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出海波記

出海波記

沙漠無邊無際,他不敢走得太遠,方圓幾裏尋了數圈仍不得後,便回到了鳳斑螺所在的地方。

她不可能陷入了流沙,流沙不可能眨眼便将一個活人生吞,而他一直在默默觀察,周圍沒有一處砂礫發出一絲滑動。

在幻海裏,連風聲都不起,只有空蕩單調的死寂,能吞沒所有的根脈,所有的生長。

只有這枚鳳斑螺能讓他在沙濛濛的世界裏有一個關于她的航向。

塞外的黑夜,與現在無有不同吧?不對,真正的沙漠上有漫天的星輝,數量如砂礫般浩渺龐大,跟高山裏的夜不同,星星能鋪滿整面夜空,不受群山阻隔。

幻海和塞外,都是黃白的沙,黑亮的夜,無邊無垠,連時間都能凝固。

可他忽然不想去了。

随她南下,就是為了那片沙漠,其實不用通關過所他也能去,這世上除了死亡,沒有什麽能攔得住他。

但他不想再偷偷摸摸東奔西藏,他想要光明正大地在日光下來去自如。

只是通關過所有了,遠方的宏景卻不閃亮了。

那裏能有多少令人驚嘆的風景呢,無非是讓傷口舒坦一些,長命一些罷了,可如果沒有她,便有些無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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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等了許久,他沒有能夠辨認時間的參照物,原先找她時,還能聽到血液嗡嗡流過耳朵的聲音,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忽然,他以為聽到了自己又活過來了,耳廓處又傳來血液流過的聲音。

再一聽,極遠的天邊傳來轟轟嗡嗡的嘯聲,只因離得遠了,仿若幻境。

未過多久,嘯聲越趨越近,更有大風,洶湧吹來,沖破凍夜,一陣接一陣。

幾乎是同時,有水浪貼地湧來,不斷逼近,如漲潮一般,愈滾愈多。

吉兇不明,他先撿起地上的鳳斑螺,且看且退。

晃動中,數個人面螽從鳳斑螺中掉出,落了地便齊刷刷往遠處逃,沒有一個惦記着攻擊沈無淹。

他一邊訝異人面螽從鳳斑螺中墜出,一面猛然意識到,李及雙可能在鳳斑螺裏!

這是比陷入流沙更荒謬的可能,但眼前的場景容不得他質疑。

于是他将手心接在殼口晃動起來,無數人面螽落到掌上,再被甩開,晃到無物可甩了,仍是不見李及雙。

放到耳畔去聽,這只海螺沒有一點聲響,傳聞中的海潮聲渺無聲息。

最後,他只能對着殼口試探地問:“公主,你在裏面麽?”

話音未落,巨浪從天而降,如天空豁了口,傾天落雨,吞沒了他,連同他未說完的話。

這可能是他做過最傻的一件事,但李及雙聽到了。

他的聲音傳進來時含混不清,像是水泡咕咚從水底漫出,未抵達水面便中道炸開,又像是有風卷來,裹挾着他的聲調飛遠了。

“我在這兒!”她大聲應,又貼着耳去聽,卻只聽見自己的回聲在腔室裏一層一層回蕩着,弱下去。

她又握緊拳頭用力地敲着,期待他能聽到。

“咚咚”聲在狹小的腔室裏來回撞蕩,指掌在撞擊和擠壓中疼得發麻。反複捶打之下,腔室紋絲不動,她本就不多的力氣卻耗盡了。

她端坐着,不得不接受無法出逃的現實。

呼吸緩緩平靜下來,氣流不再躁動,沒有一浪高過一浪的思緒,沒有要淹沒人的思念。

真有意思,她心想,呆了這麽久竟也不覺得仄逼到難以呼吸,好像她不存在似的,能以不合理的身軀鑽入細小的腔室裏,能在一方天地裏無窮無盡地呼吸着。

她不由得想到了《華嚴經》中所說的“于一毫端現寶王剎,坐微塵裏轉大fa侖”,不就是現下以小攝大,大小無礙最貼切的寫照?

既如此,便無內外,亦無大小,無概念無名言,無所住便可生其心了。

眼前是束身的障礙,卻也是一片虛空,智識既然雙運,障礙便也是無礙。

她胸腔裏的心跳撲通地跳動着,是生機,是任運,然後是腔室幾乎微不可察的脈動,二者共振之時,腔室便現出千萬道細小的縫,仿若無明之罩不惹塵了。

微若埃塵的顆粒浮動起來,她伸手去接,飄飄灑灑的顆粒觸到手時引發了錐骨銘心的刺痛。

但她沒有縮手,因為不多時,刺痛變成了愛撫,繼而歸于虛無。

轉眼之間,困身的腔室散成瑩瑩的白點,像是雪粒子裏攜着一盞燈,盈盈灑灑落了一個世界。

粉齑飄遠,腔室之外不知還有多少層,每一層次第相續着,緩緩碎散開,看上去是煙花無聲無息、溫溫柔柔地炸開了,就在近前,落到心間。

她總感覺那些碎粒裏藏着精魂,相觸之處有喜怒與哀樂、痛苦和歡愉傳來,如同血連肉、骨連心。

最後,所有的腔室紛紛碎裂,千萬顆碎粒擁抱在一起,光點撞進光點裏,凝成一個又圓又小的光球,發出耀眼刺目的璀璨和炙熱。

光球懸停在面前,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卻見光球落下,直直穿過掌心後了無蹤跡,只有疼痛,猶如利刃穿心。

