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色幽靜,帶着幾分青草氣息的風,拂過山間一棟精巧別致的竹屋。
竹簾随風掀動,屋檐下一串瓷鈴铛搖曳起細碎的清響,幾只停歇在屋頂上的雀鳥驚起,撲閃着翅膀飛向竹林深處。
竹屋內,雲皮紙制的燈盞外罩,籠住一室朦胧。臨窗處,花梨木矮幾上随意放着一套仿汝瓷茶具。
天青釉壓手杯裏浸潤着清亮的茶湯,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托着,送到微啓的薄唇邊。
手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一方蒲草墊上,身體斜依着矮幾,姿态很随意,目色卻很凝重。看着前面躬身回話的老婦,他慢慢吐出幾個字——“曲嬷嬷,這叫騙婚。”
曲嬷嬷淡淡一笑,道:“老奴何曾有過辰軒少爺說的這種行徑?”
辰軒眼眸輕動,“才二十兩銀子加兩箱雜物就算作聘禮了?我們範家何時這般吝啬了”
知道他這是故意挑毛病,讓自己打退堂鼓,曲嬷嬷早就做好了準備,從容道:“老奴想,咱們初來乍到,還是入鄉随俗好。二十兩銀子加上兩箱重物,已是整個青釉鎮數一數二的聘禮,若真是按範家的規矩,用兩封銀子做壓箱禮,再擡夠九箱開門禮,只怕整個村鎮的人都要出來圍觀了。老奴心知辰軒少爺不喜熱鬧,自然不敢鬧出這麽大動靜。若是覺得委屈了這位姑娘,回覃州時,老爺夫人必會給新婦一封大紅包。”
辰軒收緊了下颌,心道,嬷嬷果然有備而來,連回覃州都提到了,便道:“撒謊的行徑,也屬騙婚。曲嬷嬷可有将範家情況和我的情況如實相告?”
暗影中的曲嬷嬷擡起了頭,堅定道:“老奴未曾撒謊,自然如實相告。”
她遣媒婆悄悄上山來看過辰軒少爺,雖然只是暗中相看,好歹是讓媒婆知道少爺确實是清風朗月般的人物,保的是明媒。她對喬家小姑娘說出的話,也絕不是虛言。
父母在覃州府做生意,小夥子一個人在大瓷山,做的是修補瓷器的行當,之前成過一次親……這些通通不是作假。
只是,她雖口上信誓旦旦,心裏卻承認自己當然是有所隐瞞的。
雖然看重了這位姑娘的人品相貌,但曲嬷嬷素來謹慎,不願在這個的時候就暴露出範家的富貴。一來範家家大業大,若被喬家知道,難免立時生出攀附之心;二來,喬家若順着覃州富戶的名號去打聽,難免要知道七年前那樁事情的風言風語,這對辰軒少爺極為不利。
辰軒少爺來青釉鎮不過數月,并沒有清楚他身份的人,曲嬷嬷言辭懇切之下,連媒婆也被她糊弄過去了。
所隐瞞之事當然有如實相告的一天,但那必是在夫妻二人琴瑟和諧之後。曲嬷嬷承認自己自私,但為了辰軒少爺的終生大事,為了老爺夫人多年的期盼,她不得不做一次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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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軒放下壓手杯,幾案上發出一聲輕響,掩蓋住他更為不可聞的嘆息,他坐正身子,眼光不再看曲嬷嬷,而是飄向燈盞下,自己在地上投出的孤寂陰影。
“雖然沒有撒謊,但該說的必沒有全說。”
他肯定地說出懷疑,果然曲嬷嬷的面上有了幾分尴尬,卻轉而笑道:“這說媒之事自沒有和盤托出的道理,喬家的情況,我們同樣也沒有十分的了解。只要雙方身體康健,品行端正,身家清白,其餘的事情都不重要,留得幾分細枝末節,婚後慢慢了解不遲。”
辰軒緊抿着唇,墨色的眉蹙起,原本的疏朗之氣裏便有了三分淩厲。
“退婚。”他只說出兩個字,不想再過多言辭。
曲嬷嬷頓覺如雷轟頂,可她畢竟經驗老道,渾濁的老眼一轉,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嗚咽着絮語起來。
“辰軒少爺非要如此,老奴沒有面目回覃州見老爺夫人,老奴有負所托,老奴罪該萬死。就讓老奴一頭撞死在這裏吧,葬在這青山綠水間,一直陪伴着辰軒少爺,免得您孑然一身,讓老爺夫人此生難以安心。”
她說罷,用手帕遮在眼底,一雙眼睛望着四周打轉,瞧見那木柱太粗,竹牆太硬,只有那蠶絲素色楠木屏風較為穩妥,便起身使勁撞了上去,口中大呼一聲:“老奴去也!”
