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海棠實

第31章 海棠實

周潋垂在身側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蜷,視線甫同謝執對上,又不敢多看似的,匆匆避了過去。

謝執仍在他懷裏倚着,狹長的眼略眨了眨,半分退開的意思都無。

“少爺怎麽不說話?”他又問。

周潋閉了閉眼,暗暗在心底嘆出口氣,無可奈何地喚了一聲,“阿執。”

那一雙水墨似的眼彎了彎,浮出極淺的笑意來。謝執這才像滿意了似的,手掌搭在他肩上,微微借力,站直了身子。

“這稱呼,少爺何時想的?”碎石粒橫在面前,謝執拿鞋尖輕輕一踢,骨碌碌滾出老遠。

周潋頓了頓,正要開口作答,身旁人又将目光輕輕掠過來。

“少爺從前答應過的。”

“要講真話。”

“……也沒有很久,”周潋微微垂下眼,餘光落在身側那片月白衣角上,“大約……月餘。”

只是午夜輾轉難眠,衾枕之上,才會低低喚出一兩聲而已。

“月餘,”謝執咬着字重複一遍,聲音輕輕地,周潋卻莫名聽出了兩分促狹,“謝執同少爺相識,不過也月餘。”

“少爺這般未雨綢缪麽?”

二人已然走去了街上,人流熙攘,擁擠之下,難免就挨得近了些,衣袖下的指尖偶然蹭過去,帶一點沁然的涼意。

“你若不喜,”周潋聲音低低道,“我今後就不這樣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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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打算長久叫下去嗎?”身邊人像是随口一問,語調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那你喜歡嗎?”周潋反問,掌心裏出了細密的一層汗。

這話問得隐晦而讨巧,心思摻雜其中,又堪堪留了幾分餘地。

謝執未答,偏過頭去看街邊的糖畫攤子,銅舀裏盛了淺琥珀色的麥芽糖漿,随意在銅盤之上澆了幾筆,竹簽一黏,再裹一層糯米糖紙,就成了分明的葫蘆形狀。

他的腳步微頓,周潋有所察覺,順着他的視線去瞧,跟着落在了那支糖畫上。

一瞥過後,免不了微微一笑,低聲問他,“想要一個?”

他素來熟知謝執的嘴硬性子,說畢,也不待人答,先一步停去了攤子旁。

攤主是位上了年紀的老伯,正忙着将銅舀擱回爐上加熱,見有生意上門,笑眯眯地擡頭問,“二位公子打算要個什麽花樣的?”

攤子旁的稻草竿上紮了數個,牛羊豬馬,各色形狀都有,謝執偏過頭去打量,看了片刻,嘴角輕微抿了抿,似是挑不出十分滿意的。

周潋心念微動,取了粒碎銀子擱在案上,朝攤主道,“敢問老伯,可否叫我們自己動手,澆一個出來?”

銅舀細長,糖漿粘稠,周潋将柄握在掌中,微微凝神,松松幾筆畫就,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順勢黏了竹簽,遞去謝執手邊。

糖畫在日光下晶然生亮,畫中人眉目宛然,依稀就是謝執的模樣。

謝執的視線落在糖畫上,微微一滞,又移去周潋身上,眉尖輕挑,伸手接了過來。

緊接着,‘咔嚓’一聲,咬掉了半截。

周潋:“……甜嗎?”

“唔。”

謝執含糊地應了一聲,幹脆利落地咬掉了另外半截。

周潋滿腔心緒被這兩口攪得半點不剩,一時間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朝人道,“慢些吃,沒人來搶的。”

說着,又問他,“要再來一個嗎?”

謝執微微搖了搖頭,将剩下的竹簽拈在手指間把玩,停了一會兒,忽道,“從沒人這樣叫過。”

“嗯?”周潋一時還未反應過來。

“你是第一個。”謝執擡手微揚,将竹簽擲去了道旁,略側過頭去,同周潋視線對上。

“就這樣吧,”他輕飄飄道,“聽着還算順耳。”

周潋先是一怔,話在耳中過了一輪,停了片刻,才堪堪明白過來。

“阿執,”他偏過頭,聲音裏帶了很溫柔的笑意,又喚了一聲,“阿執。”

“不是要買蜜餞麽?”謝執不大自在地将視線收回去,并不肯應,又朝前走了兩步,只留個個背影給他。

又沒有耳疾,叫那麽多聲做什麽?

