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梅子酒

第78章 梅子酒

出欄才三月的小羊肉質極嫩,片得薄如蟬翼,雪花紋理。

竹箸挾着,在沸騰的銅鍋裏涮上一息撈出,蘸韭花麻醬,送進口中時,香氣直透入腹裏。

這便是京城冬日裏最常吃的羊肉鍋子。

原料倒不難得,阿拂來交代一聲,等後半晌,林沉就張羅了七八成。

羊骨清湯在竈上煨了兩個時辰,複又盛進銅鍋裏,此刻沸騰起來,發出極熱鬧的動靜。

同室內大眼瞪小眼的幾人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謝執将鬥篷搭在櫃臺旁的藤籃裏,擡了擡眼,視線從三人面上掃過一圈,打破了室內一片古怪的靜谧。

“不認識了?”

他走去桌旁,随意揀了一邊坐着,“替你們再介紹下?”

“怎麽會,”周潋微微一笑,緊随其後,在他左手邊落了座。

“區區數日,還不至于忘記林掌櫃風采。”

“即便換了副芯子,這張臉總也是認得的。”

“周少爺客氣。”

林沉落後一步,眼瞧着他坐下,無法,只得搶在謝執右手邊落座,皮笑肉不笑道,“什麽換不換的?”

“林某素來只這一副皮囊盛着,只看對面人眼力如何,瞧不瞧得出。”

周潋取過謝執面前碗筷,用熱水一并涮了,潑在腳下,“如此,倒是周某眼拙。”

他的動作不緊不慢,“林掌櫃慣會裝扮,連戲臺子上都能唱一曲,又哪裏是周潋這等凡人能瞧得出的。”

從前蘭齋居裏,他和謝執同這姓林的撞見那一回,二人虛與委蛇過一段,偏生周潋記性好,此刻便拿那時的話來諷他。

林沉:“……”

這人腦子倒是好使。

不過轉念一想,周潋連謝執都能騙到手,這腦子只怕真比常人鬼精了不止一星半點。

周潋将涮過的碗筷擱回謝執面前,又替後者斟了杯茶,微微一笑,用周圍人都能聽見的音量道,“這裏的茶到底粗陋些,回頭我讓清松包些府中的茶葉送過來。”

“周少爺好矜貴的口味,”林沉嗤笑一聲,故意道,“這壺中沖的可是君山銀針,從前公子在家時最常吃的一味茶。”

“這樣嗎?”周潋語帶驚訝,“那怎麽阿執一副吃不慣的模樣?”

“想來大約是器具不好。”

他作恍然想起狀,偏過頭對謝執道,“阿執上回送我那一只茶盞,我原随身帶着,今日被你拽來得急,才忘了。”

他笑着,眼角彎起來,又湊近了些,用哄人的語氣道,“你委屈些,用這個先喝。”

“下回我一定記得。”

剛端起杯子的謝執:“……”

他轉過身,朝着猶立在一旁的阿拂招了招手,笑容和煦,“你來。”

“坐在這兒。”

“同我換換。”

阿拂忍着笑,站近了些,問,“那公子要換去哪兒?”

“對面兒可也同周少爺和林沉挨着呢。”

“那就騰個場子出來,叫他們上外頭打去,”謝執擎着茶盞喝了一口,輕飄飄道,“咱們涮着鍋子看,當瞧場戲了。”

林沉:“……公子?”

那神情分明一副“您怎麽連我也坑”的模樣。

謝執不為所動,“不是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嗎?”

“桌上逼仄,自然不及外頭顯身手。”

周潋适時落了箸,涮好的羊肉在蘸碟裏滾了一遭,不動聲色地擱在謝執碗中。

後者瞥了他一眼,長睫微微垂下去,掩住眼底很淺的笑意,安安靜靜地挾起吃了,不再開口。

林沉看得眼疼,撂了筷子,轉而起身,去了櫃臺上。

再回來時,懷中就多了個小酒壇子。

他将壇子拍在桌上,撬開壇口泥封,香氣盈了滿室,只是嗅着,就叫人醺然欲醉。

“哎,”阿拂在林沉小臂上拍了一記,忍不住道,“不是叫你藏好?”

