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命運之事難以言喻!明明前一刻生死難蔔,處于饑寒交迫之境的人,竟在一瞬間峰回路轉,鹹魚翻身,旁人稱羨,說她命好運也好。
真是這樣嗎?
多年來,她一直這樣問自己──那個在官道旁乞讨的她,跟在皇宮中不愁吃穿的她,到底哪一個好?
她竟然……不知道答案……
心寶,原不是她的本名,事實上,她也沒有本名。她出生時,家中唯一的男丁,也就是她的哥哥,染病喪命;重男輕女的爹娘傷心不已,心裏更是篤定認為,一定是剛出生的她帶來禍害。
于是她的爹娘為她取名殇兒,除了這個不太好聽的小名之外,她沒有本名……一來紀念哥哥,二來也注定了她在本生家庭的悲慘命運。
心寶從來不怪爹娘,任憑爹娘使喚才五歲多的她負擔繁重的家務,甚至一個小女娃必須幫着爹操持農務,耕作家中的那一口田。
那時的她,雖然得不到爹娘的愛,每每面對的都是爹娘的責備與怒罵,但她知道,那只是因為爹娘太思念哥哥了,不能怪爹娘,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是村裏唯一的讀書人李師傅教她的。
話說,連她的名字,那個筆畫多又難寫的“殇”字也是李師傅教的。雖然李師傅教她寫這個字時,一直皺着眉頭,說哪有爹娘把女兒的名字取成這樣……
不過李師傅也稱贊她,說他沒看過像她這樣聰穎的女娃,才五、六歲就學會寫這麽多字,假以時日,說不定她也能成為個名聞青史的詠絮才。
七歲前的生活又忙又累,但至少知道家在哪裏;七歲之後,一切都變了,就好像命中注定的一樣,一瞬間天崩地裂,人沒有力量能夠抵抗命運。
她七歲那一年,世道差,北方的幹旱讓農地難耕,而聽說南方卻是洪澇遍地,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随處可聞有人餓死。
她原本住在京城東方一個靠近山腳的小村落,後來因為幹旱實在太嚴重了,爹娘決定棄田而走,另覓生路。
可是因為身邊的糧食與盤纏有限,他們竟然在半路上丢下了她,只因為娘剛生下了她的弟弟。在兩相抉擇下,這個決定做得似乎毫不為難。
她永遠記得那一刻的心情,站在路上,盡管心裏害怕,但是她不哭也不鬧。她能體諒,爹娘本來就不喜歡她,現在多了弟弟,這個家就更無她容身之處!
人是不能抗拒命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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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離失所的人很多,人潮幾乎塞滿了官道兩側,她一個七歲的小女娃走在人群中,腳步比別人慢,可是竟然一點都不突兀,好像也沒有人在乎,為什麽這麽小的孩子也會無家可歸。
她就跟着一群人,走了好遠一段路,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裏,有時,她也跟着就在路邊乞讨,向偶爾會來官道上施放赈糧的京城大戶人家要點吃喝。
終于他們走到了天子腳下,原來人群往這裏移動,是因為這裏搭起了個棚子,官府在這裏放糧,施粥給災民們喝。
聽有些災民說,朝廷已經大開天下所有糧倉,盡量赈濟災民,顯然朝廷至少還有心要解決問題,不會放萬千子民自生自滅。
只是大家也都說,當今皇上體弱多病、卧病在床,無法理政,靠着一班大臣撐起朝政,未來還是一片茫然。
這些她都不懂,她太小了,只知道那一碗熱騰騰的粥讓她第一次覺得原來活着是這種感覺,原來李師傅說人是鐵、飯是鋼,鐵不跟鋼鬥,是這個道理……
