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雙鹄過

雙鹄過

李及雙和燎葉在村中閑逛,打聽着當地的風土人情、田坎作物,對村民們的注視和交頭接耳全都照收不誤。

半道上來了個侍女,說是長老們給她安排了住處,請她下榻。

她便應下了。

燎葉跟着她到了所住之處,待她安頓下來便告了辭。

房屋很久,牆角立着兩排十數層高的藥鬥,底部被水泡過,木已軟爛。草藥味淡淡的混合在一起,不至于令人反感。

随手抽開幾個,均是空的,連藥梗都無。但有一個藥鬥裏忽然出現一枚契苾真,樣式還很新,只是針頭磨損嚴重。

契苾真曾是北方異族的東西,以前朝中武将會随身戴在蹀躞帶上,現在倒少了,怎麽會出現在蓬川,難道中原有人來過此地?

正納悶,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是巫緬,她将東西放下,推回了藥鬥。

幾句寒暄潦草說完,李及雙便沒了要應付他的心思,他才緩緩切入正題。

他說:“今日別過公主後,長老們都覺得公主乃遠道而來的貴客,有些話不如開誠布公地談,更有利于和氣。”

李及雙面無表情地等着,早就知道他們不會這麽容易善罷甘休,畢竟自己狠話可是成段成章地放出去了。

巫緬繼續說:“岩骀能夠保持人丁興旺并不單單因為遠離戰亂,是因為我們是柏黃式的後裔,所有人都有共同的信念,那就是來犯者必誅。”

李及雙聽得不耐,指尖在膝頭輕輕敲了敲。

他立刻轉向重點:“幾年前,敖衍與巫吏家的小女兒曲瑪相愛了。但曲瑪命苦,不幸在山上遇難,去世了。從那開始,敖衍便覺得人生無望,憤然離山。”

他不好一直盯着李及雙看,只能在重要的話頭上打量她的神色。

李及雙不僅面上毫無波瀾,心中更是不為所動:“這些跟現在有什麽關系?”

巫緬露出關切的疑惑:“我也不知是否有關系,只是在我們外人看來,曲瑪與公主甚是相像。不僅容貌,連脾性也無比相似。當然,曲瑪一介村女,是斷不敢與公主相提并論的。”

李及雙便明了他的意思,她上上下下地環視了他一圈,有些嘲諷地訓誡道:“向來只有婦人在我面前嚼舌根、論長短,沒想到連您這樣的人物都不能免俗啊。”

巫緬的定力比妫辛公高些,并未因此動怒,而是使出了第二招:“敖衍生是岩骀人,曲瑪死是岩骀鬼,他們生前也有婚約,便是曲瑪死了,敖衍也須娶她,并在家中立個正室的牌位。”

她又恍然大悟,對這陳風陋俗啧啧驚嘆:“怪不得敖衍要跑,是我也一刻不留。”

“不,敖衍離開是因為太過悲恸,而我們來不及種完斷想蠱,不管他跟公主說過什麽,如何勾引公主,他們有過夫妻之實,這點無可辯駁。”

話到這裏,尋常女子早被這番巧言令色說動,但李及雙恰好不是那等信邪之人,她狡黠地一笑,反問:“是又如何?”

巫緬深吸一口氣,像是有些為難地,終于說出了那句話:“公主若一意孤行,長老們便會解蠱,到時敖衍的心意便會回到曲瑪身上,有損公主顏面。”

她笑起來,越笑越覺得此事荒唐,眼淚真的是将将便要流出來,上天果然一點兒也不眷顧她,給了個美人兒,便要設下千萬的難。

“如果斷想蠱可以解,我便要青絡腦的解藥。”她收了笑容,說得硬氣,“至于敖衍,他如何,與我此行無關,我仍是要帶他走的。”

巫緬未見過這等嘴硬之人,一時氣憤過後倒也有些佩服:“明日是冥婚大典,若公主能出席上座,必能更添喜慶。還有一事,妫伯公要親自向公主說明,相信公主聽後,便會覺得高席上的敖衍,恐怕還不如一個死人值得您如此看重了。”

說罷,他在墊上行了個禮,起身告辭。

在他推門前,李及雙只說了一句:“我見過曲瑪,還不小心斬了她的手臂,所以我知道,她與我并不像。”

巫緬一驚,回身望了望她,她依舊如常,穩穩當當地端起茶水,輕嘬了一口,既不像是手上受過傷的人,也不像是剛聽聞壞事之人。

他甚至懷疑,敖衍并沒有她宣稱的那麽重要,仿佛他只需要是他便可,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

巫緬走後沒多久,燎葉出現了,她先前讓他去察看一下沈無淹到底關在哪,燎葉回話說查不到。

她本來就不抱什麽希望,燎葉不是探子,本性單純又不會花招,能查出來才是奇事。

所以她說:“你認識曲瑪吧?沈無淹跟她有婚約?”

燎葉撓了撓頭,有些不知如何說明:“其實我在離開蓬川前,跟敖哥哥并不相熟。他算是宅子裏的公子,每日都很忙,練功、識字、各種功課,但曲瑪姐姐的确與他朝夕相伴。”

“曲瑪死後,沈無淹便離開了蓬川?”

他捋了捋時間,點了一下頭,看她好久不說話,又猶猶豫豫地問:“公主明天要出席嗎?”

冥婚大典的事便是在她得知前就傳遍了村寨。

她笑了笑:“當然要去,我的人就要成親了,我怎能缺席?”

