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啞巴(1)
第1章 小啞巴(1)
一周後。
舒書背着書包,邊走邊打量着陌生的學校。
“給你換了新的班級和宿舍,應該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了,你好好上課,周末的時候你爸爸會來接你。”前面的吳惠轉過頭,“聽明白了嗎?”
舒書下意識想回答,但又趕緊閉緊了嘴。
吳惠習慣了女兒這幅模樣,但每每看到還是來氣:“霧語,媽媽跟你說話呢,懂了就點頭。”
舒書點着頭,心想這是什麽媽啊,她女兒都換人了,竟沒看出來。
事情發生在一周前,舒書在海邊救了一個跳海的女孩。那女孩不但是個啞巴,還跟她長得幾乎一摸一樣!舒書震驚之餘看着對方連比劃帶寫字,總算搞清了情況。
女孩名叫沈霧語,是z市一名已經休學了好幾個月的高中生。她休學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一次校園暴力。
——某天值日時,沈霧語被幾個同學推進了學校室內體育館的泳池裏,她不會游泳也喊不出聲求救。幸好有個男生路過,救了她。
後來沈霧語寫了一封感謝信,悄悄放在了男生的桌兜,但不知道被誰,換成了一封情書。
并且還被當衆念了出來。
沈霧語成了不自量力的笑柄,她想解釋,可是根本沒有人聽。
在那之後沈霧語就怎麽都不願去學校了,已經厭倦了給她轉學的父母向學校請了長假,然後把她送到了外市一個遠房親戚家待着,期間從沒去看過她一次。
沈霧語倒是單方面見過父母。——省歌唱比賽,她的妹妹沈嫣拿了金獎,父親沈向陽在臺上被主持人問及怎麽培養出這麽優秀的女兒時,激動地說:“沈嫣的媽媽就是歌唱家,她是繼承了她媽媽優秀的嗓音條件!”
母親吳惠更是熱淚盈眶地道:“我們作為沈嫣的父母,一直以來都把全部的經歷和教育給了她,她沒有讓我們失望!是我們的驕傲!”
主持人璍感慨:“真是‘虎父無犬子’啊!”
沈霧語本想給妹妹發微信祝賀,卻先收到了母親的信息,告訴她父母要帶着妹妹去上海拜訪一位很有名的聲樂老師,一周後才能結束,讓她到時自己坐車也回z市。要高三了,學校那邊請的長假不能再續,她必須要返校上課了。
沈霧語問可不可以不去學校。
“必須去。”
母親回完,最後又發來一句:“如果同學總是讨厭你,你要想想是不是自己有問題。”
沈霧語盯着母親的話看了很久,想了很久,迷茫空蕩的思緒夾裹着即将重新返校的巨大恐懼,讓她感到難以承受的窒息。其實她在學校經常受到一些同學的欺負。其實她還聽到了父母把她送走前,在卧室低聲嘆息的話。
“哎,早知道不會說話,當初還不如不要她了。”
獨自想了一夜沒有答案,于是翌日,沈霧語收拾了自己僅有的一點行李,告訴照看她的親戚,父母讓她自己坐車回家,然後買了一張反向的火車票,到了海邊。
本就年事已高的親戚沒有察覺出任何異樣,在他們眼裏沈霧語雖然性格過分得內斂安靜,但她人很乖也很膽小,是絕對不會騙人的。
就這樣沒有任何人發現和在意,沈霧語順利地到了那個擁有着藍天浩海的偏僻海邊村子,在那裏極端地想結束疲憊不堪的自己。
“就為了這個要自殺?”舒書聽完一雙如海般澄澈透亮的大眼睛都快要瞪脫窗了,她對校園暴力完全沒有概念,一臉莫名其妙地問,“你不拿大大的魚幹抽他們,你跑來跳海幹什麽?”
沈霧語臉上不知道是海水還是淚水,嚅嗫着說不出話。
這時,遠處有個和她倆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呼喊着跑來。
“舒書,那個大個子哥哥剛又來找你啦!”苗俊俊離近了才看到沙灘摩托後還坐着的舒書,狐疑地揉了揉眼睛,“這是……分身術?”