說着,朝着謝執的方向眨眨眼。

林沉挑了挑眉,取了三只瓷盞來,一一斟滿,推去阿拂同周潋面前,末了,對着謝執無賴一笑,攤了攤手。

“先前就是藏這個?”謝執握着茶杯,掀了掀眼皮,只作瞧不見,“值當什麽?”

“你們喝,我不碰就是。”

瓷盞中的酒液色若琥珀,異香撲鼻,是新釀成的梅子酒。

周潋擎着,輕晃了晃,低聲問謝執道,“你喝不成麽?”

謝執懶懶地往他杯中掃了一眼,“能喝。”

“只是從前醉過幾回,吓着他們了。”

“你也瞧見了,他們如今防我跟防什麽似的,便沒機會了。”

周潋挑了挑眉,稀奇道,“幾回?”

謝執別過頭,聲音淡淡,“不過三四五六回而已。”

頓了下,又補一句,“大驚小怪。”

周潋好懸沒笑出聲。

這人喝醉了什麽樣?

也似平時這般口是心非嗎?

還是要更嬌氣些?

他想着,簡直有些可惜起來。

可惜沒再早些遇見這人,也好将他的模樣多看一看。

羊湯暖熱,三人吃過一陣,面上漸漸都浮了紅。

謝執膚白,瞧着猶甚,連帶着耳垂都染了一層,燈下看去,幾分潋滟海棠色。

酒過三巡,林沉捏着杯緣,眉梢一挑,率先朝周潋開口發難。

“我家公子先前為公務之便,不得已才隐藏身份,在貴府暫居。”

“如今我們既已同周少爺成了一條船上的人,這些事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寄寓別府,到底多有不便。”

“不知周少爺何時肯松一松口,将我家公子還回來?”

周潋執杯的手微微一頓,下意識地朝右手邊看去。

謝執正伸箸從鍋中挾了塊凍豆腐,安安穩穩地一路運回碟子中,面色淡然,恍若未聞。

“阿執在周府,府中上下,并未有過半點苛待。”

周潋飲了口酒,同林沉視線相對,微微一笑道,“林掌櫃只管放心。”

“寒舍雖小,衣食供應到底不缺,”他說着,目光從堂中掃過一圈,意有所指道,“總較……要好些。”

林沉皮笑肉不笑,“貴府財大氣粗,林沉早已領教過一二。”

“只是樹大招風,也該多當心些才是。”

“周少爺雖年少有為,可到底,當不了家不是?”

這人還真是越看越不順眼。

周潋擱了杯盞,慢條斯理回他,“多謝林掌櫃提醒。”

“說起來,林掌櫃此行儋州匆忙,竟能同林家搭上線,實在叫人佩服。”

“想來林掌櫃在林家說話,定然是頗有幾分分量。”

“況且,”他對上林沉刀子一樣的視線,微微一笑,“住在哪兒,總要阿執喜歡。”

去你奶奶個腿的阿執!

林沉快要被這人酸死了。

倏忽之間,另一邊的謝執低低叫了一聲,箸上咬了一半的凍豆腐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口中并舌尖後知後覺地浮上了疼,火辣辣的,那一點皮肉被凍豆腐中的湯汁燙得殷紅,碰都碰不得。

“怎樣?”周潋急道,湊過去看,聽到那人含混不清地吐字,“水……”

他顧不得那麽多,下意識地将手中的杯盞遞了過去,被謝執随手接過,仰頭一氣喝盡了。

底杯中液體入口甘冽,舌根處隐隐泛起帶着酒意的甜。

兩人盯着空得只剩了底的杯盞,面面相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那杯中,是周潋剩下的半盞梅子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