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紅絲繩

第96章 紅絲繩

施針三日後,謝執目中毒素漸清,眼前已能朦胧瞧見些許光亮。

程既又替他診過一回脈,停了針,重拟了藥性溫和的方子,祛毒之餘,也好将一點點将先前中毒虧損的血氣補回一二。

阿拂得了吩咐,一日一盅冰糖燕盞雷打不動地在小廚房炖好送去。

有程既在一旁盯着,謝執想似平日般混過去也不成,只得捏着鼻子,每回苦藥一般灌下去,兩道秀致的眉蹙到一處,好不可憐的模樣。

好容易熬到這一天,午後天放了晴,難得挂了日頭。

程既在屋裏悶了幾日,眼瞧着謝執傷勢已無大礙,才打着主意,往外頭街巷去逛一圈。

謝執使了個巧兒,美其名曰替程既領一領路,将阿拂一并稍帶這送了出去。

寒汀閣裏頭靜靜悄悄,沒了人約束,謝小公子原形畢露,轉過身往榻上一窩,動也懶得多動一下。

眼中毒素雖清,卻仍需時日恢複,畏光畏風。程既拿沾了藥液的白絹替他遮了一道,繞上一圈,綁在發間。

隔着薄透絹紗,只能瞧見外頭一點模糊的影兒。

新炖好的燕盞冒着熱氣,端正擱在榻邊矮幾上。謝執先時借口燙,拖拖拉拉地不肯碰。

程既臨出門時,還未忘記吓他——若回來時還不見他動,往後藥中便要額外多加一味蓮心進去。

思及此處,謝執不由得扁了扁嘴,暗自腹诽一句。

只仗着他怕苦,偏揀這一點來拿捏。

他想着,懶懶地靠在軟枕上,白皙足尖探出榻沿,晃晃悠悠地,去夠矮幾的撐腳。

他如今是半盲之人,行走之間,難免要有磕碰。

似不小心絆着矮幾,恰巧撞翻上頭擱着的湯羹這類小事,實在再正常不過。

便是程既回來,也不能拿他如何。

黃楊木紋理細膩,堅硬微涼,謝執試探着,拿足尖去碰,挨着了,在上頭點了點,暗自蓄力,預備着做一場意外出來。

力氣蓄到半截,眼前驟然一暗,有陰影覆在了身前,伸出的足尖被人猝不及防地握住,落入一片溫熱掌心之中。

“在做壞事?”

他聽到那人輕笑一聲,低低地落在耳際。

“抓到你了。”

白絹下的一雙眼略眨了眨,謝執抿着唇,拿手撐在榻沿,往回掙了掙足尖。

沒掙動。

被不要臉的某人正攥得緊。

謝執試了兩回,索性認了命,由他握着。

“少爺好清閑。”

“倒來尋謝執一介瞎子開心。”

周潋往上移了移,握住他的腳腕,報複一般,在足弓上輕撓了撓。

“你拿這話噎了我幾日了,招數也不換一換?”

“再等兩日這絹布就能取下來,到時可該預備個新借口?”

謝執叫他碰着了癢處,止不住地往後縮,偏又被捉着逃脫不得,聲音都微微發着顫。

“周潋!”

“松手……”

“叫得這般生疏,”

周潋停了動作,卻不肯放開,聲音裏帶着明晃晃的笑,哄他,“我是誰?”

“再叫一回。”

被榻上惱羞成怒的人一腳蹬開,活魚一般從掌心溜了出去。

“少爺趁人之危的本事倒是見長。”

“是麽?”

周潋笑着,去一旁淨了手,自然而然地坐去謝執身邊。

“仰仗阿執的功勞。”

他挨得近,溫熱氣息一并帶過來,謝執不自在地拿足尖在錦被上輕蹭了蹭,故意同人找茬。

“少爺離這麽近作什麽?”

“方才不是還淨過手嗎?”

“仔細坐久了,待會兒又該沾髒了。”

周潋先是一怔,随即反應過來,撐不住笑道,“什麽理都叫你占了。”

謝執微一挑眉,“難道不是?”

