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颠倒海
颠倒海
“什麽邪物?”她問,腳下一不留神踩了空,伸手去扶樹幹,又糊了一掌的黏稠,不知是露水還是樹液。
“或者說是環境引起的人心之變,總之不是神。”他道。
這幾句在篤信鬼神、以身侍靈的族人耳裏可是相當大逆不道的。
李及雙兩只腳應接不暇,在暗夜裏亂成一團,聽了這話倒有些意外:“這話不像你會說的。”
這種話更像她會說的,讓那些篤信鬼神的老家夥們聽了便要吹胡子瞪眼的。
但此刻她的心思都在燎葉身上,末了只好拽住燎葉的後襟借力,仍由他把自己往前帶。
燎葉平日裏看着不抗揍,此刻卻一股子猛勁往前探,但多少也被她拖累得慢了下來。
她甚至提議過,幹脆打暈算了,否則山長水遠的,誰知道他到底要走到什麽時候。
“我們不會被他帶到南鄭國吧?”她問道。
蓬川西南側是南鄭國,一個國土較小但民衆相當彪悍的國家,岳庸當時就是随越王涼軍與南鄭督國大将軍在栎陽關開戰,最後戰敗而返。
沈無淹道:“不會,他現在是往岩骀走。”
“要不先綁起來吧?”她提議道,生怕燎葉下一腳就踏進了岩骀村。
“我正有此意。”
眼前是一處開闊之地,二人便開始合計如何把他制服。燎葉似是聽到了他們的陽謀,忽然立住了腳,停得二人措手不及。
“不是說不會停?”李及雙越過燎葉問道。
另一頭還沒來得及答,燎葉忽然拔腿就奔,又來了一個出其不意。
二人毫無防備,尤其是李及雙,只能兩眼一抹黑,不管不顧先追上去,而沈無淹早已跑出了一裏地。
她跑得昏天黑地,怎麽也沒有想到蓬川的險是這種要人命的險。趕到時,沈無淹正一手挽着幾根藤蔓,一手将燎葉結結實實地捆在了樹樁上。
她氣息順不上來,兩腳一軟,跌坐在地上,這輩子都沒有這麽狼狽過。
緩了好久,越緩越暈,沈無淹遞來一枚鮮紅欲滴的唐棣子,在他指尖裏像一顆晶瑩欲碎的瑪瑙。
手在衣角抹了抹,她接了過來放在手心,卻不放進嘴裏。
沈無淹便知道了,她伸出手的時候,唐棣子差些從掌面上滑下去。于是他想要拿去唐棣子,她一下便察覺到了,收攏了五指縮回手,有氣無力地拒接:“無妨。”
他也不勉強,在一旁盤腿坐下,等她從這小小的挫敗裏恢複。
地轉天旋了數圈,湧上腦門的血氣下沉擴散,她這支被硬生生拔節的嫩竹,總算停止了生長。
眼前的燎葉,仍在掙紮着,雙目眺望着遠方,兩只腳想要往前,仿佛有一片樂土在召喚着他。
可掙脫不了束縛,最後只是不停地上下摩挲,身子便極慢極慢地向上挪去了。
李及雙瞧見了,将頭埋在膝間,雙肩微微地、很有克制地顫動着。
沈無淹一時有些無措,伸出手又縮回,欲言又止,不知話頭如何牽起。卻見她擡起頭來對着自己,一張面沾了些灰與泥,笑着,眼裏卻噙着點點淚,照得他的心都閃亮起來。
“好可憐,可是又好好笑。”說着,又用手背在眼角抹了一把,臉更花了,慘兮兮的,惹得他暗自深吸一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她說的是扭動着身體往上擺去的燎葉。
“确實。”他後知後覺地應。
燎葉就這樣一厘一寸地向上挪着,像只傻乎乎地要從守衛眼皮底下溜走的野豕,不安分的後腳跟把底部的淺黑灰色樹皮都蹭掉了。
他被綁在一株樟葉槭上,槭樹高大粗壯,葉片圓長,頂端還拖着一尾尖,風吹動便搖曳生姿。
李及雙身姿更低,一下就發現他的腳後跟下露出了一塊灰白平整、間或凹凸的石塊。
湊近了一看,似乎是畫,因為若說是字,則并非漢字,頗無章法。
沈無淹湊過來看了一眼,但他說不準是什麽,先把燎葉往一側挪了挪,再仔細去看,這一看便認出了所畫之物。
“這是墓碑。”他道。
“墓碑?”她有些訝然,左右看了看,絲毫看不出人工鑲嵌的痕跡,仿佛這塊石碑就是與樹幹渾然而生的。
沈無淹指着墓碑最下方的這個一團線條,道:“岩骀人的墓碑上通常不寫字,而是由祭祀在碑上畫畫。這是一個人的下半截,完整的圖畫應該是身子平卧、束手屈膝。”
李及雙用指節敲了敲,“可這是石頭啊。”說完倒沒了底氣,或許槭樹的樹幹就是堅硬如石呢?
沈無淹卻也犯了難,“石頭長在樹中,我也未曾見過。”
此時,李及雙指着沈無淹身後數寸的地方說:“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但你看看,那片霧是不是一直跟着我們?”
沈無淹回頭一看,不遠處果然有一片範圍不大,團團氤氲的灰霧。
林中會起霧,不論白天黑夜都是常事,但他印象中的确遇到過一次灰霧,跟這一團顏色相似,曾從他們的隊尾飄過。
當時霧散後立刻有人說最末的那個人失蹤了,由于他們一直在躲避追兵,說好了各人自顧,大家都猜測是他自己掉了隊。
誰也沒有把灰霧跟失蹤聯想起來。
但現下燎葉被綁在樹上,若躲開他可能會有危險。沈無淹只好抓住李及雙的手腕,道:“此霧或許有異,你且抓住我莫放,或許不會走散。”
李及雙應下,朝他挨過去。
灰霧似乎有些意識,知道二人發現并提防自己,便趁着北風之勢,加速向二人襲來。
看着雖遠,來時卻快,幾乎是眨眼之間,二人腳下一空,便從高處滑了下去,沈無淹倒是把她抓得牢,只是下墜的力太強,差點沒把她的手從臂膀上扯下來。
好在他們不是從高空滑落,而是順着一片流沙,直直地從沙山尖滑到了底部。
李及雙一時懵了,這不是原始森林麽,怎地還有高地和連片的沙子?再去看攔住二人下滑趨勢的巨大障礙物,黑褐色的長條柏木塊,堅硬如石,望之如碑,高聳入雲。
跟槭樹樹幹裏的墓碑是一模一樣的造式,只是變成了木制,且磅礴巍峨,不容小觑。
“這是灰霧裏麽?”她問,還不太敢相信。
身下的沙子是銀白色的,天上無星,地面卻浮動着綿密不絕的銀光,如灰亮的海,虛妄的夢。
“應該是。”沈無淹答,站起來朝她伸出手,人卻一截一截矮下去。
低頭一看,兩只腳的腳背已被沙子吞沒。
“流沙!”她呼出聲來,想要伸手去抓他,卻半寸都沒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