舒書看着小夥伴單純的臉:“苗俊俊,你以後少看點動畫片。”
苗俊俊置若罔聞,慢慢嘲沈霧語挪過去,彎腰在她臉上戳了戳,又想戳舒書時被對方重重一巴掌拍開。苗俊俊看着自己發紅的手背,目光漸漸驚異:“咦?”
舒書很怕她這個從小營養都用來長力氣,沒辦法長腦子的小夥伴下一秒驚叫出來,試圖跟他解釋眼前的局面,雖然她也不知道怎麽解釋。
而苗俊俊同學只是張了半天的嘴,然後恍然地說:“舒書,原來你跟我偶像小岳岳一樣也是大衆臉啊!”
舒書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我要去告訴狗花他們!讓他們來看稀罕呀!”苗俊俊想哪是哪,拔腿就跑。
沈霧語從剛才見到人起就抱着膝蓋縮在一邊,聞言全身肉眼可見地開始發抖,使勁搖着頭,像只受傷瀕死的小貓。
舒書複雜地看着這張臉上流露出的痛苦表情,可能是太像自己了,讓她雖然理解不了但又莫名隐隐有些共情。反應過來後她連摩托都顧不上騎,朝着已經跑出八丈遠的苗俊俊追了上去。
很快,她便拽着比自己還高大半個頭的苗俊俊同學回來了。
按下對這世上有人跟自己長得如此相像的驚奇感,舒書怕沈霧語見到別人後,又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還是決定先把她帶回了家。
沈霧語回去後果然是一個勁求他們不要告訴別人她在這裏,她在紙上寫道:“如果別人知道了會通知我父母,那我就會被送回學校的!!!”
她因為焦急而歪斜的字體也難掩清秀的痕跡,縱使在這種時候,也文靜地坐在桌前一筆一畫地寫着,只是手不住發着顫。
舒書看着自己圓圓呼呼的字體都有點慚愧了。
通過紙筆交流太慢,沈霧語以為他們不理解,焦急中從書包裏拿出了日記本。她随身帶的東西不多,除了手機、書本,就是這本孤單時用來跟自己傾訴的日記了。
苗俊俊搶着看完,氣得直拍桌子:“你們學校這些人腦子泡過海水嗎?!這也太過分了,我們學校可沒有這種人!你說是吧,舒書!”
舒書就像被戳炸毛的河豚,正鼓着腮,點點頭,看向沈霧語。
“你為什麽不反抗?”她指着苗俊俊,“小時候他搶我頭花,我就也扯他頭發,我奶奶說了人要禮尚往來。”
沈霧語第一次知道禮尚往來還可以這麽用,有點懵。
不過舒書說完也覺得自己的問題很可笑,這個初次蒙面的沈霧語已經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了,剛回來的路上嬌弱到原地都摔了兩跤。
舒書轉念一想:“你也可以告訴老師啊。”
沈霧語搖頭,在紙上寫:“會被欺負得更厲害。”
舒書:“……”
三人就這樣磕磕巴巴交流了好久,沈霧語一直沒見有人回來,小心翼翼扯了扯舒書的衣角,在紙上寫道:“你家裏人什麽時候回來呀?”
她還是時刻都怕被人發現了送回學校。
“她家就她自己!”苗俊俊脫口說完,趕緊警惕地看向舒書,見她沒反應才接着道,“沈霧語從小跟她奶奶住,她奶奶之前去世……就留下她一個人了。”
最後三個字聲音很小,說罷苗俊俊又偷看了眼舒書,但這次眼裏是擔憂。
舒書濃密的睫毛垂了幾秒,随後擡眼揚起下巴:“誰說我家就我自己,我還有媽媽呢!”
都知道她父母在她剛出生的時候就過世了,家裏也沒其他親戚,是和奶奶相依為命長大的。不過半年前奶奶病重,去世前告訴她,她媽媽其實還活着,就在z市。
可別人卻都認為這是老人病糊塗了的說得胡話,學校新來的大個子哥哥更是攔着不讓她去找媽媽,還說學校了解到她的情況願意提供免費食宿,直到她考上大學。
“诶!”苗俊俊不由地感嘆,“要是你倆能換換就好了。”
沈霧語:“?”
