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玲珑意

玲珑意

如果身邊的人不是沈無淹,她必死無疑,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救不了她。

而當時她還不知道為什麽,只當自己走了大運,真的撿到了一個萬中無一的高手。

情急之下她擡起連弩,将箭矢射向離得最近的幾個怪人。

而另一邊,沈無淹早已在蟲子鑽透蓑衣,咬住她之前,将她的蓑衣一把扯下。

蟲子落地時,聲音頓時湮滅,突如其來的寂靜竟讓她耳鳴了好一會。

但她看得清楚,地上的蟲子又迅速合攏成一團螢綠,朝她滾滾而來。

沈無淹見狀,只是奮力回身,全力朝二足蟾揮出一劍,生生将它的頭顱斬了下來。

二足蟾一死,螢綠登時發灰,如一團風幹的沙團,四分五裂,碎成粉齑。

那一刻她不知道怎麽生起一個想法,沈無淹不是一開始就不敵二足蟾,憑他剛才那個利落的勁頭,早就可以一刀了結對方。

這個念頭很快閃過,因為他們并沒有脫險,身邊還有近十個屍形怪物。

對她而言,一個屍形怪物就能要了小命,但沈無淹到底是有真本事的,而且九個屍形怪物的攻擊力加起來都比不上二足蟾。

二足蟾有分辨能力,屍形怪物沒有,他只需每劍都朝怪物脖頸砍去,一旦身首分離,對方便再無抵抗力。

砍到倒數第二個怪物時,沈無淹的劍已由三分之二徹底斷得只剩了劍柄,而最後一個怪物正慢吞吞地張着手,朝他走來。

她毫不猶豫擡起連弩,連發了四箭,由于距離近,命中兩箭,均在面部。

但面部中了箭,也未能令它有絲毫,看來只有斷/頭,才能使其徹底失去抵抗力。

眼看着怪物已經抓到了沈無淹的手臂,他便順勢一掌打在怪物胸口,震得它連退兩步,又無知無畏地慢慢走了過來。

沈無淹轉到她身邊,看了一眼箭槽,不由分說地擡起她的手臂,甚至沒有留下瞄準的時間,朝着怪物連發了四箭。

箭矢穿過怪物,落在了後方的土地了,她沒看清,還以為沈無淹失了手,待那怪物又走了一步,頭顱忽然毫無預兆地朝後掉下,才意識到四箭都正中了脖頸。

而且力度極強,足以割斷對方的腦袋。

制造弩機的匠師跟她說過,為取精巧易用,必須犧牲射力,這支弩機的射力連半石都達不到,更遑論斷/骨砍/頸了。

沈無淹只松開她的手臂,望了一眼密林上的天,說:“天色不早了,我們繼續趕路吧。”

李及雙點點頭,忽然注意到眼前那具怪物屍體有些異樣。

這些怪物身上的衣物全都髒污破爛不堪,但仍由雨水反複沖刷着一個地方後,還是現出了一些端倪。

此怪物身着戎服,兩裆铠上還零零星星地挂着幾個甲片。

她顧不上叫住沈無淹,自己上手,去扯那軍士身前隆起的布袋結。

“怎麽了?”沈無淹走了兩步發現她在蹲着身子,在地上扒拉着什麽。

包袱結黏成了塊,怎麽也扯不動,她有些懊惱地說:“幫幫手。”

沈無淹立刻走過來,一提,就将包袱拽了出來。

包袱裏不知裝了什麽,早被雨水和泥土泡得發硬。

她一股腦全都掏出來,無非是些發了黴的烙餅,還有些肉眼分不出實物的雜物。

忽然,她抓到了一卷筒狀的硬物,是油紙裹着的冊子!

她忘了正在下雨,就将油紙剝開,雨水立刻浸透了紙張,她又趕緊卷起來,拉過沈無淹,将冊子和自己塞進他的蓑衣下,重新打開。

沈無淹的蓑衣要大上許多,她的笠檐抵在他的喉間,他低頭,只看見一個尖尖的笠頂,不時左右一擺,笠檐上的水珠就濺了他一身。

“公主,非要現在看麽?”他鼓起勇氣開口,甚至想後退開去。

“嗯,唔。”她随口應,一門心思只在冊子上。

他不再提醒她箱籠裏有把紙傘,就這樣呆呆站着,仿佛是這回被襲擊受困的是他,所以要屏聲靜氣地等危險過去,等她發話允許。

好在李及雙并未浪費時間,只是粗略地翻了一遍,接着擡起頭,朝他露出那張不笑也甚是和善的臉龐道:“可以了,走吧。”

出林子時,天光已全暗下,但沿路恢複了蟲鳴聲,飛鳥也毫無顧忌地掠過天際。

到城外的客棧落腳時,她借着燈光一打量,才發現沈無淹雖然穿着蓑衣,那模樣竟比淋過雨的自己還要狼狽。

沈無淹倒不覺得有失體統,本就是剛從險境裏厮殺過來,這副尊容并不至于礙了誰的眼。

誰知他剛進入自己的客房,剛剛放下行囊,李及雙便已換好了幹爽的衣服,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他毫無防備,迅速将革帶上的玦佩又系了回去,脫口就問:“怎麽……了?”