“自然不是。”

周潋又湊近了些,唇齒開合間,吐息落在耳側,熱辣辣地。

“我何時嫌過你?”

“怕你嫌棄才去淨手,反倒被你賴過來。”

“我怎麽會……”

話說了一半,眼前陡然一暗,那人傾身上前,後半句被突兀地堵回了喉中。

下巴被人用擒住,不由自主地後仰,另一只手卻撐在腰間,微微使力,将他攬進懷裏,貼得更近。

像是能聽見另一片胸膛裏的急跳。

懷中人僵了一瞬,好似受驚的貓。

明明親了不止一回,怎麽還學不會?

周潋想着,覺着好笑,又止不住地生出喜歡,舌尖探過去,很輕地勾了一下他的。

下一刻就被扭着手腕甩去了一旁。

周潋:“……”

忘記這人已經痊愈,力氣一并恢複的事了。

“少爺特意淨過手,就為了做登徒子一用?”

“不成麽?”

周潋拿手撐在榻沿,看着他笑,“阿執生性愛潔,”

“我還當此舉能讨你喜歡!”

又道,“小程大夫果真醫術了得。”

“經他一番治下來,阿執氣力倒仿佛更勝往昔。”

隔着一層白絹,謝執眉尖微挑,“許是少爺懈怠,也說不準。”

“技不如人,自不必再尋藉口。”

周潋說着,面上卻不見失落之意,慢悠悠起身,微微一笑道,

“待小程大夫回來時,定要同他提上一句,叫他也一并開心才好。”

“???”

謝執警惕地擡起頭,一雙眉微微蹙起,直覺此事并不簡單。

果然,那人笑着,下一句便是,“若他問起,你我為何會動起手來,”

“那便要從一碗冰糖燕盞說起了。”

謝執:“……”

他就知道!

小不忍則亂大謀,謝小公子能屈能伸,迅速換了副口吻。

“謝執以為同少爺間的情分,總不至于連碗燕盞都抵不得。”

“那是自然。”

周潋的聲音裏帶着笑,離遠一瞬,又回轉。

下一刻,溫熱的瓷勺抵在了唇邊。

“所以這燕盞,便由我來喂阿執吃罷。”

謝執:“……”

詭計多端的讀書人!

謝執只将眼前那一碗燕盞當作周潋,一口口吞得極兇狠,看在周潋眼裏,卻忍不住要笑,只覺着他像餓了兩三日的貓,呲牙咧嘴也瞧着可愛。

幾口喂完,将瓷盞擱去一旁,他攬着謝執肩頭,頭微微低下去,在後者唇角極快地親了一下。

舌尖嘗到一點化不開的甜,他捉着謝執揚起的手腕,笑着逗人。

“吃到嘴角上,還不許人替你揩幹淨?”

“謝阿執,你也太霸道了些。”

謝執:“……不及少爺倒打一耙的本事強。”

“阿執過獎。”

這人倒安之若素地領了。

謝執将手腕從周潋掌中抽出,沒好氣地按了按眉心。

“少爺不去操心外頭,倒整日在寒汀閣打轉。”

“棋局過半,若叫旁人搶了先手,哪裏還有你我落子的餘地。”

先前刺殺之事,周潋夥同阿拂一道,半遮半掩在謝執處糊弄了過去,并未将周潋的打算透露出來。

“少爺有這工夫,不如去查一查靖王那處府邸,查一查令尊近來又有何新動向。”

“早些揪了切實把柄,也好鳴金收兵……”

話音未落,被周潋擡手,在額上輕敲了一記。

“怪不得程大夫說你傷勢恢複得慢。”

“一天天藏那麽多心思,來回在心裏頭轉十幾個彎,補再多的燕盞也不頂用。”

說着,猝不及防地抽了謝執身後軟枕,攬着腰,将人放倒在榻上。

“有阿拂和林沉替你在外頭盯着,靖王逃不掉,儋州的天也塌不了。”

謝執蹙着眉,若非一雙眼叫白絹遮着,大約就是在瞪他了。

“瞪什麽?”

