服用則有害。不一定致死,但過量則會反應遲鈍、心悸、頭暈目眩,是這樣吧?”
衣醉的額頭用力砸向了地面:“奴婢、奴婢實不知主子您在說什麽。”
李及雙淨過手和口,望着天際的魚肚白:“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你自己去找你認的主子,想辦法讓她過來。二是我去找她,再跟她說是你告訴了我一切。”
衣醉仍舊強作鎮定,抵死不認,甚至揚言要以死證清白。
李及雙側着頭由她呼號了兩句,才站起身來打斷:“怎麽還不死?哦,因為你有把柄在人手上,應該是你重病的老母親吧?我能猜到她們當初是怎樣脅迫你的了。”
“你都不好奇嗎?你主子說能夠讓我變得安靜、遲鈍的毒藥,只是讓我變啞了而已。從我開始啞的時候,你就應該意識到了不對。”
如果不是岳庸,她現在必定已經癡傻,還不知道要受多少屈辱。
衣醉聽罷,跌坐在地,兩手頹然垂到了身側。
“所以我問你,是誰指使的。”李及雙聲音不大,但足以震懾刁奴。
衣醉咬了咬牙,兩行清淚滑過臉頰:“四公主。”
李及雙倒不意外,“我知道她有份,但以她的腦子,想不出這麽複雜的招。”
“一直以來都是四公主宮裏人授的意,其他的奴婢什麽也不知道。”衣醉神态如同行屍走肉。
“那你現在就去找她,就說我醒了要見她。一柱香後她要是不到,我先從你下手。”
衣醉面如死灰地出了門。
一炷香剛燃盡,李俏蓮就出現了。
“怎麽?醒了?又想找些不痛快嗎?”李俏蓮眼珠子都不往李及雙身上落。
她大喇喇地在上座上坐下,翹着手問:“你的賤奴在我禪房外跪了半天,又哭又鬧,說是你非要見我。放心,天亮後就會有人來審你了,可別指望我給你說什麽好話。衣冠不整地消失了那麽久,真令人遐想。”
李及雙看着她,想起當年她也是這副模樣,揮揮手,身邊的女婢就沖上來拳打腳踢。
攏了攏心神,她毫不避諱地坦白道:“你知道的,我去見了岳庸。”
李俏蓮沒想到她承認得這麽快,頓了幾瞬,才拉起音調喊道:“好啊,你倒實誠,孤男寡女荒山野合,不知廉恥!我、我現在就叫人來審你!”
李及雙猛地站起來,朝她走了一步,李俏蓮不自主地一縮,又挺起胸膛,露出你奈我何的氣勢。
李及雙看了看李俏蓮纏着白緞的掌背,“岳庸病了怎麽野合?別急,我沒說完呢,我并沒見着他,還被一個發狂的人攻擊了。”
“發狂的人你可能都沒見過,木棍從前胸插穿了這麽一大截都沒倒下,只知道亂叫、亂咬。”她捂着胸口,露出驚懼不已的神情,越看越像個瘋子。
“悲田坊的僧人救了我,問我有沒有被傷到。”她想起岳庸,便真的聲情并茂起來,“我當時吓傻了,只想逃出去,便說沒有受傷。但剛剛我發現……”
頓了好久,直到李俏蓮出聲催促後,她才說:“我發現我被抓傷了!”
“你看這。”她指着臉頰上的血痕,一雙眼睛瞪得猩紅:“那僧人說,被抓傷就會染上同樣的病,我完了。四姐姐,我完了。”
悲田坊都有什麽人,李俏蓮很清楚。
那裏的人低賤貧微、重病纏身,對李俏蓮而言,不要說看上一眼,只要聽到名字都能周身不舒服。
李俏蓮這下完全吓傻了,癱在椅子上好一會兒,才掙紮起來往外沖:“我去找太醫。”
李及雙伸長了手箍緊她的衣角:“不能去!你去了,人家會問我為什麽會去見岳庸。到時我只能說是你指使刁奴騙我上山,這件事發,就會連你下毒害我、在外不斷污蔑我的事全抖出來!”
她的嗓音雖啞,卻擲地有聲,每一句都在摧毀李俏蓮的意志。
李俏蓮知道自己是被她抓傷的,光這一點,就夠這位皇姐惶恐幾個月。
更不要說李及雙現在還把所有罪算在了她頭上。
“不是我下的毒!”李俏蓮奮力辯駁,身子軟軟地靠在門板上。
“不是你下的毒,但你現在自己都中毒了!”李及雙一點不容她喘息,“你看你的臉,又紅又腫,你是不是還覺得透不過氣?”
李俏蓮真的開始喘起大氣,想要沖出去,卻連腳都擡不動。
這時,李及雙從身後抽出一把匕首,“我已中毒太深,無法可救了,但你還可以。把手伸出來,我把你的手砍斷。只要處理及時,也不一定發狂的!”
李俏蓮拼命縮手,但膀厚面圓的她,氣力竟抵不過細身板的李及雙。
李及雙死死地箍緊李俏蓮的手指,甚至聽到了傷口在拉扯中被撕開的聲音。
不帶一絲猶豫,她揚手再落,極細的刀尖深深刺進白緞,瞬間被湧上來的鮮血吞沒。
連她的眼珠都染成了深紅。
正要再刺一刀,李俏蓮大叫着将她推開,脫口而出:“是老七!都是老七的主意!毒藥是三姐找的!”
她曾軋斷三驸馬手指,跟三公主結下梁子這事她一點不意外。
但那個慈眉善目,偶爾幫她說話的七公主竟然才是主謀,她怔住了:“為什麽?”
“因為你不配!”李俏蓮委屈地涕淚橫流,“你算什麽公主?不過是一個投機犯。”
朝陽的光冒出了尖,照得李及雙的面龐白得刺眼。
她就知道不可能有什麽正義的理由,可惜了,她還想做一個十足的、徹徹底底的惡人。
将帶血的匕首扔在桌上,她肅手側頭,對身後的屏風道:“請出來吧。”
屏風後、床榻邊呼啦啦走出來一大群人:
太後的貼身女婢,兩位比丘尼,還有一個李及雙臨時請進來的——華妙法師。
看到法師的那刻,李俏蓮得救般哭出了聲,嗚嗚地低喊:“菩薩救我,菩薩救我。”
華妙法師走到她近旁安撫,好聲道:“阿彌陀佛,施主若知悔改,便已得救。善哉善哉,一念不生心澄然,無去無來不生滅。”
誰知這佛偈竟讓李俏蓮清醒了五分,她伸長了脖頸,像是要把腦袋從混沌裏擠出來,喊道:“李十六!你以為有人證我就治不了你?與其整天想着怎麽救岳庸,不如先想想怎麽保住你的小命吧!我要殺了你!”
李及雙悠悠坐下,将兩只沾了血的手擺在桌面上翻看着:“那你就等着,看我怎麽救岳庸。你想要誰死,我就讓他活! ”
由于此事是在宮外的寺廟發生的,沒過多久就傳得街知巷聞,宮裏再想把這件事壓下來,也難抵悠悠衆口。
最後,幾個公主都被降了食邑,而李及雙這才得到一個“懷荊公主”的封號,以作補償。
她并沒有獲勝後的欣喜,因為勝利遠遠未到,她還要——救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