舒書擰眉:“換什麽?”
“你不是想去z市找媽媽,沈霧語不是寧死都不願回去上學麽,你倆要是能換換就皆大歡喜了。”苗俊俊摳着臉,“不過我就随便說說,因為你倆長得真挺像的。”
沈霧語瞪大了眼,拿起筆正想寫什麽,只見舒書邊往廚房走邊說:“肯定會被發現的。”
沈霧語耷拉了下嘴角,把筆又放了回去。
“也是。”苗俊俊聳聳肩,“仔細看的話你倆……”
話沒說完外面響起腳步聲。
壞了!
都來不及反應,舒書家忘關嚴的門就俊俊媽被推開了。
“就知道你又來找舒書玩了,都什麽時候了,還不快回來吃飯!舒書也來,嬸做了你最愛吃的……”
俊俊媽視線落在沈霧語身上,驟然怔住。
“媽!”苗俊俊正要解釋,卻見他媽媽發愣的臉上彎起了嘴角,和藹道,“舒書今天把頭發放下來了啊,這樣看着可真文靜啊!快別玩了,跟俊俊來吃飯!”
舒書在廚房了,俊俊媽只看到了桌子後的沈霧語。
砰——廚房裏舒書手裏的杯子沒拿穩,摔了。
“什麽聲音?”俊俊媽探頭。
苗俊俊肢體僵硬:“老鼠!”
“哦,那沒事,舒書不怕老鼠。”俊俊媽松了口氣,“抓了趕緊來吃飯。”
她先離開後,屋裏落針可聞,三個十七歲的孩子面面相觑着。
半晌,舒書抓起桌上沈霧語的手機,對着自己的臉,木然默了好幾秒,難以置信道:“……解開了。”
她倆的臉不僅騙過了俊俊媽,還騙過了人臉識別的系統。
沉默中,沈霧語的電話振動,再次收到了母親告知她必須返校的微信。
海邊的傍晚,彤紅霞光散落,海浪拍打沙灘的沙沙聲靜谧安寧。
是恐懼,還是憧憬,亦或是十七歲無能為力的不甘交織出的沉悶蛛網,終于被扯開了一角。
像是上天的饋贈,兩個女孩看向對方,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近似又不同的懵懂自己。
***
“霧語,這是你新的班主任徐老師。”
吳惠的聲音,打斷了舒書的回憶。知道她講不出話,吳惠沒等回應,丢下她快步走過去跟一個拿着三角教具的女人說起話來。
舒書拿起手機迅速拍了張照發給沈霧語:【這是誰?】
她倆互換了手機,沈霧語的回複很快:【不認識。】
高三重新分了班,沈霧語很久沒來上學,上學時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不認識很正常。
也更好辦!
對話框一直顯示沈霧語正在輸入中,舒書以為她還要說什麽,可等了半天,也沒有發過來任何,剛想問,瞥見剛才她發的那張照片有些不對勁。
“沈霧語同學,上學是不能帶手機的,尤其是上課的時候……”幾步外的徐老師已經走了過來,但話明顯一頓。
舒書沒注意到來人,想收回已經晚了,徐老師抽走了她的手機,放大那張照片定睛看着:“這……”
舒書吓得指尖都麻了,那上面可是有她和沈霧語的對話呢。
劍拔弩張的氣氛升起的同時,只聽不輕不重一聲——咚!
