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 偶爾有斷斷續續的蟲鳴,抑或是其他古怪的聲音。
聶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在體力消耗到盡頭的時候, 居然是幾乎感覺不到累的。
跑着跑着, 嘴裏逐漸充滿了鐵鏽味。
腦內像蒙了一層霧氣一樣, 逐漸分不清方向和位置。
烏雲又遮住了月光。
在一片黑暗下奔跑, 腳下不知道是荊棘還是泥沼。
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 嗅覺變得格外靈敏。
空氣裏遍布着腐爛樹葉, 災後小動物屍臭……以及, 揮之不去的火藥味。
聶穹摔倒了無數次, 又無數次地站起來。
他機械性地邁開雙腿,已經快要喪失判斷力了。
那一場爆炸的火光沖天。
大部隊也注意到了, 随後立刻派出了幾個小隊前來探查。
和聶穹撞了個正着。
……
“然後呢?”陸清圓打破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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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側過頭,聽着這一段跨越了六年的忏悔。
窗外的天空已經微微發白。
室內的溫度也很冷。
但他們兩人誰也沒有起身關窗戶。
聶穹的聲音越來越沙啞。
他坐在那, 脊柱卻塌陷下去, 雙手交握支撐着額頭。
坐着,卻又似跪着。
“再後來, 天亮了,我帶着戰友去找之前的營地。”
聶穹的面部抽動了一下,似哭非哭。
他用手比劃出一點距離, 又無力地垂下去。
“其實就只差了一個山頭的距離。就只差那麽一點。我那一夜繞了好大一圈, 實際上距離就只有那麽一點……但是什麽都不剩了。”
沒有比這個真相更殘酷的事實了。
他們駐紮的暫時營地,直線距離大部隊非常近。
第二天回去的時候,殘餘的簡陋營地裏, 只剩下爆炸後的一些看不出形狀的遺留物。
經過一夜, 血腥味仍然濃重。
無論是兇神惡煞的毒販頭,還是身負重傷的幾個打手, 都逃不過這枚特制的□□的威力,和陸青風同歸于盡了。
毒販的彈藥最終讓他們自己飲恨西北。
聶穹硬撐着創造了一個奇跡。
他在經歷了那樣一夜的鏖戰後,又帶着剩下的戰友瘋了似的前去搜查剩下的毒販。
最後根據這幾個毒販交代的線索,章西最大的販毒團夥得以落網。
毒販還活着的人只剩下三個,一個一個都差點被拆了骨頭。
因為這件事,聶穹的軍功差點就沒有了。
但他不在乎。
他曾經回到現場,繼續在那片焦土下尋找陸青風其他的痕跡。
可他最後找到的,只有爆炸現場的一點衣料邊角,還有一小片信紙。
信紙飄落在很遠的樹上,聶穹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只有一點黏連了。
風再一吹,就要不見了。
上面寫着一點模糊不清的小字:……等你回家。
……
故事講完了。
周身的力氣像潮水般褪去,聶穹保持着一個姿勢不敢動,等待着受害者家屬——陸清圓的爆發。
聶穹不知道自己是期望陸清圓的什麽反應。
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經想過,當他去見到陸家人的時候,對方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會打他罵他,還是仇恨他?
他覺得自己就應該被這樣對待。
組織上并不認為他有罪。
但他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如果當初,他沒有擅作主張,打草驚蛇,陸青風是不是就可以和他全身而退。
他曾經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可以迎接怒火。
但是當朱钰告訴他,陸家只剩下一個孫女和病倒外婆的時候,他還是無可避免的崩潰了。
他甚至不敢親自去見陸家人。
心理上受到的巨大刺激,讓他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醫生。
他始終無法釋懷那一個噩夢的夜晚。
他拒絕了因為這件事獲得的全部榮譽,把自己完完全全封閉起來。
在迄今為止的歲月裏,他始終在懲罰自己。
每一次回憶過去,他都會想,如果陸青風看到現在的自己,會不會後悔呢?
