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鴛聞

鴛聞

洞道如同彎彎曲曲的筚篥,還開着大大小小的口子,只要一點響動,便會發出缭繞悠揚的回聲。

伥人追得緊,掌骨和膝蓋骨“咚咚咚”地撞在洞道上,梆子似的一陣緊過一陣。

又到了一個上下分岔的路口,她二話不說先往上爬,過去之後,沈無淹便用竹葉劍用力敲響了下方的洞道。

洞壁發出轟隆的磬聲,震得耳鼓轟鳴,連“梆子聲”也蓋住。

他連忙攀上去,手勢比劃了一下,李及雙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往後貼了貼,讓他扶着肩,從身前擠過去,看到曲瑪的斷臂時,他滞了半瞬。

沈無淹很熟悉地形,很快就帶着她從九轉回腸一般的洞道裏鑽了出來。

他後來解釋是伥人有股特殊的草藥味,極淡,只要往氣味少的方向去,就能脫身。

因為洞中水汽甚,他們需要水。

出了洞道又進了水路。

有時水流較大,水底又有滑石,她走得歪斜,又得不時伸手扶牆,掌上被尖銳鋒利的石壁刮出了一道道小口子。

但很快便看到洞口那輪朦胧又炫目的陽光,光亮迎面痛擊過來,是從黑暗中抽骨後的餘痛。

沈無淹牽着她的手,讓她捂着眼睛慢慢走出山洞,以防暈厥。

但就算是捂住雙眼,暖洋洋的陽光還是讓她不自主地打起了寒顫,仿佛放在烈日下放置太久已融化的甜饧。

日落前他們找到了一個平坦的高處歇腳,李及雙癱靠在石塊上,看着他忙前忙後,剪枝,生火,将洗淨的無花果用粽葉包好,在地上一層一層地鋪上幹茅草。

等到他走過來輕輕搖醒她時,暮色堪堪四合,連晚霞也沉沉地墜到了西邊。

“公主,到草墊上睡吧。”他說,又指着她肩上的斷臂問,“這個也不能取下來嗎?”

她揉了揉眼,偏頭去看,她莫名有些喜歡這幅吓人的樣子,但終究不是辦法:“我剛試過了,不行,你試試?”

沈無淹點點頭,握住了那只纖細卻毫無血色的手臂,只輕輕擡了一寸,她便感覺五指深深地摳進皮肉裏。

她吃了痛,習慣性地不敢出聲,只是蜷起了身。

沈無淹立刻松手,在他出聲安慰前,她頭也不擡地先說:“你看看能不能先掰開手指。”

他便先握住小指,果然小指最是無力,一下就掰斷了,無名指亦然,脆到扛不住一點力。

沈無淹看着掌心躺着的兩只斷指,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起了他是認得這只手的主人的,“曲瑪是你的朋友?”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補上了那三個字:“心上人?”

沈無淹避開她的視線,将斷指輕輕地放在一片光滑幹淨的葉上,平靜地答:“我以前以為是,後來才知道不是。”

“第三根了,公主。”他提醒道,截斷了她的追話。

中指箍得緊一些,但在沈無淹的手裏依然輕易就被折斷了。

剩下的兩只手指幾乎很輕易就取了下來,她的肩一下子就輕松了。

他将手指和斷臂整整齊齊地在寬大的葉片上碼好,沉默了一會,才說:“來年我想回來一趟。”

她有些不明所以:“回哪?”

“去取她的屍體,讓她入土為安。”他終于望向她,眼裏沒有悔恨與悲恸,只有遺憾,“畢竟以前我們是朋友。”

他說,曲瑪死時他還在場,但不知道的是曲瑪怎麽會在洞中喂了盲蛛。

盲蛛是蓬川特有的一種蜘蛛,會發光卻目不能視。

數十年前,盲蛛遍布洞穴,絲網捕住人後會一點點蠶食,一具屍體可以吃上數年。

洞穴是入山必經的通道,岩骀曾依靠兇殘的盲蛛,阻擋了衆多入侵者。

後來不知為何,盲蛛成片死去,但洞中又多了伥人,同樣也形成了一道幾乎堅不可摧的屏障。

“你們是青梅竹馬?”他洋洋灑灑地解釋了前情,李及雙心中只有這個疑問,她的直覺向來很準。

他說不是。接着将殘肢用細藤包好,纏緊,又放到一旁樹腳的縫中,蓋上土,才回來察看她的傷口。

五指沒有穿破皮膚,肩上的衣料看起來完好無損。

她仍舊看着他,卻看不出他想在神色和舉動中掩蓋的心思。

他察覺了,側過頭迎上她的目光,坦坦蕩蕩地解釋:“那時候年少,她說我喜歡她,更奇怪的是人人都說,我便信了。但實際上沒有。”

他盤腿坐在她面前,也深深地望進她眼裏:“我沒有随她犯傻,沒有為她牽腸挂肚,也沒有想為她放棄一切。”