周潋逗他,在鼻尖上輕刮一下。

“不是說瞧不見麽?”

“還盯着,”

“原來阿執這般喜歡我?”

“胡說八道!”

榻上的人撲騰着反駁,可惜吃了眼盲的虧,每每被人占去先機,折騰半日,也沒能直起身來。

二人動作之間,手肘無意撞上了榻首的橫格。只聽“咔”一聲輕響,橫格下的機簧小屜彈了開來。

電光火石之間,謝執猛然想起那小屜裏頭裝了何物——上次他生氣預備着捆人時,叫阿拂擱進去的一卷紅絲繩。

“別看!”

話出口時,已然晚了。

飽讀聖賢書的周少爺盯着那一卷紅繩,罕見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當然腦子裏并不沉默。

大約有十八種使用方法從眼前依次飄過。

花團錦簇,好不熱鬧。

“阿執……”

謝執拿被子捂住臉,自暴自棄地背轉過身去。

“別和我說話。”

周潋:“……”

“你不必如此……介懷,”

端方君子周潋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詞句。

“假如你想……”

謝執快将錦被揪出洞了,聲音隔着被子,幾乎吼出來,“我不想!”

“嗯,”周潋嘴角的笑意愈來愈大,“現下自然是不能想的。”

“你還傷着。”

謝執試圖申辯,“我沒……”

“聽話。”

被自認看透一切的周少爺幹脆利落打斷。

後者低笑着,扣住謝執手腕,俯下/身,在那雙杏子紅唇上親了一記。

“好好躺着休息。”

“等你傷好了,”

“想要怎樣,都如你所願。”

還是要回去翻翻書,尋種溫柔些的法子才好。

第97章 不作數

那卷紅絲繩被端方守禮的周少爺沒收,揚言先替他收好,要待謝執養好傷那一日才肯還回。

以防自己不在時,這捆繩子被他用到什麽不大正經的地方去。

謝執俯在床上咬了半日的被角,眼上覆的白絹都揉散了,心裏頭賬本不知翻過了幾輪,才将這口氣勉強咽下去。

來日方長。

總有這人落在自己手裏,連本帶利讨回來的時候。

他等着瞧。

有了這股莫名生出的心氣撐着,謝執連喝藥都比往日裏痛快許多,蹙眉仰頭,一氣呵成,連蜜餞也不必就。

阿拂在一旁瞧着,都忍不住暗暗咋舌。

“堂少夫人,”她悄麽地将程既拉過來,憂心忡忡問道,“您那藥……不會給我們公子喝出什麽毛病吧?”

要不怎麽人陡然轉了性子?這般稀奇?

程既從籃子裏頭捏了顆風幹荸荠,剝了殼,丢去口中,“怕什麽?”

“這樣不是挺好?”

“比從前瞧着乖多了。”

阿拂:“……”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總覺得哪裏不大對勁。

沒等她細想,程既又剝了一顆,塞去她掌中,“嘗嘗。”

“還挺甜。”

阿拂打量着程既神色,笑道,“儋州盛産這個,公子原也喜歡,從夏日吃到如今都不覺着膩呢。”

“您若吃着好,等回京時,我替您裝上一簍。”

程既拍了拍手,除了掌心沾着的細碎外殼,吐了吐舌,“那倒好。”

“我剛好拿這個去堵某人的嘴。”

“省得回去時候,又要挨絮叨。”

阿拂沒撐住,哧一聲笑出來,“您不是說,出來前同堂少爺交代過嗎?”

“還怕什麽?”