她喝完,站起身卻看到棚子內外許多老人家躺在地上,餓了好長一段時間,又走了這麽遠的路,恐怕是走不到大鍋前去領那一碗粥了。
她看着,心一緊,捧着自己的碗,跑到發粥的鍋前,對着發粥的人說:“那裏的爺爺、奶奶都走不過來……”
後頭有人叫喊着,要她不準插隊,被發粥的人狠狠一瞪,所有人頓時不敢吭聲;一旁負責主持赈濟的官員看到,心裏一沉思。
“我……我可以幫忙送。”她自告奮勇。
“你吃飽了嗎?”官員還是要她先顧自己。
她用力點頭,那官員再想了想,下令,“再開一鍋,讓小女娃幫忙送……總不能走這麽遠的路,最後死在粥棚,那太冤了。”
于是她開始在棚子內穿梭,捧着一碗又一碗熱騰騰的粥,送去給棚內外那些倒在地上的災民。
一碗接着一碗,從早到晚,她幾乎不停。她瘦弱的身軀就在人群間穿梭,看到有老人家無法走上前來,就主動幫忙端。
許多老人家看到,痛哭流涕的接過,大口大口唏哩呼嚕喝着粥,一聲感謝都說不清楚……當然,也有人倒在地上,沒再醒過來,那一碗熱騰騰的粥,終究沒能發揮救命的作用。
從到粥棚那天,她就一直重複着這些動作;旁人都看在眼裏,心想這女娃這麽小,卻是這麽的善良,真是難得。
當然,這樣的畫面也看在來人的眼裏──那是名年約的五旬的中年婦女,雖然卸下了一身慣穿的華服,但氣勢不減。
她是來巡視的,以當今皇上的親生母親,皇太後的地位,來巡視赈濟的狀況。她的兒子雖然是皇上,可是起不了一點作用,卧病在床已經許久,動彈不得,當然也管不了天下事。
“娘娘,要不要宣……”
“宣什麽?哀家是來巡視的,不是來擾民的。”皇太後看着粥棚的景況,心裏一陣哀戚,“況且是朝廷的錯,朝廷沒有做好,皇帝沒有做好……”
所以她抱着萬分歉疚的心情,出現在這裏。她下令不搞排場,輕轎就動身出宮,除了身旁的公公,跟來的侍衛只有區區五人。
本來太後是不管事的,但皇上重病倒卧之後,她被迫站到前面來。女子抛頭露面是大忌,那她也是為了祖宗江山而犯忌。
太後就站在一旁看着,沒人宣太後駕到,也就沒人理她,她自然可以仔細觀察。所幸發粥的官員認真努力,盡量滿足災民需求。
人群間,太後看到了那個小女孩──那個在人群間穿梭送粥的小女孩,她看見小女孩正在照顧一名老奶奶喝粥。
喝着喝着,老奶奶竟然噎到,粥塊就梗在喉間,咳也咳不出來,老奶奶一張臉都漲紅了,痛苦萬分。
那個小女孩連忙拍着老奶奶的背,甚至用力拍打,終于讓老人家将喉嚨裏的東西咳了出來。頓時,老人家哭着,小女孩也哭着,結束了一場驚魂。
太後看着,看出了神,她的眼神不曾離開過那個七歲小女孩,始終緊緊盯着她,隔着遠遠的,她清楚看見小女孩那張臉,看見小女孩一身衣服破破爛爛。“把她叫過來。”
“娘娘,您說誰?”
“把那個女娃叫過來。”
衆侍衛你看我、我看你,太後都說話了,不做不行,那名公公于是動身,到人群裏去找那個小女孩。
過了一會兒,公公把小女娃帶來了;女孩站定在太後跟前,有點不解,也有點害怕,怯生生的看着眼前的人。
“你叫什麽名字?”
眼前的女人威儀十足,她問話讓人不知不覺就主動回答。“殇兒,我叫作殇兒。”
“殇兒?這什麽名字,難聽。”
小女孩不敢說話,太後娘娘繼續問:“你怎麽會在這裏?你的爹娘呢?”
“他們養不起我,就把我丢了。”
一怒,“什麽話,這什麽父母?養不起就丢了?”氣憤難平。
“不能怪爹娘,我還有個弟弟,當然要先照顧弟弟……”
太後看着她,心裏五味雜陳──這女孩是個服從命運的女孩,卻是讓人心疼,讓人反而想幫她扭轉命運。“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您要喝粥嗎?”