李及雙手裏盤着一張純白的絹子,朝他指了指凳子,道:“請坐。”

他沒動,她身後湧出兩個纏頭店小二,均是兩眼無神昏昏欲睡之狀。

一個擡着飯菜,一個擡着盆水,也不待她招呼,“乒乒砰砰”全擺在桌上便退了出去,還知道順手将門扣上。

他有些局促,除了在客堂裏用過一次餐之外,她還不曾到他房間裏來吃飯。

他先開口道:“公主,今日情急,在下許有冒犯……”說到這又停下,絞盡腦汁地想着是否真的有冒犯到她。

李及雙擺擺手,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你毋要多想,我今天全虧了你舍命相救,答謝還來不及,道什麽歉呢。”

她徑自在桌旁坐下,示意他也過來坐,然後将餐盤裏的小菜端了出來,催他快來吃。

沈無淹看她不是來問罪的,這才放松下來,走到案臺邊坐下。

他意識到自己儀容不整,甚至滿手髒污,便擡起手示意她。

李及雙瞧見了,将白絹浸到水中攪了攪,道:“水在這兒,洗一洗吧。這兒也沒銅鏡,讓我來替你擦擦。”

她說着,将白絹上的水擰掉一半,伸手就朝沈無淹的臉抹去。

沈無淹吓了一跳,幹脆騰地站起避開,“公主不必,我自己來罷。”

李及雙點點頭,肯定地反駁道:“我知道你可以,但是我需要确保你沒有受傷。”

“若受傷也是小傷,不礙事。”

“哦,那就是有受傷咯?”她也站起來,左右打量着他,滿眼提防,仿佛他只要一反常,她就有本事立刻逃出去。

“沒有受傷。”他連忙澄清,這時才意識到她怕自己會被傳染。

她也不勉強,将白絹搭在盆檐上,用溫和卻不容辯駁的口氣命令道,“那你自己來。”

他老老實實坐下,拿起白絹朝面上來來回回搓了起來。

那白絹柔軟細膩,在指掌中總是軟軟地卷成長長的一條。

滾了數遍好歹算洗完了,因為不止白絹,連那盆水都已經髒得不像樣子了。

李及雙很滿意,讓他把手擺在桌面上,自己翻一翻,确認沒有傷口後,又湊過去,望向他的下颌。

那處似乎有一個小小的傷口又或者是沒擦到的污點,她從袖中掏出一張新的花緞子。

“別動。”她吩咐道,不由分說地點了上去。

沈無淹僵在原地,實在忍不住提醒她:“公主,男女授受不親。”

她只當做沒聽見,帕子覆在指尖上,輕輕地點了點那個傷口,有一道淺淺的皮被翻開,皮下露出極淺的粉。

只是一個很輕微的傷口,發現得再晚一些就立刻自己愈合了的那種。

但她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開口問:“被傷到的話,傷口需要多深才會傳染?”

沈無淹不答,她微微仰頭去看,他這才僵硬地微微一退,垂下眼來望她。

那眼神裏是有些驚懼的,如同一只柔順慣了的兔,正被只毒蟲捋着毛。

“許是很深吧。”他答,聲音竟比她的還要啞。

氣氛有些凝固,連她都忍不住極輕地清了清嗓子:“那你現在覺得有什麽不舒服嗎?”

“嗯。”他應道,似乎為了确定什麽,又重複了一遍,“嗯。”

“哪兒?”她警醒地退回去,打直起身子,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他。

燭芯跳了跳,光線更亮了一些,她這才看見他耳尖的紅暈一點點淡開去。

他是真的生得好看,連窘迫都很生動,像是霧後岸邊現出的光景,潑墨揮灑,便成絕章。

更何況他還不是一個精致的擺設,是能夠致人死地,難逢敵手的利器。

誰知她聽到他說:“如果可以,我想用我的粗布帕子。”

嗯,也很會敗人風景。

“最好不要,當心那塊傷口被你一路扯到眼角。”她一邊吓唬他,一邊安心地将花緞子收進袖中。

“沒有傷口便好,否則……”她頓了頓,輕輕捂了捂胸口,想到自己可能有的死狀,真真切切地心疼起來,“我可就慘了。”

沈無淹接不住她的話,只能微蹙着眉,用沉默來表示自己小小的,幾不可察的不滿。

确認他無礙,李及雙沒有多逗留,很快離開了。

飯後,他坐在凳邊等了許久,一直等到面前的豆油燈燃到最後微弱的一節,一更天的時分,才吹滅了燈火。

黑暗中,他解開了身上的輕袍,左腰處的衣料已經跟傷口溢出來的血凝成了一塊,用力一扯,傷口面上的血肉便跟着衣料齊齊撕下。

傷處又冒出些鮮血來,但那血出了皮膚後,竟變成了數根細細的草芽尖。

他擡起燭臺,燭芯裏還有幾絲微弱的火星,眼看着便要隕落進無邊的黑裏。

将燭芯往傷口上随意一掠,草芽尖便燃了起來,從傷口處脫落,變成一只只透明的蛾子,在虛空中撲棱了數下,又飛回了他的傷口裏。

處理傷口的整個過程中,他沒有一次低頭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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