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直到謝照重新聚起一點力氣從衣櫃裏爬出來,他眼前還徘徊着剛剛一閃而過的白光。
或許是記憶,但絕不完整,因為只有雪。爆米花一樣的雪撒下來,逆着天光斜斜地落下,蓋住了一個若隐若現的塔尖。
沒有其他了。
謝照穿過漆黑一片的走廊,直接推門進了謝衍的卧室,那裏也早就熄了燈。
所幸窗戶開着,月色透進來,讓他能勉強辨認方位。
謝衍和上次所見一般平躺躺着。他蓋着的白色被子厚重,好像下了整整一夜的雪,要把下面面的人徹底掩埋。
謝照站在床尾盯着謝衍看。
他眼神從謝衍臉上移到被子上,又從被子上移到臉上,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麽,只能重複這個循環。他雖說是站在黑暗裏,眼前卻仍然是一陣陣的眩暈,無數白色的小雪粒向他的方向墜落。
他最後一次把眼神向上推,随後定住了:
他看見了謝衍睜着的眼睛。
是什麽時候睜開的?謝照費力地想,但雪花的幻象鋪天蓋地,他整個人已經因此遲鈍起來。許久,他才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謝衍。”
謝衍不知何時已經坐了起來,以一種典型的主人的态度問道:
“你是誰?你在這裏做什麽?”
謝照眩暈地站在床腳,心裏忽然微弱地好笑起來。
一個人造腦,一個被造出來陪伴他的人造品,對他的第一句話是“你在這裏做什麽”。姐姐難道沒有對它提起過自己的存在,就像她對自己提起他一樣?他開始隐隐約約懷疑起什麽,但總像是隔了一層霧。
他聽見自己盡可能清晰地說:
“我叫謝照。”
“你不應該在這裏。”
那些白光閃得更厲害了。
謝照徒勞地大睜着眼睛,艱難地分神和謝衍就“到底誰先在這裏”的問題周旋了幾句,只聽對面說:
“如此說來,你躲着的時候都待在哪兒?”
這句話裏有一種東西。或者是語氣,或者只是內容本身,激發出了謝照的一種本能。在僅剩的清明裏,他似乎只對一個念頭堅信不疑:即在這個他無處可逃的地方,他根本不是簡單地于謝衍共存一處,而必須同它争奪對于此處的主權。無人教過他要如此,是和他出意外前的經歷相關嗎?……好像只要向對方妥協一次,就必将永遠如此;謝衍的言語終于變成他的主宰,而他則會失去平衡。
到那時候,姐姐就不會再來了。
謝照聽見自己磕磕絆絆地回答:
“我沒有躲。”
“是嗎。”謝衍泰然自若,這個話題看似就此揭過,但對方顯然還沒有放過他:“你說你住在這裏,有什麽依據?我看不見你的時候,你每天都在什麽地方、做什麽?”
現在它開始質問他了。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謝照感到自己的反擊已經顯得格外虛弱,但謝衍沒有窮追不舍,只是用它那人造意識特有的、自動答錄機一樣的聲調問:
“那你現在過來,有何貴幹?”
謝照沒想到它居然繞了一圈還能嚴謹地追溯回這個初始問題,不由得愣住了。倘若謝衍的第一句開場友好些,他本應該一開始就說明來由。
但話語已經進展到權利争奪,他總不能像自己原本想好的那樣說,不然太像示弱了。
還有什麽是可說的?
眼前白塔的塔尖閃爍得更為繁亂。
謝照一時幾乎站不住,連聲音出來都發飄:
“睡前……你出門去了。”
“是,我出去散步。怎麽,你也想去?”
他艱難地吐出一口氣:“我不稀罕。”
“是嗎。”對面無動于衷地說。
既然左右繞不開,謝照幹脆試圖變被動于主動:“你出門去,看你姐姐?”
對方終于有了點表情變化,“你還知道我姐姐?”
不能被牽着走。
“你見到她了嗎?”
“我也沒想去見她。”
“為什麽?”
“因為她……”謝衍遲疑了,“這有什麽可說的?”
天平開始傾斜。
短短幾句話下來,謝衍也學會了像他一樣回避問題,馬上它也要學會反客為主了。頭腦中的白光越來越亮,謝照狼狽地低了頭,當機立斷地切到了一個新的言語方向:“你不相信我。”
“我不可能相信你。畢竟……”
“沒關系。”謝照努力掩飾自己的精疲力竭,“我也不相信你。”
餘光裏他看見謝衍輕松地聳肩:“随便你。”
在白光裏,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被極盡放大,扭曲。
那張沒有表情變化的臉仿佛已經看透了他的虛張聲勢,只以機器冰冷的超然俯視着他。
不能讓這句“随便你”成為今晚的最後一句話,謝照想。
“你今天走了多遠?”