笑着搖搖頭,“粥給我喝浪費了,要給需要的人喝。”對着她揮揮手,要她走近自己,好看清楚這女孩。
果然,眉清目秀,雖然臉上沾了灰塵髒污,但那細細的彎眉、小巧的唇,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
可是讓太後一個念頭就做出決定的,并不是小女孩的清秀容貌,而是小女孩的那一顆心。“我是當今皇上的娘親。”
小女孩想了想,不懂,皇上很大,那皇上的娘是不是更大,比皇上還大?
“不懂沒關系,聽着,殇……哀家真不喜歡你那個名字,”想了想,“哀家給你個新名字,從今爾後,你就叫作心寶。”是她太後心上的寶。
“是。”她溫順的接受。
“心寶,哀家帶你回去,以後你就住在宮裏,跟哀家一起住。”
從那一刻起,她……也就是心寶,就被太後收留了。她不知道是什麽緣分,會讓她跟這些皇親國戚攀上關系,從此錦衣玉食、飛黃騰達。
但是她從不覺得自己好運──命與運,她完全無力操控,只能接受擺布,是好是壞,只能接受。
她乖乖的跟着走,離開了粥棚。離去時,那跟着太後來的公公,眼神裏略藏憂心,不時看着主子。
“娘娘……”回宮時多帶了個人,怎麽解釋?
“哀家知道你要問什麽,為什麽要帶她回宮……良心,因為她有良心,這宮裏的人、朝中的人,現在最缺的就是良心!”
以七歲這年,為她的人生畫下界限──殇兒不再是殇兒,現在剩下的就是心寶。她服從命運,接受往後人生的一切安排。
被爹娘抛棄不過才隔了幾個月,她就找到了新落腳的地方,而且還是天下最重要的地方,是皇上跟太後娘娘的家,是宮裏。
她住進了宮裏,被太後娘娘帶到了她老人家的寝宮明翠宮。她看得瞠目結舌,聽李師傅說,宮裏就如同仙境一般,那種生活是凡人無法想像的,看着這裏的一切,她的腦袋裏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麽。
“心寶,以後你就住在明翠宮,有什麽需要,這幾個嬷嬷,你可以找她們……”
“那……那我……”
“什麽我啊我的?”一個嬷嬷叮咛着,“在太後面前,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我。”
“算啦!心寶不懂,別這樣要求她。”太後愈看她就愈是喜歡,人與人之間,真的講緣分,“心寶,你想說什麽?”
“我住在這裏,要做什麽呢?”
“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去玩就去玩。”
心寶一臉迷惘,甚至有點為難──以前在家裏時,她每天都要做家事,累得團團轉;現在卻說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感覺很奇怪。
太後這樣說并不太妥,一旁的老嬷嬷也跑到太後耳邊咬耳朵,說心寶不是皇上、太後的螟蛉義女,又沒有皇室爵位,留她在宮裏總得讓她做點事,以免落人口實,這樣對甫入宮的心寶姑娘也比較有利。
太後心想,“好!心寶,從今以後,你要做的事,就是伺候哀家一個人。”
“我……”覺得不對,“心寶知道了。”
那是她的新生活,也是她的新任務,伺候太後娘娘娘。
幾個嬷嬷叮咛她,要她無微不至的伺候着娘娘,也好心的教導她,讓她迅速适應宮中生活。
說是無微不至的伺候,但是心寶覺得,太後娘娘對她真的太好了,很多時候她想服侍,卻被娘娘擋下,反而要她去休息,或去做自己的事。
從此,她卸下了那一身粗布衣裳,雖然不是皇室女眷,名義上仍然是婢女,但太後娘娘還是賜給她許多的新衣服,穿上這些衣裳,乍看之下,她還真像是皇上的哪個公主,或是王爺的哪個郡主。
心寶很快的适應了宮裏的生活,雖然各種禮節、遇到主子時的應對進退,學習起來讓人覺得很繁瑣,但是想起太後娘娘這麽好心的把她帶進宮,只為了給她一個可以栖息的地方,心寶就覺得自己不可以辜負娘娘的好意,不能給娘娘丢臉。
最重要的是,心寶的個性莫名的成熟,她很能适應宮裏這種需要點心機的生活,雖然她不會用心機害人,但至少她聽得懂別人說話的語氣是嘲諷還是別有玄機,小小七歲的她,竟然聽得懂。