辰軒一驚,趕忙起身,幾步靠近,将曲嬷嬷的袖子拽住。
曲嬷嬷勢已收住,卻不甘心,硬是把脖子一伸,頭便貼近那薄如蟬翼的蠶絲面。面上恰好被她的一根簪子紮破,整個屏風無力還擊地應聲而倒。
看着如美人破相的屏風,辰軒心中苦不堪言,這屏風看着素淨,其實做工複雜,還是祖父留下的物件,他向來萬分珍重。
曲嬷嬷卻未意識到這些,又一頭栽倒在地上,輕拽着辰軒的衣角,再度哽咽。
“老奴自作主張,請辰軒少爺責罰。”
看着她凄然的樣子,辰軒眼中蘊藏的怒氣不再,溫聲道:“曲嬷嬷,您快起身吧。您是母親的乳母,又從小看我長大,我怎會責罰于您。”
曲嬷嬷吸了口氣,決然道:“辰軒少爺若堅持退婚,老奴斷不敢起身。”
辰軒只好也坐到地上,耐心與她道:“嬷嬷,我早就決定此生一個人度過,您又何苦一定要塞一個陌生人到這段只容一個人走的路裏來?這對那個姑娘來說,也不公平。如果不是您上門提親,她也許就可以遇到一個真正愛她的丈夫。嬷嬷也是女子,怎就不能為這可憐的姑娘考慮一下。”
曲嬷嬷垂淚看着辰軒,這次是真的傷心。
辰軒少爺從小就是個心善的人,雖則遭遇了變故,如今還是那樣替別人着想。可是她怎麽忍心看着他就這麽孤苦伶仃地過下去。
她被老爺夫人派遣到這個深山裏照顧他,臨行前得了囑咐,若是有合适的姑娘,立馬勸辰軒少爺就地成親,不必先告知家裏。都多少年了,寧願草率些,也不能任由他拖下去。
窮鄉僻壤的地方哪裏有什麽好人家,可既然辰軒少爺願意待在這裏,自然要好好給他物色。老爺夫人說了,只要是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姑娘,不介意門第。
所以,在曲嬷嬷暗中發現辰軒少爺連日下山是為了光顧那個補瓷小攤時,她就起了心思。在曲嬷嬷的印象裏,從七年前開始,辰軒少爺就是現在這副不愛笑也不愛說活的樣子。這些年家中讓他相看的女子,他從沒有主動搭理過任何一個,甚至不會多看她們一眼。他很禮貌,卻更讓人覺得疏遠。
可是對待補瓷攤上的那位美貌姑娘,仿佛有些不同。
辰軒少爺自己就會補瓷,為什麽還接二連三去找那個顫巍巍的老頭補瓷?那個姑娘被火紅的锔釘燙傷了手,少爺立馬就解開自己的水壺給她沖手,還讓她快些去醫館上藥。那是曲嬷嬷第一次見到辰軒少爺如此關心一個女子。
這些發現足夠讓曲嬷嬷驚喜,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她立馬着手調查了這位姑娘。
姑娘姓喬,閨名沒有打聽到,只曉得水竹村的人都喚她阿薇,還沒有許人家。父母早年遭逢意外亡故,如今和爺爺,弟弟相依為命。父親當年是個秀才,在當地甚有名望,如果沒有遇到意外,或許這姑娘現在是官家小姐也說不準。
如今雖是寒門,好在能夠得上老爺夫人定下的标準。難得還是個嬌滴滴的美人胚子,家世雖不足道,論相貌還是配得過辰軒少爺。
曲嬷嬷又親自上了一次小瓷山,追到那位阿薇姑娘當面察看,見她溫柔心善,還對自己提到的人有幾分興趣,曲嬷嬷喜不自勝。
可當曲嬷嬷把說親的事情向辰軒少爺提出,他卻冷然反對。
辰軒少爺說,自己去那個攤子純粹就是為了補瓷,對那位姑娘的關心也只是普通善意,一切只是曲嬷嬷一廂情願的臆想。并且對她跟蹤自己,打聽他人的行為感到不滿,委婉地提出了讓她回覃州去。
曲嬷嬷卻哪裏甘心,她就算要回去,那也得是能給老爺夫人交差的時候。所以,她一定要在辰軒少爺徹底忍不住要趕她走前,辦好這門親事。
她私下行事,惹了辰軒少爺不滿,但又知道他素來心軟,只得倚老賣老一次。
這會兒,曲嬷嬷抹了把眼淚,看着辰軒認真道:“老奴曾為女子,自然知道女子所想,那姑娘過門,辰軒少爺斷然不會虧待了她,老奴還替她擔心什麽?辰軒少爺不妨先相處一番,那姑娘看起來倒是個讨人喜歡的性子。”
辰軒扶着曲嬷嬷起身,又道:“您明知道我不會和她如何相處,來了也只能休去,何不現在退婚,也免得往後傷了人家名聲。”
曲嬷嬷急道:“那怎麽成?現在退婚就足以傷了人家名聲,這種小地方,她要再嫁,是不可能了。”
辰軒深吸口氣,雙目黯然,竟覺得事情走到這步實在有些兩難,娶與不娶都會害了人家。偏偏眼前的嬷嬷又是用關愛的名義做下這些事,人已是老邁之軀,又如何責罰于她?心想父親母親大抵是吃準了自己的性子,才會讓曲嬷嬷這位老将出馬。
可惜那位姑娘,終究是被自己害了。
曲嬷嬷細查辰軒的神色,在那張俊朗,表情卻并不豐富的臉上看出了一絲憐憫之色,她旋即安心,知道成親的事情已是成了。至于往後的事情,辰軒少爺還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只要那位美貌姑娘不是太過木讷,等生米煮成熟飯,還有什麽後顧之憂。辰軒少爺,最不可能是那始亂終棄的性子。
如此想着,她禁不住要露出笑來,忙又拿出帕子,在眼底使勁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