怎麽會有這麽呆的人。

說是蜜餞,自然不止有蜜餞。

謝執還未來得及在儋州城中逛過,瞧什麽都覺得新鮮。周潋幹脆尋了處常去的幹淨茶肆,臨湖的雅座,簾子半掩着,湖光山色,無人相擾,各色精致細點鋪了一桌。

桂花糖芋頭,糯米藕,茶糕,另有燙煮的幹絲,蟹黃做餡的小籠包,并熏鹵過的粗瓣蠶豆,配着新茬的碧螺春,齒頰留香。

如此過了半晌,日色将暮,二人方攜了滿懷的東西,打道回府。

車廂狹小,二人并排坐着,不可避免地挨得極近,颠簸間,謝執發間那一縷香氣忽近忽遠,萦在鼻端,經久不散。

外頭車轍聲辘辘,無論車廂裏有什麽動靜,都一并掩蓋過去。

謝執将最後一顆蜜餞丢進口中,眼神朝周潋的方向輕輕一掠。

周潋将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忍不住微微一笑,又遞了新的油紙包過去。

舌尖上馥郁的酸甜化開,謝執靠在車廂壁上,微微眯了眯眼。

昏暗光線裏,一旁的周潋突然開了口,“阿執今日,怎麽想起出府了?”

他的語氣随意,仿佛真是不經意間想起的小事,順口一提,再無旁意。

謝執拈着蜜餞的手指在半途中略停了停,随即不動聲色地繼續送進口中。

待一顆蜜餞将将吃完,他擡起眼,看向周潋,忽而展顏一笑,“少爺方才不是說過了?”

“我憂心少爺出來另會佳人,這才一路跟來。”

“若早知少爺這般潔身自好,自不必有此舉了。”

“竟是如此?”周潋神色如常,随即又笑道,“阿執這般挂心于我麽?”

“府中牆高,四時居路遠,阿執出來時可還方便?”

“原是不便的,”謝執拈了枚霜降金橘,在指間滴溜溜轉過一圈,眉尖輕挑,“不過想着少爺在外頭,倒也沒什麽了。”

車一路行至府中側門處,穩穩停住,車廂內的二人卻并未起身動作。

一方狹窄天地裏,周潋垂在身側的手攥緊了些許,幾次想要開口,話到了齒邊,又硬生生地咽回去。

車夫候在車外,見內裏并無動靜,停了片刻,忍不住開口,輕聲試探着問,“少爺?”

“無事!”周潋閉了閉眼,沉聲道,“你且去一旁候着,稍待片刻。”

車外重歸靜寂,門頭上高挑的燈籠透過車簾縫隙映進來,落在謝執眼中,瑟瑟的,像是月下一灣冷泉。

他們之間不是沒有這般無話的時候,卻從未像此次一樣,叫周潋生出濃重的惶惑與不安來。

車內靜了許久,周潋垂着眼,自嘲般地提了提唇角,正要開口,指尖卻碰到一樣微涼的物事。

是謝執遞給他的海棠果子。

今日席間上了一碟子,色澤紅緋,酸甜生津,這人格外喜歡,幾乎将一盤都吃了幹淨。

沒想到,竟留下了這麽一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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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執朝前又送了送,直接将海棠果子擱在了周潋掌心裏。

“甜的。”他收回手指,指尖很輕地撚了撚,“不騙少爺。”

周潋的目光落在那一顆圓潤飽滿的海棠果子上,不知過了多久,低低地嘆了聲氣,擡頭看向謝執。

“下一回,要同我講。”

“你知道的,”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提,眼底帶一點無可奈何的溫柔,“我總拗不過你。”

“什麽都講嗎?”謝執屈起手指,在月白衣裾上很輕地蹭了蹭,停了片刻,才又道,“少爺肯聽?”

周潋起身,替他将車簾微微掀起,半側過頭來,很難得,簡直有些逾矩般地,在他的指尖輕輕點了點。

“不會不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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