在宮裏頭最讓人感到快樂的,就是太後娘娘準她去藏經閣找書來看,宮裏她最喜歡的也就是藏經閣。
藏經閣的管事也知道有她這號人物,起初她想要找書看時,那管事還有點不屑,想說一個小女娃,大字也不識幾個,但後來發現心寶識字,甚至還讀得懂簡單的三字經,很是訝異。
于是,管事開始找适合她的書給她看,她興高采烈的拿著書,沒跑多遠,就在藏經閣東側那一片桃花樹林裏,找了棵樹,就坐在地上的石頭上翻著書。
管事給她的書是四書中的論語,當然,論語很難,七歲的她不一定看得懂,無法掌握字裏行間的意義,可是她喜歡看字,然後小小的手指在空中揮畫着,學着寫字,甚至她還拿起樹枝,以土地為紙,練習寫字。
“學而時習之……”一字一字的寫在地上,“人不知而不……不……這是什麽字?”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一旁傳來聲音,“那個字是愠。”
心寶擡起頭,看見了一個男生,身着棕灰色軍服,腳踏戰靴,身材頗為高大,但面容卻顯得清秀,略帶一絲稚嫩。
那個男生腰間還挂了一把刀,看起來頗為吓人,如果不是他臉上帶着笑容,心寶大概當場轉身就跑了。
“你叫什麽名字?”那男生大方問着,看着眼前這個七歲小女孩。她有點支支吾吾,不知怎的,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我叫殇兒……”
“原來就是你,你就是被太後娘娘帶進宮的那個女娃?”男生一笑,“可是娘娘已經給你賜名了,你就叫做心寶,別再提自己的本名,知道嗎?而且你的本名一點都不好聽。”
“我知道。”
男孩蹲下身,“你在看什麽書?論語!你識字?”
用力點頭,心寶笑得好開心,“李師傅教過我,只是我會的字不多。”
“那你會寫你的名字嗎?”
心寶先是一笑,又搖搖頭,“我不會寫寶。”
少年接過她手中的樹枝,在地上寫了個寶字;心寶仔仔細細看着,看得津津有味,也拿起樹枝照寫一遍,才看過一次,她就學會了。
少年再寫,“我叫向群,字醒之……”
“省我會寫。”她在地上寫了個反省的省。
他失笑,“不是反省的省,是清醒的醒。”在地上寫了個醒字。
“群這個名是我爺爺取的,我家世代都是武官,是個閑散貴族,爺爺跟爹在部隊裏都不得志,爺爺覺得我們武官只會打仗不會做人,所以要我與同道群之;不過爹說,衆人皆醉我獨醒,要我記得保持清醒,別被別人牽着鼻子走。”
心寶聽得津津有味,臉上不禁露出笑容;向群看着她笑了,心裏不知為何也有點開心。
“你的名字好好聽。”
“你也不錯啊!心寶、心寶,太後娘娘拿你當心頭的寶。”
小女孩又是一笑,向群也笑了,一種嶄新的友誼在兩人之間建立了起來。
這時,向群又問:“心寶,你幾歲?”
“我七歲。”
“好小喔……我十二歲,不過你不能跟別人說我幾歲喔!”
“為什麽?”
“我現在在少兵營,少兵營規定十四歲才能入營,我謊報年齡,因為我想要早點進去當兵。”
看看他,心寶好訝異,“你看起來好高喔……”
說他有十六歲她都相信,至少高了她不知道幾個頭;更別提他的身形強壯,一點都沒有孩子的樣子。
向群摸摸自己的頭,很不好意思──少兵營訓練嚴格,每天都是操練,入營的都是武官後代子孫。所以朝廷戲稱“少兵營,大将營”,這些少兵以後都是朝廷軍隊的棟梁。
心寶笑了,兩個剛認識的孩子聊得很開心,向群甚至還教心寶寫字,在地上寫了好多的字。一時間,風吹桃花林,花瓣滿天飛舞,就在他們身邊穿梭來去,泥香與花香混合。
就在此時,一旁傳來了呼喊,“心寶。”
兩個孩子一擡頭,頓時一愣,心寶趕緊起身,抱著書來到跟前。“心寶給太後娘娘請安。”小女孩做這些動作,格外惹人憐。
太後笑得很開心,“進宮才幾個月,這些禮數你都學會了,幾個嬷嬷教得好啊!”邊說邊牽起心寶的手。
向群看着,趕緊單膝跪下,“少兵營少兵向群給太後娘娘請安,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你就是二皇子說的那個向群?”
