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8月底的首爾,馬路上連個人都很少,下午兩點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窗外的豔陽從窗臺上照進房間,被朦胧的蕾絲紗簾掩去了些太過炙熱的光線,落在李夕顏近乎虔誠的臉龐上,給她打上一層自然的柔光。

李夕顏慢慢把亞麻布鋪平拉直,一顆一顆小心的敲打着釘子,固定畫布。她動作極慢,慢的沒辦法分辨,是她的手生了,要一點一點習慣,這個曾經做了近十年的動作;還是她太過小心,害怕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會因為她的一個失誤又散去。

手順着畫框撫摸,确定畫布的情況,拿起手邊的刷子,準備上底膠。上初中時,畫室的那位老師習慣是底膠要加點水,她最初跟随的老師是不加水的,更能封閉亞麻布的紋路孔隙。

她的很多習慣都是從小得來的,和畫室裏的孩子們都不一樣,比如她更習慣自己動手做畫布,而不是買現成的。其實這個要年紀大一點自己做才好,太小了不止力氣不夠,不小心也容易傷到自己。

李夕顏記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才算是正式學畫,兩歲或者更小,她能拿的起筷子,就拿着畫筆。一開始是李媽媽教她,到三歲多一點的時候,李媽媽就帶她去看畫,去追老師,因為李媽媽害怕自己耽誤了女兒。其實基礎就是那麽回事,沒什麽區別,李媽媽卻不敢輕易給女兒灌輸她所認為的基礎。

高中時的一意孤行丢下畫筆,當初是對母親強權的反抗成功,現在卻說不清是好事還是壞事。李夕顏16歲上高中,有記憶的時間起碼學了13年的畫,就這樣被丢了。曾經開心手上的繭子慢慢消失,現在一雙柔軟纖細的手,在七年後重新撿起畫筆,卻不知道還能不能拿的穩筆。

她想要為曾經的那些人,那些事情,那個求不得不敢想的夢境留下些東西,李夕顏想把他們都畫下來。對過去道別也好,迎接新的未來也罷,她現在只是單純的,想要用曾經的所學,紀念曾經的一切,僅此而已。

李夕顏拿着刷子緩緩的吸氣,穩穩伸向前,做底膠的時候,用力要輕巧快快捷均勻,局部用力過大或刮膠不勻,過多會透到背面形成厚硬斑跡,膠幹後會起泡鼓包,用力太大會将布拉松,要再拉緊固定。

理論早就爛熟于心,這東西她做的太習慣了,七年前的她可以一邊哼歌一邊做,一筆、兩下、三橫,布上的膠一點也不像她曾經看到的樣子,輕了太輕,重了太重,既不服貼也不均勻。

陽光下的陰影裏仿佛多了一只暴躁的野獸,刷子被用力甩到畫布上,安靜的室內突然‘碰!’的一聲巨響,叮叮當當東西掉了一地。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金惠子一把推開書房的門“怎麽了,怎麽了?”

書房裏一片狼藉,女兒說打算學畫,買回的一堆東西亂七八糟的掉在地上,金惠子跑過去把砸在李夕顏腳上的木架子移開,蹲下身想要把她的褲腳挽起來,看有沒有傷到哪裏,被李夕顏一把拉住。

“沒什麽,我不小心碰倒了畫架。”李夕顏拉着金惠子的手,徑直往外走,反手直接關上了一地狼藉的書房,帶着她到客廳坐下,去廚房給她倒水“不是去和德業哥吃飯了嗎,怎麽那麽早就回來了?”

