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相岔
從頤慶堂回來,剛歪了一會兒,就又來請了,這回是全族上下的拜年。小輩們給長輩一一磕頭,同輩間也要按長幼行禮。一圈下來是頭暈眼花。老太爺昨日剛過交子,就換了衣裳帶了大老爺和三老爺往宮裏祭拜天帝大神去了,因此家中今日年儀全要老太太主持。
老太太照例提一句老太爺同兩位老爺的去向,說道:“這頭就等回來了再磕吧。”一時禮畢,差不多就到了新年家宴的時候,都是定例的,連其中菜色也年年相差不大。
年初二回娘家,那是小門小戶的行事規矩,大宅門裏不興如此。要不然當家太太們都一個個走了,這頭誰來待客?倒是這日都會遣人往娘家去問好送禮。這又同年前的年禮不同了,稱作拜年禮。
初三開始請年酒,世交故舊各自的年酒日子差不多都有數的,盡量不重在一處,若是族衆繁茂實在避不開的就另說了。這年酒的順序,有的家按權威高低,有的家按親疏遠近,各有各的說道。越家是老太爺定下的規矩,按着親戚遠近來的。
姻親故舊之後,就是世交遠親,到了初七這日,又擺上了戲酒,兩位太太今日被請去吃年酒了,四太太有了身子不好勞累,今日是三太太幫着招呼賓客。
連着聽了幾日的戲,還一點兒帶哭的帶苦的都不能見,一色喜氣洋洋富貴吉祥的,姐妹們也都聽膩了。雖礙着規矩不好離席,也是看得有一搭沒一搭的,不時說上幾句話。
傅清溪覺着這年過得比尋常用功讀書還累,到處鬧嚷嚷的。又看了兩出,對一旁的越芃道:“二姐姐,我出去走走。聽得我腦袋裏嗡嗡的。”
越芃點點頭道:“嗯,你去吧,一會兒記得回來,可別跑沒影了。”
傅清溪一笑:“我又不是六妹妹。”
從正院裏出來,也不敢走太遠了,就到小花廳外頭的花圃邊上撿個向陽的石頭坐了。杏兒在一旁道:“姑娘,這石頭多冷!我去取個褥子來。”
傅清溪正想叫她摸摸那石頭看,忽然又笑道:“好,那你快去快回。”
杏兒便去了。這裏過來一個伺候席面的仆婦,見傅清溪在那裏坐着,就給端了一盞茶上來,并一個什錦果盤。傅清溪一愣,她又不是越荃,在府裏可沒遇着過這樣的事兒。
正自疑心,一個聲兒道:“轉了一圈沒尋見你,卻在這裏躲清靜?”
傅清溪一回頭,卻是謝翼。
謝翼的五官生得比尋常人深邃,尤其眉弓略高,眼眶凹得深,一雙眼睛被濃密的睫毛一擋,好似總在想着些什麽。這幾個月沒見,看他面龐更瘦削了,越顯得鼻高目深,整個人瞧着也越發沉郁。從前他也不是熱鬧靈巧的人,可如今往那裏一站,好似要把周圍的太陽光都給吸沒了似的。
這會兒他見傅清溪瞧着他,笑道:“怎麽,不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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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溪回過神來,忙起身行禮,謝翼搖搖頭道:“說你多少遍了,也不會改。”
說着話在一旁另一塊石頭上坐下了,恰與傅清溪相對,似是随口問道:“聽說你如今讀書用功,很有些出息了?”
傅清溪趕緊搖頭:“沒有,差遠了。”
謝翼瞧瞧她,顧自己道:“那雲演數試可不是容易玩的。雖聲名不顯,那是舉辦者特意為之的。實則後頭許多書院盯着呢。你這回居然能奪魁,實在出人意料。”
傅清溪便把上頭的題說了一回,又道:“恰好我如今幫董九哥看些買賣的東西,那題目裏一堆堆的數,實則并不是都有用的。且那些數都不像是題目該有的,倒像是真事兒裏頭的那個亂勁兒。我恰好做慣了這個,卻是撿的現成便宜。”
謝翼卻問:“董九同你挺親近?”
傅清溪道:“親近?我幫董九哥看賬,裏頭看不明白的就得問他,來回來去說的話多了,才叫人這麽想吧。”
謝翼笑一聲,卻道:“可惜啊,如今我是沒什麽賬目能叫你幫忙了……”
傅清溪傻傻回道:“董九哥那裏都是商行買賣,一進一出的事兒,容易懂。印坊那可明白不了,就算謝三哥叫我幫忙,我怕也不敢應承的。”
謝翼擡了頭看她,見她一臉認真,忍不住笑起來:“哎,同你說話還真是……”又道,“你曉得我家印坊的事兒吧?這年酒,都差點來不了了。十七家印坊,如今只剩下三家了……嘿……”
傅清溪一愣:“才這幾個月?”
謝翼點頭:“可不就是這幾個月……你覺着是幾個月,我倒像是過了多少年……”
傅清溪想起度日如年這句話來,沒忍住問道:“為什麽會這樣?”
謝翼大笑:“為什麽會這樣……問得好啊,我一直就在想這個事兒呢。”說完便把陳家的事約略說了。他們借着水力建了幾個印坊,初時不動,待到建成了幾個,才一齊開業。把印好的書一下子往書鋪裏鋪下去,價格比謝家的低了近三成,謝家的貨便壓在了那裏。
傅清溪道:“他們借了水力,你們就不能用嗎?”