向群一驚,原來娘娘知道他,“正是奴才。”
太後看了向群一眼,又看見身邊的心寶也看着向群,心裏不禁感到一陣趣味,但她沒多說什麽,她知道自己是太後,随便說什麽都會讓別人吓死,還是不說為妙。
于是她帶走了心寶,卻帶不走向群與心寶這兩個孩子在彼此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象……
心寶進宮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就是向群,她常常跑去藏經閣找書看,然後就在閣樓東側的桃花林裏坐在石頭上看書,在地上練寫字。
說也奇怪,每次沒過多久,向群就會出現,然後陪她一起練寫字、一起聊天,一起說說笑笑。
太後知道這件事,但也沒說什麽,就當作不知道,讓心寶去做她想做的事、看她想看的書、見她想見的人……
但是這種平和安寧的氛圍很快就消失了,心寶不知道她面臨了進宮以來最大的一次沖擊,雖然這件事情跟她無關,但宮裏上下──上到太後,下到像她這樣負責服侍太後的人,都受到了影響!
卧病多年的皇上駕崩了……
大皇子即位為帝,可是大皇子聽說跟向群年紀一樣大,才十二歲,還在讀書學習的階段,根本不可能理政。
太後娘娘轉眼成為太皇太後,大皇子的母妃成為皇太後。而聽說,為了輔佐幼主,太皇太後指派異姓的睿王劉祺為攝政王,在幼主二十弱冠前掌理朝政。
但是只有心寶知道娘娘心裏的哀痛,那時候她年紀太小,只能陪在娘娘身邊,偶爾聽娘娘說些她聽也聽不懂的話,讓娘娘內心的情緒有處可宣洩。
娘娘說,有了攝政王,可以興國,也可能轉眼間大權旁落;可現在,新皇帝年幼,根本無力執政,而女子不幹政也是祖宗鐵訓……
睿王謙恭,懂得進退,但聽說,只是聽說,那睿王好享樂,府邸修築得大若宮殿;睿王的心能不能安于攝政,會不會另有所圖……
心寶一個字都聽不懂,雖然她知道,就是因為她聽不懂,所以娘娘才會跟她說這些,但是她可以感覺到太皇太後的憂心。
那天,太皇太後帶着皇太後,兩人乘鳳辇來到了睿王府,當然心寶也跟着。
此外,向群跟着同袍,随着長官一同護駕,算是給幾個少兵第一次亮相建功的機會。
一路上,坐在鳳辇內的太皇太後心情緊繃,甚至愈靠近睿王府,臉色愈沉──她們現在是孤兒寡母,非靠睿王不可,不管願意不願意,她們都應該來這一趟。“心寶。”
“娘娘。”
“你知道嗎?咱們現在得悶着,等會兒對着睿王,我這太皇太後也得低頭,畢竟是咱們求人家幫忙理這個天下的。”
“娘娘……”
臉上一陣苦笑,“知道你聽不懂,但總想找個人說。”
“心寶聽,心寶笨笨的,但是心寶會聽。”
太皇太後摸摸她的頭,“你不笨,相反的,你太聰明了,在這宮裏,笨就是聰明,聰明就是笨。”
轉眼來到了睿王府,睿王府大開正門,所有奴仆跪在門口親迎兩位太後,其中睿王也跪着。
太皇太後與皇太後先下車,由睿王領着進入;心寶沒跟着,只能待在後頭──出門前嬷嬷囑咐過她,在明翠宮,太皇太後疼她,那是一回事;出了宮,奴才們就得保持距離,不輕慢也不怠慢。
心寶知道,所以她刻意留在後頭,不跟在娘娘身邊。
這時,她看見了向群,那個高大的男孩,他就站在一旁,看着四周,像是守衛一樣,但是他也看見了她。
向群竟然對她眨眨眼,她不禁一笑,趕緊進入睿王府。
