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舊孤臣
舊孤臣
即便是有禿鹫護送,山林裏的路仍然難走異常。
只是這兩日裏再沒有幻海,沒有邪物,沒有這樣那樣的幺蛾子。
渾渾噩噩的燎葉,也在踏上通往村寨的船只後大夢初醒般,看得清這片天地了。
他們坐上了一艘沙船,從一個極深的潭水出發,回轉繞過一面突起的山體,滿湖的水杉迎面拔高,蓋了滿眼,把她的心都驚了驚。
沙船慢悠悠穿梭在林中,日光把水色都染成了碧綠。
栗紫色的池鷺飛起來,沖向天際,在團狀如棉的白雲裏成了一顆顆灰點。
她第一次忘了自己正在駛向何處,使命是何。
沙船搖晃着,離開水杉林,撥開水下搖蕩的水草,從南側滿山的稻田旁渡過,在一片深密的淺灰粉色蘆葦叢裏停了下來。
又走了半盞茶的功夫,她看到了蹲伏在坡面上的村落。
若不是有紅的椒、黑的瓦、灰的磨、白的布,岩骀完全可以融入山色的黃中。
特別是那一道道牆,用編好的草、剖開的蘆葦與泥土混在一起做成,完全是就地取材。
若有人說他們家中還有奴隸而不是奴仆,她一點也不意外,岩骀看起來像是從遠古走來的村子,踟躇到半路,便放棄了前進。
進入村子時,既沒有暗箭也沒有明槍。她跟着二人晃頭晃腦地走過第三戶人家時,有一婦人從地上蹲起,冷不防瞧見了他們,兩手捧着的箢箕“哐當”掉落,激起了一片揚塵。
她側頭去望,只見婦人腳下堆了數條扁長的幹肉片,估計洗後又得曬上幾日。
接下來的事她已料到了,叽裏咕嚕的語言招呼起沈無淹和燎葉,吵鬧聲喚起了午後的村莊,附近的房子裏,樣式相同的小門吐出了不同的人,高的矮的,老的小的,全圍了過來。
這方言有些類似古音,說得慢時勉強能懂幾句。
村民見到沈無淹二人的感受是驚訝大于驚喜,其他人則直勾勾地望着她,比當初踏入巴黃州時路人的打量更肆無忌憚。
那種眼神是陌生且生猛的,對一個女子全無基本的約束和禮節,好像她是某種未曾入世的異獸,正接受世人的指點和觀摩。
當初能說出“男女授受不親”的沈無淹在這當中的确像個異類。
倒是村民不能引起她絲毫興趣,坦着上身挽着褲腿黝黑的漢子,青一色花青布衫的女子,除了膚色被烈日曬得更暗,面目上跟巴黃州的人民無異。
俯沖而過的禿鹫發出尖利的叫聲,震得地上的人不由得噤了聲,縮起雙肩後退散開,讓出了一條道。
路的盡頭冒出幾個身着青藍,寬袍大袖的人,揣着手,邁着長步,一行一頓地如同迎神般走了過來。
來人想必就是沈無淹口中的長老了,那股隆重、肅穆的勁在黃土漫天的鄉道上顯得極為突兀,但所有人都垂首以候,連燎葉也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李及雙早就見慣了這種場面的,更別說眼前的景象在她看來還有些不倫不類。
行至跟前,三人竟無一人行禮,更別說李及雙還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三人,氣氛一時尴尬到讓燎葉又開始無所适從了。
領首的白須翁清了清嗓,先跟沈無淹說起了話,一字一句都甚是威嚴,如同父皇身邊宣旨的大太監,趾高氣揚地總是能鎮住所有人。
沈無淹有問有答,倒也不卑不亢。
她看了一眼左側一身黑麻服,頭戴皮弁冠的人,猜測此人可能是祭司,但一時又想不起來這是哪一朝的祭司,總之不是這一朝的。
祭司本人有些定力,只裝作沒有看到,反倒是右側那個清瘦突眼的中年男子,或許沒等到李及雙大喇喇的注視,還不滿地斜乜了一眼,揚起了鼻孔。
她全當未見,移開了目光。
沈無淹用當地的古音介紹她後,又對她說:“公主,這是村中大長老,妫①guī伯公。左右分別是二長老妫辛公和巫緬大人。”
若要按品階身份來算,眼前這三人應先向她行禮,但是這窮鄉僻壤之地,未免橫生枝節,她還是淺淺行了一個萬福。
果不其然,三人只是看了看她,并不回禮。
妫伯公施施然先開口:“今朝的公主,或許比當今的天下活得還久。”
他一口純正的洛音,語調上較如今的琴話出入甚多,但比起村民操持的古音更易聽懂,雖然說的不是什麽好話。
這話放在外頭就是殺頭的重罪,詛咒天子和朝運,再沒有比這更猖狂的死法了。
然而她內心是贊同這句話的,王朝更疊,世事難料,換個角度來看也算是捧殺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要說:“妫伯公所言極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樣的情形您應該比我更感同身受。”
妫伯公臉色一黑,拂袖轉身,長聲道:“那就先請公主上座吧!”