謝翼搖頭:“凡一家一坊得了什麽新的技法機關,都是當命一樣守着,豈會輕洩?要從頭做,又哪裏是那麽容易能做出來的!”
傅清溪點點頭道:“也是,若是照着他們那樣做,花了人力物力做出來了,還只不過同他們一樣,确實沒什麽勝算。”
謝翼聽了一愣,擡頭看她一眼。
傅清溪又顧着自己道:“如今他們贏在成本同速度上,這印坊裏印一本書是怎麽一個事情?當中可以節省成本和加快速度的地方還有沒有旁的?若是你也能找到一兩處改起來,怕不能超過他們呢……”
謝翼垂下眼睛看着地上,好一會兒才擡頭笑道:“你說得很有道理。”
傅清溪才醒悟過來,紅了臉道:“對不住了謝三哥,我這是想事情習慣了,卻是班門弄斧,叫你見笑了。”
謝翼搖搖頭道:“沒有,你說得對。不瞞你說,家裏一直在商量的都是如何從對家印坊挖人的事,還有如何重金留住老師傅們,或者再做一回群雄會,把雕板高手們都聚集起來,刻幾部大典……如今我們還能剩下那幾個作坊,就是因為他們那裏沒有我們那幾套雕板……”
他絮絮叨叨說些極瑣碎的事兒,傅清溪聽到後來漸漸就全聽不明白了,知道他這是在理思緒,便也不吱聲,只在一旁坐着。
到最後,謝翼道:“我總覺着他們的那些法子都不對,都差着點什麽,我大概知道該怎麽樣,卻沒個地方能入手。你今日說的倒教我有了些頭緒……”說完又笑,“說來還是頭一回聽你說這許多話……”
傅清溪也笑了:“整好今天說的我能明白點,尋常太多事情我都不大懂的。”
謝翼又問:“這……這些都是董九教你的?”
傅清溪搖頭道:“沒有,都是我書上看來照着學的。”
謝翼一笑,聽前頭戲臺上鑼鼓喧天,想是又開了新戲了,便站起身來道:“也不好離席太久,這就過去了。”
傅清溪也起了身道:“謝三哥慢走。”
謝翼回頭看她一眼,搖頭嘆一聲,欲待走時,忽然問道:“你同董九也這麽多禮?”
傅清溪正色道:“那是自然。不過……董九哥也總嫌棄我多禮……”
謝翼哈哈笑起來:“嫌棄,不錯,不錯!好了,我看你……這樣就對了,總聽他們說你同董九走得如何近,我想也是不能的。你還小,不急着想那些事兒。”
傅清溪立着不說話了,謝翼笑笑顧自己去了。
這裏杏兒才過來,手裏抱着兩個坐褥,見只傅清溪一個人在,便道:“我方才拿了東西過來,看謝三爺也在,趕緊回去又取了一個,結果這會兒又不見了……姑娘先坐着,我還得把這個再拿回去。”
傅清溪笑道:“去吧,去吧。我再坐會子。”
晚上待得都散了,這一日才算過去。明日還有戲酒,傅清溪想想頭覺着頭疼。從前小時候,她本也不起眼的,随處一坐也沒人在意,看煩了就四處逛去,也沒人會尋她。可如今人大了,事兒便多了,尤其這回書院聯考她的成績又算不錯的,便常有別家長輩問起來,這裏少不得就叫她過去見人。這見了自然就得坐下陪着說會兒話看會兒戲,謙虛一回讀書用功等話。三兩個長輩拜見過來,也沒時候能偷空了。
這會兒散了頭發,她還想再看會兒書,卻是拿起了書來看不下去了。心裏一急,總不會又回到從前的樣子去吧!
卻聽前頭有聲響,柳彥姝換了身家常衣裳過來,見傅清溪的樣子,笑道:“你這可真夠快的。不夠睡?”
傅清溪按按額頭:“哪裏能夠睡呢?瞧瞧現在都什麽時辰了。”
柳彥姝道:“你尋常不睡得比現在晚?怎麽忽然嬌貴起來了。”
傅清溪想想也是,便道:“大概是太吵的緣故,就這會子,我還覺着耳朵裏能聽見唱戲的聲兒呢。”
柳彥姝忽然看着她一笑,道:“快老實同我說了吧,你今天哪裏聽戲了?!一早就走沒影了。”
傅清溪點點頭:“我去小花廳外頭坐了會子,還見着了謝三哥。”
柳彥姝一聽這話就來了精神,細看傅清溪神情,見她毫無異狀,便道:“我看你一走,沒多久謝翼就也出去了。就猜到你們能碰上……”說着極為戲谑地瞧着傅清溪。
傅清溪打個哈欠:“嗯,謝三哥說了些印坊的什麽事兒,太多他們行內的事兒了,我也聽不太懂。”
柳彥姝一愣:“就說這個?他找你說這個幹嘛!”
傅清溪想想:“大概是聽說董九哥叫我幫忙看賬本的事兒了吧。”
柳彥姝見她這裏倒是什麽也不瞞着,可全不是自己盼着的樣子,換了一臉幽怨,長長嘆了口氣。
傅清溪提醒她:“老太太說了,一唉萬事休,正月裏大過年的不許嘆氣的。”
柳彥姝看她一眼:“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得了,不吵你睡覺,你睡吧睡吧!”
還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