不遠處種着木芙蓉樹的圍牆上跳下來一個人。
徐老師怒喊道:“謝京延!就看到是你!給我站住!”。
但那人完全沒站的意思,在舒書都沒看清楚他長什麽樣的情況下,一道欣長黑影踩着滑板跳上臺階,唰地滑進了教學樓。
***
不多時後,舒書絕望地站在辦公室,數次伸手想把手機拿回來,但都沒有找到機會。
“……說了多少次了不許跳牆!不許跳牆!你把老師的話當耳旁風嗎?!”徐老師訓了半天,舒書的手機在她揮動的手裏像塊黑色的板磚。
終于,舒書看到徐老師為了喝水,把“板磚”放到了桌上。她面上紋絲不動,手悄摸摸伸了出去,就在食指按住屏幕,準備勾過來的時候,站在徐老師對面一直保持沉默的男生好巧不巧開了口。
“您看錯了,那不是我。”
男生的聲音清朗,帶着點變聲期獨有的啞,不鹹不淡的語調像是陽光裏的塵埃,驕矜慵懶落在舒書的耳膜上。
她想起剛才徐老師追到班裏,全班同學竟然都作證他一直在班裏上早讀的情景,氣得徐老師把他請進辦公室,還莫名其妙把舒書也一同招進來了。
這位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啊,舒書想着不由側目觀察。男生有着少年感很強的清瘦,卻也寬肩窄腰,絲毫不顯文弱。不知是不是個子太高,看人總是吊着點眼梢,目光睥睨桀骜。
長得是真好看,表情也是真欠。
舒書出神之際,徐老師再次拿走了桌上的手機,像在這裏等着他,底氣十足地道:“好!謝京延!不見棺材不掉淚是吧!”
徐老師舉着手機的手中途驟然改變了方向,猝不及防出現在了舒書臉前。
“沈霧語同學。”徐老師沖她的聲音和藹了不少,“解開你的手機。”
嗯?!
怎麽又到她這兒了?
舒書迷茫無語,一動不肯動。
不過就着這個姿勢,她的臉很優秀地再次騙過了系統,自動刷開了本屬于沈霧語的手機,流暢地來了個自投羅網。
舒書已經開始搜腸刮肚地編微信內容的解釋詞了,卻見徐老師志在必得地笑了一下:“謝京延你自己看看,這上面可是清楚地拍到你了!”
——手機屏幕上定格着的正是剛才舒書偷拍的那張照片。
拍到的不是徐老師嗎?
怎麽成了這位啦?
舒書一頭霧水往前湊,定睛細瞧,照片裏徐老師身後的牆頂上确實正貓腰半蹲着一個人。那人雖被木芙蓉樹擋了大半,但在陽光下的臉還是可辨的,長得嘛……舒書緩緩側過頭,照片上的人影和面前這位冷峻面容交疊重合。
舒書心裏麻木地想:“還、還挺上相。”
此刻,謝京延也欣賞完自己的生圖,一直微垂的眼睫終于掀了起來,緩緩站直,斜眼看向它的拍攝者。
“啊——”他尾音呢喃似的微拖。舒書以為他為自己辯解,或是發難,但他只是輕微扯了下嘴角。
這位同學誤傷你很抱歉,你有話可以說出來,但你這個表情和語氣是什麽意思?!
舒書憋着不能講話,又覺得這位不講的禮貌,她不能不講,于是禮尚往來,回了謝京延一個白眼。
對方也不知是怎麽,沒有惱怒,只是微微怔了一下。
***
與此同時的海邊,沈霧語正糾結地在手機上打了半天字,又删掉。
苗俊俊問:“怎麽了?”
沈霧語給他看了剛才的微信內容。
苗俊俊撓撓頭:“咳,我還以為被發現了,這有什麽啊!”
沈霧語用力點了點屏幕。
“這有個人……”苗俊俊不以為意,“這是湊巧拍到的吧,關舒書什麽事啊。”
沈霧語咬着嘴唇,半晌拿起紙筆寫道:“這個人要離遠一點。”
“你們學校大佬?”苗俊俊嘁了聲,“放心吧,舒書才不怕呢!就上次她說我搶她頭花,她扯我頭發,你記得吧。她可真是謙虛了,那可不是扯,是摁在地上摩擦!”
沈霧語一愣,繼而使勁搖頭,在紙上寫寫畫畫完,用手捂住了臉。
苗俊俊心想是什麽讓沈霧語都急成這樣了,低頭一看,一行字。
“他是救過我的那個男生。“
也是她那封所謂情書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