這時少兵營的人也跟着進入王府,接着王府的朱紅大門關閉──貴客來訪,王府不得不閉門接待。
兩位太後被安置在正廳,接受睿王府上下奉茶跪拜,與睿王交談;心寶則跟着向群還有其它宮裏來的公公、嬷嬷,一同到偏廳休息。
心寶在四周看着,看着睿王府的壯闊華麗,不禁覺得眩目,這裏的奢華幾乎不下于宮殿。
就在此時,心寶不知道絆到了什麽東西,跌倒在地,身邊頓時傳來哈哈大笑聲,一群孩子跑了出來,帶頭的那個人笑得猖狂──他就是睿王的長子。
“笨蛋,走路不看路,當然會跌個狗吃屎。”
心寶想站起來,卻覺得膝蓋疼痛,無法直立──她是被絆倒的,睿王的大世子拉了線,設了陷阱,故意把她絆倒,以便取樂。
一旁有個大約九歲、十歲的男孩,臉色有點擔心,“大哥,不要這樣好不好?把人弄受傷了怎麽辦?”這是睿王的三世子。
“你少啰唆,還輪得到你教訓我!”這個庶出的三弟,他早就看不爽了。
或許是被教訓,心裏很不開心,大世子上前踢踹了心寶幾下,讓心寶更痛,只是她忍着不哭,怕哭聲驚動正殿裏的人。
但有人看不過去,沖上前就将大世子推倒在地──那就是向群,他看見心寶被欺負這一幕,氣不打一處上來,更忍不住滿腔怒火,上前就給對方好看。
“你……你誰啊?你好大膽,竟敢動我,我是世子,将來就是睿王……”
“我管你是誰,欺負弱小就該死!”
“要命……造反啊!”一名女聲驚呼着,她正是睿王妃,看着自己兒子被一個穿着兵服的少年壓着打,震驚到不能言語。
一旁睿王府的侍衛将人拉開,将向群壓在地上。
方才在正廳,太皇太後說要與睿王密談,連她這個睿王正妃都趕了出來,一點地位也沒有,讓她難以吞忍,再看到自己兒子被欺負這一幕,更是憤怒難平。“給我好好教訓他,竟敢以下犯上。”
來人拿出鞭子,對着向群就是抽打;向群被壓在地上,手腳都在踩住,動彈不得,只得任由一鞭又一鞭打在背上。
心寶看着,眼眶又濕又紅,不知哪來的勇氣,沖上前把壓住向群的侍衛推開;侍衛果被撞開,但是她也吃了好幾鞭。
向群心又驚又痛,不敢相信這脆弱的娃兒竟然上前救他,一把将她抱在懷裏,為她擋住鞭子攻擊。
“兩個一起打,都打死好了!”
兩人咬牙忍受,但是鞭子掃風的銳利聲響還是驚動了正廳的兩位太後,還有睿王。
三人原本辟室密談,談的正是睿王攝政之事,太皇太後原先還想,今天非得給睿王一個下馬威,好讓他知道,就算他是攝政王,但上頭終究還有皇帝。
三人一起走出正廳,旁人一看到,立刻上前攙扶,一起步下臺階,走進花園裏,就看見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皇太後看到都傻了,“天啊!這是在做什麽?”
太皇太後看見了心寶被向群緊緊保護着,以免被鞭子揮到,她頓時大怒,“給我住手!再敢揮鞭,我要你的命!”
衆人跪地,幾個揮鞭的侍衛高聲求饒。
睿王妃也跪地,但是她很不滿,“娘娘,世子被這名叛逆少兵攻擊,我才下令侍衛動手教訓。”
睿王笑着,“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兵,兩位娘娘不要驚慌,交給下人去處置就可以了。”
“處置!怎麽處置?”太皇太後說得很嚴重,“這個心寶是我的人,宮裏上下誰不知道?她的名字還是我給的,要打她,那就是打我;要處置她,那就是處置我!”