殼體裂成兩瓣,湧入的卻不是空氣,而是冰冷的水,她甚至沒有入水的下墜感,便毫無預警地被水合圍住了。

幾乎是同時,有個東西狠狠地咬住了手腕,帶着嗆了水、睜不開眼的她直往上游,瞬間拖出水面。

水面上是無窮無盡的空氣,可容她一呼一吸,地老天荒都不斷絕。

但鼻腔嗆了水引發了劇烈的咳嗽和近乎令人暈厥的疼痛,讓她差點連最後一口氣都喘不出來。

咬住手腕救了自己的是鳳斑螺,雖然泡在水裏,但她還能看見咬合處有細細密密的血珠滲出來。

還有那只接住光球的手掌,掌心竟然空出了一個圓形的洞,可除了落時的劇痛,現在幾乎毫無感覺。

沒想到砍了那麽多人的手,終于輪到自己遭殃了。

但很快所有的愁苦都煙消雲散了,她看見不遠處的碑頂站着一個男人,是她以為此生再不能得見的人。

他就那樣站在那兒,如同當日被李成檢的衛隊圍逼在塔頂一般,是這片幻海裏堅守到最後的戰士。

海水慢慢升上去,死亡也湧動着逼近,他卻以不動壓倒這無邊無際的暗湧,好像等待的船必将到來,他必能得救。

她朝他游過去,确切地說,那只被鳳斑螺咬住的手如一艘木船裝備了巨大的明輪,瞬間劈開了海,推着她俯沖一般撲過去。

“公主!”他先叫起來,語調是毫不掩飾的驚喜,他等的船來了。

可惜她不是船,是同路的難友。

她扶住碑身,仰頭朝他笑:“是我。”水珠挂在臉上,初發芙蓉一般。

他蹲跪下來朝她伸出手,握緊,再用力将人從水裏拉上去。

如果不是碑頂狹窄只能容得下半只腳豎放,她便是要沖進他懷裏的。

李及雙抓着他的手腕維持住了平衡,他一眼看到她手上的鳳斑螺和不斷冒出的血珠,還有那只空心的掌。

呼吸明顯頓了一瞬,他握住她指尖,輕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氣,“這是怎麽了?”

“我也不知,認了主吧。”她試圖用手把鳳斑螺掰開,但稍一動彈,鑽心蝕骨的痛便再次浮現。

有些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只隐約覺得自己是它救的,于是說笑道:“或許要雷劈才肯放吧,像王八似的。”

若不去動它,倒沒有太大的感覺,甩動手腕時也無不妥,空心掌亦然。

她舉起手,透過空掌去瞧他,像有魔力一般,一眼瞧見他掩于關心之下的自責和悔意。

“沒事,也不疼。”她坦然相勸,翻了翻掌,又用右手食指從中來回穿了穿,幾十個吓人的招數便于心頭躍然,這樣一想,竟不算很差。

“你可別覺得對我有虧欠,哭着喊着要娶我。”她大喇喇地安慰他,又趕緊補充,“但也不能跑了。”

這場面莫名地讓見識過人間地獄的沈無淹心驚,但她的話仍是往常的語氣,老練冷靜消解了輕佻,戲谑調笑掩住了真心。

他說不出能纾困排憂的俏皮話,只是默默伸手,環握住那只空掌,有些笨拙地答:“好。”

海水漫上來,她感覺有溫熱的紅潮爬上了耳尖,像是染了他的習性。

她從來不這樣的,就連被激怒時,耍狠互搏時都是要多陰狠便多陰狠,如果臉上有半點紅,那都是咬傷別人時濺到臉上的血。

在遇見他前,她毀了嗓子,變成了一個心狠手辣之人,遇見他後,她更是在獨斷專行的路上越走越遠,沒有找到青絡腦的解藥,卻先收獲了一只空心掌。

“我以後,可能會越來越可怕。”她說,甚至看見面目可憎的自己,決絕地走在昏黃的暮道中。

“我知道。”他說,那便是全部的答案。

他仍舊輕輕地握着她的掌,他不是非要成為空缺的那一塊圓,也能夠讓她做一個正常的姑娘。

要做個人了麽?她想到,竟有一絲害怕起來。

但在思考宏大的前路之前,她沒有忘記他們還沒有逃出生天。

“剛剛在水中,我看到底部有一點亮光,或許是出口。”她指着浩瀚跌宕的海面某處,“你水性如何?”

他誠實地答:“不太好。”

“我也是。”她附和道,語氣淡淡,好像只是為做不出某個菜肴而苦惱。

海水已吞沒她的雙腿,海浪一波一波地撞擊着,腳下的木碑以鬥轉星移的速度在快速地腐化。

扶着沈無淹,她深吸一口氣後潛入水下,果然見一幽白的光點在水下深處,是混濁裏唯一的清亮。

一潛一浮之間,心間便已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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