他的眼睛生得極好,又有着不可抗拒的神銳,專注之時,會讓人覺得他只在望你,只有你。

又因不愛笑,多了幾分嚴肅的意味,說話時顯得端正又規矩:“如果她受傷了,我會為她尋找最好的傷藥,但我不會想到要去察看她的傷口。”

“她算是朋友,但從來不是心上人。”

李及雙傾身去問:“那你要看我麽?”眉眼彎彎的,但只允許在語調中露出一點點小期待。

他若有所思地伸出手,手指輕輕地撫在她的衣領上,将觸未觸。

正要收回,又被她一把握住。

他任由她握着,微微下垂的眼角卻流露出一絲脆弱的不忍。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否定,她似乎聽得到“我想”這兩個字,卻因着無來處的委屈與苦澀,最終未能說出口。

在這個願望的內裏是滿滿的求不得,她聽得到。

她一個晃神,他便抽出了手,站起來走開了:“如此只會有損公主清譽。”

她很快攏起心神,差一點被着了他的道,給帶偏了,他覺得她要放棄一些珍貴的東西,她卻覺得他足夠配得上所謂的珍貴。

在颠倒海裏的那番心思她可沒有忘記,要是緩緩來、慢慢行,一舉一動按着禮數,這輩子也別想如願了。

“不看無妨,幫我解開便可。”明知他不可能真的來解,她還是非要說這句話,不戳戳他的心窩子,她就有些不順意。

所以話雖這麽說,她還是自己解開了外衣最上的兩顆紐結,這當中還不忘用過往的“鐵證”來駁斥他。

“你在長安不是聽到我的很多事跡麽?我的清譽早就灰飛煙滅了。”她自己說着都笑起來,恪守本分的時候宮裏人污她不檢點,現在不過想要親近一下他,倒被迫循規蹈矩了。

“當初不是有人說我要買你做奴?那都是料定了我要把你放在帳裏暖身的。”她又說,不由得遐想起來。

沈無淹的背一寸一寸僵直起來,但她誨人不倦後又悄無聲息地沒了動靜。

他回頭去看,冷不防見她露着肩,吓得趕緊轉回頭,閉起了雙眼。

她盯着肩頭的傷口,一時不解,曲瑪只有五根手指,但肩上卻有八個深紅的指印,前後四個不對稱地分布着。

這樣一看,曲瑪只是傀儡,真正的攻擊者還是毒蛛。

“公主,傷口得抹藥才行。”他在一旁叮囑道,分明是看清了肩頭上的傷。

她充耳不聞,默默拉起衣領,将紐結一顆一顆地扣好。

傷可以受,但草藥的味道她屬實不願再聞。

他又重複了一遍,還提醒她腳上的鞭傷也記得抹。

“你知道嫁妝畫嗎?畫着你模樣的嫁妝畫。”她扯開了話頭,這回輪到沈無淹不應了,她猜想他多少是聽聞過的。

“你許是沒有眼福看過,我這兒有,書坊特意注明是觀校試勝者有感而作,但整個長安都知道是你,你要看嗎?”她放肆地笑着,語氣卻很嚴肅克制。

大概是覺得不應不妥,他幹巴巴地回了三個字:“不必了。”

她裝模作樣地從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清了清嗓子,道:“不看也罷,我給你描述描述。也算共賞了。”

他背對着她坐在最遠端的岩石上,不僅看不清神色,連那雙耳尖都不大看得清白與紅了。

但是她有心鬧他,畢竟在洞中他可是說過“怎樣都好”的,現在不敢看了,總是得聽一聽的吧。

“書名叫《鴛聞》,主人翁就是沈三郎與秦九娘。”她說完,輕輕捏起頁腳,有模有樣地翻了兩頁,才慢慢說,“沈三郎是個落魄書生,秦九娘則是當地商賈家的小姐。二人前世有因緣未了,這一世在花燈節上重遇,便一見鐘情了。”

沈無淹脊背板正,端坐着紋絲不動,李及雙甚至懷疑他還閉上了眼睛。

“沈三郎考不到功名,只能轉而經商,但秦家遲遲不同意婚事。後秦家有難,三郎出手相助,秦家這才摒棄前嫌……”她用拇指剝了剝頁碼,迅速略過老套的前情,直奔正題,“入夜後,沈三郎依約來到了秦九娘的閨房外。”

“他本想勸九娘莫要着急,耐心等候婚期。誰知!”李及雙在此處念了一個重音,又頓了好一會兒,看着沈無淹僵硬的背影暗笑了一陣,才慢慢繼續,“秦九娘縛住了沈三郎的雙手,将其雙手反剪至身後。”

“‘我以為是哪裏來的狂徒。’秦九娘嬌滴滴地說道。”她說不出柔媚的軟調,只能換了一副更沉的音色,聽着倒像是真的在威脅人,“她說着,踮起腳朝沈三郎湊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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