說罷,她又覺得此話有些不妥,換了一種語境,就像是在說自己的奴仆。

“若我說我喜歡你,你會作何感受?”她直接了當地問,想通過他的反應推測自己這些行為的影響。

燎葉吓得目瞪口呆,眼睛眨巴了十幾遍才意識到她只是假設,便長長松了一口氣,有些後怕又很不确定地回:“我想,謝謝公主?”

這份惶恐像是一記耳光,狠狠打在她的臉上,“原來敖衍也是這樣的心情啊。”

這話也不由得說出了口。

燎葉全神貫注地應付着她,前後合計,便聽出來了。

這事原來跟他沒關系啊,但他感覺說錯了話,不知如何解釋,只能語無倫次地找補:“我不知、那這婚事,公主你,怎麽辦……敖哥哥他,他可知?”

她沒有費心思去聽,只是從頭到尾,翻屍倒骨地審視起自己的所作所為,或許重來一遍,她也沒法把握好這個分寸,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

不如算了。

最懊惱的倒不是橫生了這麽多枝節,而是她本來是來找解藥的,解藥沒找到,卻被兒女情長擾得心神郁結。

**

昏禮要到黃昏時分才開始,李及雙一宿沒睡好,到了後半夜才艱難地睡着。

等到燎葉來敲門時,才從夢中驚醒,不情不願地起身洗漱。

她此行一切從簡,随身僅一套換洗的,兩套衣裳褴褛的程度不相上下,首飾離京前存在了別處,全身上下只有一枚貼梗海棠木簪。

好在從頭到腳沐浴過,洗淨了污濁,就着影影綽綽的燈瞧,也不算失禮。

推開門看,天空已暮色四合,她感嘆了一句:“夜色這麽深了嗎?”

燎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好怨她,只嘟嘟囔囔地說:“天還沒亮呢公主,我這都要睡着了。”

“不是已經到了黃昏麽?”

“還早着呢。”燎葉用袖遮住口鼻,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老冤家來了,說是知道敖哥哥在哪……”

“閃開閃開,說好了給驚喜,你會不會?會不會?”拐子鹑不耐地撥開了燎葉的腿,亮出自己矮胖寬厚的身子,“公主,我來啦!”

它像一株在烈日下暴曬多日以至于缺水少葉的狐尾天門冬,身上長出了淺黃色的絨毛,原有的長毛稀稀拉拉地,這一茬,那一叢,仍顯得很頑強。

她看着它,倒有些驚訝,“你沒死?”

“我怎麽會死呢!”它撲騰着光溜溜的翅膀,“沒有毛不是沒有命啊。”

“羽毛少了好清爽,不怪得我總是覺得癢得慌。”它說着還用翅膀左右撓了撓,“公主我帶你去找那小子,你再給我把毛清一清吧?”

她竟不知道還有這種好事,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這席竟開得這麽早!

“先見到人再說。”她道,已掌握了拿捏拐子鹑的精髓——再樂意而為的事都要面露難色,甚至略為嫌棄。

天色還未透亮,兩排的屋子沒有一點人氣味,還有些野鳥、豪豬一類的叫聲在近處響起。

拐子鹑在村道上領着路,一面走,一面嘟囔着,搖頭晃腦地。

她嫌吵,斥了句:“你嘀咕什麽?”

拐子鹑立刻旋過身子,無比殷勤地介紹:“剛跟幾個冤魂打了聲招呼嘛,順帶提醒他們走路看着點道兒,別撞過來。”

她冷哼一聲,忍住了要抹掉頸後涼意的念頭,“還有多久?”

“還有好一會兒呢,公主要是走不動了,我帶你飛過去吧?”它眯起眼呵呵笑,像極了捏壞的糖偶。

要不是它耳朵在絨毛裏小小兩只才冒了個尖,她肯定要上手揪起來,然後責問為何早先不說!

拐子鹑雖有些癡鈍,但是說能飛,便絕不是扯謊,雖然飛得不高,還歪歪斜斜望之欲墜,但眨眼間就帶她飛到了一處庭院裏。

從空中她望得很清楚,這間院子僅有二進,鋪陳簡單到連花草都無,但院牆、屋頂都頗堅固。

拐子鹑說沈無淹就在屋內,只有他一人。

她便讓它在屋外放哨,切不可偷聽,要是偷聽,便一根毛都不拔。

拐子鹑對一身羽毛甚是上心,再不情願,也只能老實應下。

天色尚早,屋內并未點燈,有茗葉、薔薇混着松針燃燒的香味,袅袅熏得人都醉起來。

沈無淹盤腿坐在側方的席上,面前是一方長窄的案桌,烏色蟬紋,像把古舊的長琴,正等着一雙手撫弄撥弦。

他穿着一身玄纁色的爵弁服,雖差一頂爵弁,也便是一個如假包換的新郎官了。

時人成親穿的是绛紅與竹青,玄纁是數百年前的形制,在他身上卻顯得無比和諧。

他像是睡着了,近看時才發現雙眼微睜着,如入定的僧人,垂簾眼,無聲息。

“沈無淹?”她喚了一聲,他毫無反應,連眼簾都不曾微動。

她又走了一步,他忽然伸手,不知從哪抽出一只竹簽,二指朝空中一揮,還沒等她看清,那竹簽插在了袖口上,将她的衣袖釘在身旁的柱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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