醫生說你不能一直沉溺在過去,你要有個生活目标。
他想到了朱钰說的,陸家條件一般,現在外婆又病重。
那就賺錢幫助他們吧。起碼讓他覺得自己還是有意義的。
于是他開始做生意,開始嘗試着掙錢,開始利用自己過去所有的技術知識,到處跑商,到處做生意,哪裏有錢賺就往哪裏去。
直到事情發生後的第六年,他終于覺得攢夠了資金,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于是,他無數次地來到了昙鎮,卻是第一次踏足了風荷引。
在那裏,他見到了一個脾氣很大的小老板。
卻是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一直以來,這件事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心頭,讓聶穹一日一日地喘不過氣。
往日愉悅輕松的相處仿佛成了夢幻泡影,一戳就要破碎去了。
他知道自己開始逐漸的不對勁。
他知道自己開始産生了期待。
甚至于就在這一刻,他也依然心中存在一點隐秘的心思。
同時也有一點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我願意在此接受你的審判。
無論是什麽樣的結果,我都甘之如饴。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我欺騙了你,從一開始就是。”
“我接近你的時候,我就是希望可以彌補你的缺憾。但我也沒有想到,你會進步地如此之快。”
快到讓我變得更加無用。
只能自私地祈求憐憫。
聶穹垂下眼睛,睫毛在臉上投射下一點陰影。
他的胸口氣息看似平穩,其實心中已經亂作一團。
他感到陸清圓正在起身,随後緩步朝自己走來。
但走到一半,她忽然轉了個彎,朝着行李箱的方向去了。
輕微的“咔噠”聲響起,陸清圓的行李箱被打開了。
聶穹記得小姑娘的行李箱,和她本人的跳脫性子完全不符合,是個黑白色簡約風格的行李箱。
最開始的時候,她就帶着這個小箱子。
多數時間裏,聶穹都會幫她搬運劉姨準備的大箱子和其他行李,但是這個黑白色的小箱子他幾乎沒有碰到過。
但是他偶爾幾次幫忙拿行李的時候,感覺到那個小行李箱的分量也不輕。
所以那裏面是什麽?
陸清圓正在努力地挪動箱子。
她本人的表情既不是聶穹想象中的憤怒,也并沒有非常悲傷的樣子,而是出人意料的平靜。
在她費勁兒地轉過身來之後,聶穹終于看到了那個箱子裏的東西。
除去必要的洗漱用品,剩下的是一個盒子,幾乎占據了箱子一半的空間。
陸清圓打開了那個盒子。
聶穹瞬間睜大了眼睛,呼吸一滞。
盒子裏的東西零零散散,稀奇古怪。
一束幹花,一條絲巾,還有……一些眼熟的信件。
聶穹認得那些信封,這和陸青風寄出的一樣。
陸清圓說:“這是我的家裏人留給我的東西。這幾個月,我都一直帶在身上。”
陸清圓翻找了一會兒,小心地拿出了其中一封遞給聶穹。
信封看起來陳舊,但是被保存的很好。
聶穹拿着這似曾相識的信件,幾乎要克制不住地流下眼淚。
無數個日夜不休的噩夢中,他都夢到自己救出了陸青風,最後他都會拿出這封信對着自己炫耀。
夢醒後,只留下悔恨。
陸清圓撫摸了幾下箱子。
眼神裏全是懷念。
“你不是好奇,我哥為什麽總是用寫信的方式和家裏聯系嗎?”
“其實他聯系的不是別人,只是我而已。而我上着學,家裏管得很嚴格,我并沒有手機。只有用寫信的方式,才能和他保持長久的聯系。”
“你想知道他是怎麽看你的,為什麽不自己親自看看呢?”
陸清圓扭頭看向窗外。
“況且你說的這些……我早就知道了。”
聶穹保持着原先的姿勢靜默良久。
他顫抖着手,緩緩打開了信紙。
“圓圓:
展信佳。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應該已經要夏天了。
今年的日子好平靜啊,哥哥還是沒有機會掙一等功,榮歸故裏。
就是不知道過去這麽些年,爸媽有沒有消氣啊!
其實最近沒什麽好說的。但是我想着不能浪費紙,還是給你介紹一個哥哥的戰友吧。
其實他一開始只是個新兵蛋子,誰都不看好他。
最初的時候,有人欺負他,我們老兵還下賭注,看他到底多久才能服軟呢。
結果……你猜怎麽着,他居然扛住了!
好小子,我一看就不能讓這潛力股便宜了其他班啊!我趕緊就上門送溫暖了。
現在來看,這真是一筆劃算的投資啊哈哈!他已經做到我們班副班長了,差一點點就要謀權篡位當班長了。
其實哥哥覺得他和你蠻像的,小小年紀老氣橫秋的。
但是我很喜歡他的性格和頭腦,希望他不要再和家裏過不去,走我的老路。
可以的話,希望他從我手上成長起來,也能早日回家。
好了,就這樣,不啰嗦了。
我待會還要去管那臭小子呢。
陸青風
敬上。”
風吹動窗簾搖晃,又拂過兩人的臉龐。
外面的天,終于完全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