金惠子在沙發上坐不住,起身走到廚房接過她手上的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水“你不是說要寫論文嗎,怎麽去弄畫畫的東西了,應該和我一起出去吃飯的,正好也見見德業,上次見面之後,好久沒見了吧。”雖然李德業和李夕顏本來不怎麽接觸,但是今非昔比,現在家裏只剩這幾個女人,有一個哥哥對李夕顏是好事。

水杯随手放在桌上,金惠子拿出蘋果問她要不要吃,看她點頭,開心的給她削皮“德業也是很忙的人,難得來首爾一次,我說你學習很忙,在學那個什麽雙學位,他還讓我勸勸你,別那麽幸苦,要是……”

“沒關系,也不是很幸苦,我只是一時找資料找的有點累了,所以想要放松一下。”李夕顏打斷她的絮叨,李德業她真的不是很想接觸,但是也不能真的斷了這個關系,金女士接觸她不反對,自己就算了。

至于畢業論文,李夕顏還有的磨,歷時兩個多月,她才憑借自身的語言優勢搞定了大綱,《論如何引導法語專業學生利用英語優勢學習法語》。

金女士的手很巧,李夕顏看她手指靈活的轉動蘋果,果皮一圈一圈的落在洗手臺上,堆的圓滿又漂亮。心底的煩躁像是被削斷的果皮,落在看不見的角落裏,柔聲問她“在您的房間裝一個小電視好不好,客廳你不願意,說是太浪費錢,放一個小的在房間裏?”

房子原主人很發燒友的在客廳裝了內嵌的影院設備,包括占了半面牆的投影儀,當初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裝的是固定的,搬家要帶走很麻煩,幹脆半賣半送的給她們了。金女士看有這個,就不想買電視,但是她又不是很喜歡成天看電影,李夕顏也忙,那個高端設備基本算是閑置狀态。

“那不是一樣嗎,都要花錢,我每天在家什麽都不幹,你還是個學生,錢是越花越少的,你以後要用錢的地方多呢。”金惠子把蘋果切成小塊,插了一塊遞給李夕顏“都是媽媽太沒有用了,也不能幫到你什麽,這房子要還十五年,那麽長時間,我都不敢想。”

李夕顏就着她的手咬着蘋果“那也應該怪我啊,我當初想的太簡單,而且要不是您,我現在連蘋果都吃不上呢。”同金希徹談戀愛之後,好像為她點亮什麽新技能,比如哄人這件事,她莫名的熟練。

金惠子最初倒是想出去工作,但是她一沒學歷,二沒社會經驗,找的工作不是賣力氣的餐廳洗碗工,就是家政阿姨,別說李夕顏不同意,就是李德業也是強烈反對。不是李夕顏反對她獨立,她希望金女士獨立,不然兩人都會很幸苦。

李夕顏自己都沒活明白,怎麽去負擔另外一個人的人生,她清楚自己現在是責任心在支撐她,可是再□□的責任心,都有被消磨的一天,她沒辦法一直陪着她,但是不能用這種方式獨立,這個方式太幸苦。

金惠子跟着李爸爸享福幾十年,不說滿身名牌的富太太,李爸爸有錢時,家裏也是有些珠寶首飾的,就是沒落了,破船也有三千釘,她就沒吃過苦。現在丈夫一走,跟在女兒身邊突然要去看人臉色算怎麽回事。就這還是李德業告訴李夕顏的,準确的說是打電話訓了她一頓,不然李夕顏都不知道。

父親在的時候聽父親的,老公在的時候聽老公的,都不在了就聽女兒的。長相和李媽媽一摸一樣,性格完全相反,标準要依附着別人才能生活的金惠子,從來沒有自己決定過什麽事情,當然也不會有金錢的概念。

李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李爸爸決定,不然還有樸奶奶在,家裏的財務不在金女士的手上。也因為這樣,李媽媽對錢財的觀念很傳統,不管是欠別人還是欠銀行,總而言之都是欠錢,那可是十五年!

所謂的十五年,就要說到這個新房子。李夕顏和金女士的新家在汝矣島,所謂的首爾富人區,這裏原本只是漢江上的一個小島,現在卻已經韓國地價最貴的地方之一,未來當然也會更貴。

2005年7億韓元按照彙率相當于四百二十萬RMB左右,這筆錢12年後在首都區買房子只能算是小數字,現在的首爾卻算是一筆說得上的數字,同時也才會有所謂十五年的漫長還款期。