謝衍熟練地學他反擊:“這跟你有關系嗎?”
他蒼白地回應:“怎麽,我又不會出去。”
謝衍模糊的臉上那愈加冷漠嘲諷的可怕神情更明顯了,“什麽叫你又不會出去?你為什麽不出去?”
他大腦一片空白,只能堅持着重複:“你走了多遠?”
謝衍看了他片刻,忽然膠着結束,是對方終于放棄了。
他們又無意義地一問一答幾句,謝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問些什麽,只知道是關乎外面的事。外面,外面――他被殘破的身體關在這裏,心裏知道短期內姐姐是不會來了。謝衍那邊已經沒了聲響,謝照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動,緩緩沿着床邊跌坐下來。
“戰鬥”現在看來是結束了,但以後每一天,只要他和謝衍同處一室,他就會永遠重複這個夜晚。
沒有人,甚至連姐姐都沒有要求他這樣做。
但謝衍一開口說話……
閉上眼睛,仍然有白色的雪花閃爍,只是不如方才那麽瘋狂了。
仿佛雪片輕柔地降下,落在白塔尖上,落在白色的房頂上。窗戶外的景色一成不變,看不見雪,也看不見其他。
這是一個被隔離了的世界。
不對。
“謝衍,”他聽見自己夢呓一般地,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忽然要這樣說,“你下次應該試試。” 但是讓能看見的替他看,可能嗎?謝衍憑什麽聽他的?他感到渾身更無力、更冷了,于是不敢聽謝衍的回答,自顧自地繼續下去:
“……看能不能走到那裏。越過那裏,看你能走多遠。我想知道你會看見什麽。”
“你為什麽不自己去看?” 謝衍的聲音幽幽地從黑暗裏傳來。
話內容本身仍然是同他針鋒相對的。但或許由于困倦,它的語調更加低沉模糊,顯出古怪的柔和。
謝照慢慢轉過臉,遠遠地望着謝衍的方向,試圖辨認出它的表情。在黑夜裏,謝衍的眼睛很大,裏面的光也是昏昏的暗色,謝照別過了眼睛,看向門。為什麽不自己去看?他以為他不願意自己去看?他以為――他以為自己的眼睛在那一剎那短暫而不光彩地背叛了他,但其實什麽也沒有。不過是一個身體損毀而茍延殘喘的大腦部件,連哭泣這樣基本的、流露脆弱的能力都不具備。
或許在謝衍眼裏,他才更像那個假的人。
謝衍還在看着他。
“我是被我姐姐送到這裏來的。” 他聽見自己恍惚地說,“……所以她把我留在這裏,我就不能出去。”
謝照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在片刻的幻覺中,對人造意識的敵意短暫地散去。從另一層面看,他和謝衍難道不是在這裏相依為命?可是謝衍忽然清醒起來,緊逼着問道:
“你姐姐叫什麽名字?”
幻覺被打破了。
謝衍鈍鈍的冰冷問話頓時潑給他一盆冷水。他不禁懷疑起剛剛的一切:自己究竟是否見過真的一點溫和的展露,還是他僅僅是在極端的孤獨和不安中發了狂?〓
謝照咬咬舌尖,反唇相問:
“你的呢?你姐姐叫什麽?”
他當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而對方卻回答得異常爽快:
“謝苑。我姐姐叫謝苑。”
人造腦的任何舉動必然是有利可圖的。
雪花的幻覺散去,謝照凝聚心神,冷笑一聲道:
“謝苑。……不過你算盤打得不對,等不到我等價交換了,因為我姐姐沒有名字。”
“你和你姐姐到底是什麽人?”
謝照竭力輕快地說:
“她是個科學家。認知神經科學――”
他也不知道“認知神經科學”這幾個字是怎麽進來的,還是原本就在那裏?既然他想到這一點,那至少這部分內容是真的:姐姐是認知神經科學家。這意味着……他還沒能細想,就被嚴厲地打斷了。
“你說謊。我的姐姐有名字,你的就沒有?我的是認知神經科學家,你的也是?我看你全是偷聽我們說話胡謅出來的,根本沒有什麽姐姐吧?”
它怎麽敢這麽講?
但他沒有證據。他無法證明謝苑根本不是謝衍的姐姐,既然如此,真相有什麽重要?謝照擡起眼,帶着報複式的自暴自棄說:
“沒有。人為什麽一定要有姐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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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重新進行了一些人稱上的微調,可以回去看一下。
下一章會比較……意識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