睿王一驚,知道太皇太後是故意找事由,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
太皇太後看着睿王妃,“是你下令打的?”
睿王妃一驚,“臣妾只下令打這少兵……是這娃兒自己要跑進來的。”
太皇太後看着,“向群,為什麽要打世子?”
向群忍傷,振起身,雙膝完全跪地,“回娘娘的話,世子故意絆倒心寶姑娘,讓心寶姑娘受傷,奴才看不過去,才會與世子沖突,奴才以下犯上,自知理虧,請娘娘懲處,但此事與心寶姑娘完全無關。”
太皇太後更加大怒,臉色一片蒼白;皇太後趕緊上前攙扶住她,“母後,小心身體,別太激動了。”
太皇太後蒼白的臉看着睿王,聰明如睿王當下了然,頓時跪倒在地,“奴才教子、持家不嚴,請娘娘恕罪。”
“攝政王,哀家帶人來你睿王府,不是要給你的人欺淩的!”
睿王更驚,太皇太後話都說到這當頭了,甚至直喊他攝政王,他非得認了這個錯不可──畢竟他雖是攝政王,但朝中還是信服太皇太後,還是拿皇家當正統。“奴才該死,請娘娘降罪。”
睿王妃還是不服,跪地高喊,“可是世子被這小兵打啊!我只是不小心傷到了個奴才……”
“奴才?”太皇太後痛聲說着,“你家睿王在我面前也自稱奴才呢!怎麽?我可以想打就打嗎?”
睿王高聲怒吼,“閉嘴!還不向太皇太後謝罪!”他痛斥着王妃,痛斥她竟不懂眼前的局勢,膽敢頂撞,簡直是火上加油。
世子有錯在先,況且太皇太後俨然已把心寶姑娘當成自己的延伸,傷到心寶姑娘就是傷到太皇太後,現在不但如此,恐怕連這個少兵,他們也動不得了。
說穿了,這還是太皇太後的下馬威──對他這個攝政王的下馬威!若非現在情勢比人強,他何須如此卑躬屈膝?
睿王确實有心,總有一天要扭轉乾坤,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但現在不行──先帝剛崩逝,如果傳出這孤兒寡母在睿王府受辱,天下人會怎麽看他這個攝政王?
背信忘義,欺淩孤兒寡母,這罵名不只可能讓他從此難以立身,甚至更不要妄想什麽大業鴻圖。
忍……“奴才該死,世子傷人在先,王妃頂撞娘娘,罪該萬死,奴才自請處分,将內人與世子送內務府議處,望太皇太後息怒。”
“請太皇太後息怒。”衆人呼喊。
太皇太後還是很激動,或許看見心寶被欺負是個原因,更或許是因為想起了這往後的日子,想起眼前這個人将把持朝政。
現在這個時機下馬威也不知對,還是不對?只是剛好看見了心寶被欺侮,有了這個借口……說來慚愧,她也只是在利用心寶而已。
可是心寶好像都知道,她含着淚來到太皇太後跟前,跪地磕頭,“娘娘,心寶不對,請娘娘不要生氣,不要傷了身體。”
心寶就是這樣善良,自己被欺侮了,甚至還為別人求饒,請娘娘饒了向群、饒了世子、饒了王妃……
突然太皇太後不知道自己這樣将心寶帶回宮裏是對,還是不對?她只是想要有個人陪伴,有個有良心的人可以跟她說話,就把她帶了回來,這樣對還是不對?
心寶跪在地上,回過頭,看了全身傷痕累累的向群一眼,得到了他給的安撫眼神,仿佛是在告訴她,我沒事。
那一瞬間,她稚嫩的心異常跳動,她不解,不解自己為何會如此反應。
如果問她進宮對不對,她也沒有答案──她服從命運,接受命運安排,該往哪走就往哪走。
該生、該死;該愛、該恨,一切都有定數……