門縫邊都沒瞧見,大老遠就叫她上座,這裏的長老果然迂腐到了極致。
她和沈無淹的目光撞了撞,長老身後湧上來兩名壯丁左右一立,倒也不縛住他。
他忽的伸手要來握她的手,等她伸出手時已來不及,他将手收了回去,轉身跟着來人走了,只有一陣葉落拂過衣袖的觸感留下。
燎葉見狀也主動跟了過去,卻被壯丁攔下了。
“慢着。”她叫道,什麽道理,專撿她看上的人下手?
妫伯公出聲制止道:“他自有輕罰要受,公主切勿插手,莫忘了你來此處的目的。”
沈無淹聽到了聲卻沒有回頭,步伐一如既往地從容,她只好回頭,冷冷地威脅道:“要是他身上有一塊傷,我就在你身上十倍讨回。”
妫辛公忽地仰天大笑,看她區區女子,深入虎穴仍不知收斂,實在不該,七分嘲諷三分安慰地說:“公主放心,半條痕都不會有。”
說罷又是長嘯,背起雙手,邁起了長步。
她眸子暗下來,擡腳跟了上去。
山中風大,吹得前方三人衣袂翩翩,有一剎那,她以為自己正置身于親蠶大典上。
隊伍最前方是身着黃羅鞠衣、母儀天下卻并不仁慈的皇後,甬道旁有兵衛儀仗與女樂簇擁着,繁複的先蠶禮一道道流水般行過,她如同一具人偶。
但沒有大典,只有三個舊時的孤臣,固執地循祖制、複殘章。
不多時衆人便抵達一間頗有氣勢的府邸門前。
丹朱漆身的府邸建在數米高臺上,飛檐鬥拱,如鳥斯革,如翚斯飛,筒瓦前端是雕着鹿獾、龜蟲的半圓型瓦當,陶制勾頭從兩旁層層排開。
沈無淹說過岩骀人千年前便定居于此,可見當時人以王城的規制建城,城方九裏、城隅高九雉。
阜門兩旁不是石獅,而是兩尊赤身的跪立石像,一臉的驚懼。
進了門,從一道拓花影壁繞進庭院,便是正廳了。
在一衆破瓦糊牆的映襯下,這府邸像是精工巧手在破布上繡的花,雖栩栩如生令人驚嘆,卻飄散着朱門酒肉臭的血腥氣。
燎葉不願進屋,李及雙便留他在門外透着氣,自己進去了。
那三人在地上的熊席上落了座,給她留了一個下首的位,雖是蒲席,好歹獨席,她萬不能同他們連席而坐的。
“所以,諸位早就料到我會來了?”入座後,她開門見山便說。
妫伯公命人端來一碟茶葉:“這是陳年荈詫,嚼服有助于除去山中之瘴。”
荈詫盛在方盤木碟裏,葉圓微尖,葉子厚軟,李及雙只望了一眼:“謝謝,但我吃不慣。”
妫辛公皺了皺鼻,用了十分的嘲諷勁道:“怕是不敢?”
李及雙露出那副在宮中練了一生的端莊儀容:“我覺得最好是一開始就跟你們作對,不然待會你們拿捏不住我時,會顯得過于震怒,有失體面。”
要深究起來,她還算不上第一個失禮的呢。
妫伯公這輩子想必當慣了尊者,第一次遇到她這樣的刺頭,當場一張老臉耷拉下來,怒氣蘊滿了胸脯。
“我們并不知公主會來。”巫緬第一次開口,便是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探鷹發覺有人闖山,我等蔔出了是故人歸鄉。”
“你說你是公主,卻為何單槍匹馬前來?”妫辛公接過話頭,像是責怪對女兒不上心的老父,又像是責怪膽大妄為的狂徒,“敖衍他們必已告訴你入山極險。”
“我不是單槍匹馬而來,只是于禮而言,不帶兵馬上山更顯誠意。”她和和氣氣地說,語氣倒沒有所聲稱的誠懇。
“我為青絡腦而來。”青絡腦三個字裏,她才放了幾分誠意。
巫緬一手撐在直立的權杖上,頗有威儀:“敖衍不是你的人,燎葉沒法帶你離山,所以你的确只有一個人。”
她不知道他們為何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已,難道是提醒自己中了沈無淹的圈套?
但一路來,她都沒察覺出有什麽陰謀,這并非過于盲目地相信沈無淹,來蓬川是一己之見,并非有人蠱惑。
退一萬步說,就算有人蓄意蠱惑,圖她什麽呢?
圖她心更黑?圖她不能打?
“我為青絡腦。”她重申,并不關心到底會是誰送自己下山,要是能拿到解藥,把她打暈了扔下山都可以。
這會兒對面的三個人沉默了,也許這個問題真的棘手到得用沈無淹來搪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