在經濟觀念上,李夕顏和金惠子相差不了多少,說不定還比不上金惠子,起碼金女士有老一輩的思想,存比花靠譜。而生在紅旗下,長在美帝的李夕顏,一直都是信用卡小朋友,她從小用的就是李媽媽的副卡,大學剛進門,自己的信用卡就辦下來了。

原來的老首都居民李夕顏對錢是沒什麽概念的,小的時候李媽媽從來也沒在錢上克扣她,反而有種補償的心理,從來要什麽都買。回到外婆外公身邊那就更不缺錢,兩位老人的退休工資都很多,就這一個外孫女不給她給誰。從她坑爹的初中倒賣,就能看出這孩子對錢的理解有多小白。

李夕顏還從小學畫,油畫本身就是很費錢的東西,好一點的畫材上萬都只是小貴,當然這還只是便宜的十幾塊一支的顏料,組合起來的價格,還算不算筆、油、布要耗費的錢財。現代學油畫的孩子大多都知道的一個段子,從小擠空的畫材湊起來,足以在一線城市全款買個房。

但是現在這個數年打工存錢,為了實現法國夢的李夕顏,對錢財的概念比以前好多了。她原本買房子搬家的預算頂多就在2億,父親和哥哥的保險金加起來,差不多就是這個數字,房子必然不會像現在這麽好,但是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只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骨幹的多。享過福的人,讓她再窮回去很困難。剛來到這裏時的屋塔房是沒有辦法,現在有辦法換房子,房子還是李夕顏自己挑,兩輩子第一次買這麽個大件,未來可能就在這房子裏過上十幾年甚至幾十年,讓她再按照有限的金額,去遷就這,遷就那,她是真做不到。

眼光限制了審美,錢包又限制了眼光,李夕顏看到房子就滿意,地段好,小區好,20樓登高望遠,打開窗戶就能俯視大半個首爾,就連風景也很好。這樣的地方,即使清楚超過預算太多,價格高的離譜,讓李夕顏放棄,她心有不甘。最後舔着臉說服自己,沒關系,想想大首都,這裏怎麽都是韓國的首都,未來一定會漲,就當投資了。

“不要擔心貸款的事情,那些都是徹底核算過的,公司雖然休漁的時候沒有進賬,但是出海的錢絕對夠還房貸。十五年只是時間長,但是沒什麽的。”經濟方面的事情解釋不清楚,李夕顏也不知道要怎麽解釋,幹脆直接穩定金惠子“而且等我畢業了就好了,想要買的東西去買也沒關系,不會因為多一個電視,我們就沒東西吃的。”

“電視我平常也不怎麽看,買那個沒用。”說起這個,金惠子把叉子遞給李夕顏讓她繼續吃,跑到客廳從一個大購物袋裏,拿出知名小香家的盒子找女兒獻寶“打開看看——”

李夕顏揚起笑臉配合的打開蓋子,看到經典的小羊皮,做出贊嘆的樣子“真漂亮,您的眼光真好。去買包了?釜山的東西帶過來的不多,确實要去買,我都忘了,我再給您一張卡吧?”不是她不給金惠子錢,是金女士拒絕接受金額過大的卡,理由是用不上。現在看來,她想的少了,或許金女士真的只是不想要電視。

“我?”金惠子愣了一下,笑着把盒子放在桌上,拿出包直接挂在女兒的肩膀上“我買這個幹什麽,這個是給你買的,我去吃飯的時候看到人家女孩子都背,你背上肯定也好看,我看你都沒什麽包。”說着開心的拉着李夕顏去照鏡子,走到一半停住“哎一古,媽媽忘記了,你不喜歡照鏡子,沒關系這樣也好看,你喜不喜歡?”

已經思考要不要重新把兼職撿起來的李夕顏,呆呆的看着一臉高興的金惠子,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女人,同面前的人一摸一樣的女人,嫌棄的看着她,對她說這麽大的人了,帶你去買車。回憶只是一瞬,回過神來的姑娘,猛的一伸手抱緊真正站在她面前的人,輕聲的呢喃“謝謝。”

謝謝您的禮物,謝謝您打開那扇門,謝謝您提早回來,謝謝您願意來首爾,謝謝您,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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