“阿拂瞧您最近在儋州逛得樂不思蜀,還想着您早将京城忘了呢。”

謝執眼中餘毒兩日前便已褪幹淨,去了白絹,便可如常視物。

他原催着程既回去,後者卻借口他傷勢尚未好全,仍需藥方滋補調養,趁勢留了下來。

每日吩咐阿拂在小廚房熬好了藥後,自行便往城中巷弄溜達。

竈兒糖,南瓜粘,烤白果,燙幹絲。儋州城中名吃無數,他挨着巷子一一嘗過來遍。

遇着喜歡的,便拿油紙包了,替謝執捎回去一份。

周潋在一旁瞧了幾日,知曉他同謝執口味相似,也是一般愛吃甜的,便隔三差五送了蜜餞果子上門來。

如此過了幾回,竟也在程既那處混了個好臉兒。

那句“小程哥哥”自是被勒令再不許叫的,他聽阿拂的,便喚一聲小程大夫,也算不得多生疏。

程既近來愛風幹荸荠得緊,阿拂瞧着他吃,不由得又笑道,“要不,您幹脆在儋州住下得了。”

“眼見到了年節,您同公子剛好搭個伴兒。”

“堂少爺那兒左右還有堂夫人,月姑姑,星兒姐姐,可比咱這兒熱鬧多了。”

話音剛落,程既還未來得及答,只聽一聲低笑,門簾微動,有人挑着簾子邁步進來,随手在阿拂發頂拍了一記。

“枉你家公子挖了我多少壇桂花釀,”

“不聲不響将人拐走了不說,還不預備着送回去了?”

阿拂“哎喲”一聲,忙伸手護着頭,還未開口,一旁的程既先一聲笑,三步并兩步往前去,撲進了來者懷裏。

“阿辭。”

他叫一聲,眉眼彎彎,眼底帶了亮晶晶的笑影兒,“你怎麽來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先前謝執口中所提的那位堂哥——謝聲惟。

“不想我來?”

謝聲惟屈起指節,懲戒似的,很輕地敲了下程既眉心。

“我不過出了趟遠門,再回家時,連自家夫人都找不見了。”

“只得出來尋了。”

“哪有?”程既眨了眨眼,耍賴道,“阿辭自己心中想什麽,可不許賴到旁人身上。”

“阿拂作證,我方才連吃荸荠都不忘想你一回。”

“是。”謝聲惟拖長了音,半笑不笑地問,“想着如何堵我的嘴?”

程既:“……”

這人猶嫌不夠似的,笑眯眯補充道,“小禾方才說的話,我可句句都聽得真,半句都未漏。”

“若是有什麽不當之處,小禾不妨指正一二?”

“……沒有。”

程既乖乖認錯,趁人不備,猛地在唇角親了一記,繼而眼巴巴地看着人,态度十分之誠懇。

“冬日天寒,我哪裏忍心叫阿辭随我四處跑。”

“自然是我先來此處,快快将晏晏治好,便也能快快回去尋你。”

他說着,又從腰間荷包裏掏了塊白日裏新買的梨膏糖,塞去謝聲惟口中,笑盈盈道,“喏,”

“甜的。”

“我想着阿辭時才吃一塊兒呢。”

糖粒在舌尖化開,甜得人心頭發酥,謝聲惟瞧見程既一副蒙混過關的樣子,忍不住要笑,“那依小程大夫說,此事合該都賴在謝晏晏身上才對。”

“正是。”本着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精神,程既迅速點頭。

“待他病愈時,我定好好訓斥他一番,囑咐他今後行事小心謹慎,萬不可再出差錯,害得兄嫂奔波勞累才行。”

謝聲惟只是笑,不應聲,聽他說罷,挑了挑眉,朝程既身後擡擡下巴,示意他回頭去看。

程既:“……”

總覺得不大妙。

顫巍巍轉過頭時,剛好同倚在門邊的謝執視線撞在了一處。

不妙的感覺更嚴重了。

後者見他瞧過來,眉尖微挑,在程謝二人身上轉過一圈,突然開口。

“你二哥人在京城且脫不開身呢。”

“我願意去何處便去何處。”

“誰也管不了。”

程既:“…………”

“小程哥哥,”謝執擡手捧在心口,一臉無辜,“這些話,不都是你先前同我說的?”

“難道不作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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